山之招摇,群仙荟萃。说的便是扶玉仙盟所在的招摇山。

东风奔袭,祥云聚了又散,青练长阶如一条拥有渐变色泽的锦绸香带,于山间纵横贯穿,曲折蜿蜒,直通七星六兽台。九百九十九块七星岩铺就的广阔高台旗幡烈烈,六角分置六尊一人多高的辟邪神像,怒目圆睁,庄严威猛,雕刻栩栩如生。

台中一排整齐的玉屏檀案,各仙首端坐于其中,一青袍教习手持竹简,高声宣读:

“柴高县,陈小友!入洛水繁音阁!”

“高资镇,严文武!入悬镜门!”

“度平村,王文昭!入霜行峰!”

......

这是扶玉仙盟一年一度的开蒙大典,被点名者次序步出人群,从那青袍教习手中接过象征身份归属的腰牌,自此走上修真之路,神色或是兴奋或是忐忑,后面乌泱泱待选的队伍人头攒动,交头接耳愈发热烈。

“鸣鼎剑宗有相中谁吗?有吗有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是吊人胃口啊!”

“好歹是扶玉仙盟里的翘楚宗门,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收人,肯定要挑资质最好的哇。”

“芜湖!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入得吟川仙尊的眼!要是是我就好了!”

忽而有人大叫:“秦云盏来啦!”

须臾间所有人如避蛇蝎,竟顾不得什么候选秩序,争先恐后的朝外散开。

他们空出来的地方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的腰细腿长,骨相极俊美,偏生左半边脸呈灰黑色,密密麻麻布满赤色裂纹,像是老山顽石。裂纹隐隐搏动,又如有岩浆游走其中,煞是骇人。

少年的表情是大写的懵逼。

如果再来一次,秦云盏一定不会在值夜班的时候点开那个该死的弹窗小广告!这样他就不会看到那本名为《大男主励志仙侠爽文》的奇葩网文,更不会在夜班猝死的时候一头穿进来!还穿成了个炮灰!

原主也叫秦云盏,本该是风流俊秀的少年郎,偏偏出生时脸上长了块大胎记。

以貌取人是世人通病,原主的童年过得十分坎坷。为改变命运,他前往招摇山问道,途中邂逅了离家出走的男主角——鸣鼎剑宗掌门之子柳乘风。

原主混得人嫌狗憎,柳乘风却与他交好,二人义结金兰。上招摇山后,柳乘风与鸣鼎剑宗掌门柳吟川父子相认,柳吟川为感谢原主将儿子带回,以易容术赐他一张焕新容颜,还收了他当徒弟,往后原主的画风就逐渐跑偏,盗仙宝杀劲敌,四处拱火结怨无数,甚至剥人脸皮为己所用。

最终,原主疯魔到生生屠戮了一座城,遭到主角父子与大批仙士的围剿,柳乘风为匡扶正义将原主一剑贯心,就地飞升。

秦云盏:等等,被什么?

他已经死过一回了!不带这样的吧?

眼下他面前有一只布鞋,也不知是谁在逃跑的过程中丢失,秦云盏寻思着自己到底不是原主,展现出一点儿友好的态度没准能让这剑拔弩张的状况缓和些许,遂捡了鞋递给人群中的一个独脚鸡。

可他上前一步,整个人群便十分夸张的后挪一尺,独脚鸡像被拔毛了一样尖叫:“你别过来!!”

“我是要还鞋给你啊喂!”秦云盏道。

“你碰过的鞋我不要了!!”独脚鸡干脆光脚着地,大声尖叫。

秦云盏:“。”

无语。

他眼下的红色裂纹像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般胀开一寸,灼光隐耀,愈加像个妖鬼,场上忽然响起震天的怒吼,竟是那六尊辟邪石像。为首的一只活了,轰然跳下石台,闪电般扑向秦云盏!

场上众人都是凡俗出身,从未见过这玄妙壮观之景,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都说七星六兽台上的辟邪石傀能辩邪诛恶,令所有妖鬼魔灵无所遁形!所以姓秦的身上当真是有鬼!”

对于自己是不是妖怪这件事,秦云盏现在无暇辩解,但被这石头做的大狮子踩一脚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躲无可躲,眼看着就要被按在地上摩擦!

千钧一发时,一锦袍少年自仙首席的玉屏风后飞身掠出,大声道:“云盏不是邪物!”

那辟邪石傀十分听他的话,当即停止攻击,狗一样原地落座,化为石像原型与秦云盏近距离四目相对。这视觉冲击不得了,秦云盏哆嗦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心跳的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奈何他气儿还没喘匀,就又被拉扯站起,那风姿无限的锦袍少年朗声对所有人宣告:“秦云盏是我的好兄弟!”

周围一片哗然。

“好兄弟?我没听错吧!”

“柳小真人不是吟川仙尊的儿子吗?怎么会识得秦云盏?!”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是乡下土鳖,如何当兄弟啊喂!”

“离谱!实在是离谱!”

柳乘风对议论之词充耳不闻,硬拽着秦云盏走出人群,仙首席中央坐着一身着六重天水碧道服的中年仙君,身形贵重,真气自盈,袍袖无风而动,正是鸣鼎剑宗的掌教柳吟川。

“爹,愿您能收云盏当徒弟。”柳乘风从那青袍教习手中接过竹简,双手递呈给柳吟川,单膝跪地,郑重其事的恳求道。

台下又炸了。

“老天,秦云盏居然能得到柳小真人的亲荐?!他凭什么!?”

“听说柳小真人云游时得秦云盏扶持,柳小真人善良宽厚,知恩图报才这般。”

“扶持?他哪有那么好心?我看是蓄意为之,为的就是今日能托人情进鸣鼎剑宗!此人心机深沉不可估量!”

“柳小真人千万别被利用了!清醒一点!”

“不会吧不会吧!这可是鸣鼎剑宗!多少剑修梦寐以求的修炼圣府!秦云盏难道真要破格成为第一个进鸣鼎剑宗的人吗?!”

“可恶!可恶至极!”

这波仇恨直接拉满。

秦云盏呼出一口气,居然有点想笑。

原主的记忆在见到柳乘风的瞬间悉数涌入脑海,一时间他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穿了书还是重了生。

那些书中未曾提及的真相皆成亲身经历。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情绪波澜,原主的愤懑便是他的愤懑,原主的哀绝便是他的哀绝,

因为身世背景的缘故,他极度自卑,突然有人无偿待他那样好,他便手足无措了,一心就想要报答主角父子的知遇之恩,他并不擅长表达,只能对柳吟川言听计从,包揽了几乎所有主角不能沾手的见不得光的活计;

在易容术莫名失效后,他第一时间担心的是自己会丢了鸣鼎剑宗的颜面,于是花重金于黑市购得一张面具,却不知晓那是人皮所制;

他那么想要成为柳氏父子的荣光,最终却换得刀剑所指,没有人听他辩解,就连他视为亲人的柳氏父子也一样。剑入心口时那么痛,他甚至没想到还手,只是感觉身体由内而外像是结了冰般寒冷。

那是他距离飞升只剩一步之遥,到头来却只能看着别人的头顶金光汇聚云散霞开,脚下还踩着自己的尸体。

他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

活活一个垫脚石。

紫竹简记载着每个人的生平大事,也是衡量他们这些求仙者价值的重要凭据。

此前,竹简内容都由仙首们默读浏览,再做考量,此时,柳吟川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秦云盏不甚完满的人生悉数抖落。

“秦陵郡,秦云盏,父不详,母亲是旧时淮坊官妓。”

“生来颜面左阴右阳,不曾念书,目不识丁,亦不知礼节,生性孤僻却好斗,同村皆弃之。”

......

“七月初六,你途径赵家村,因贪口腹之欲,生吃全村的鸡羊牛兔,被村民发现后非但没有悔意,还打断了村长双腿,威胁村民不得外传。”柳吟川举目看来,神色淡漠。

他的话如惊雷,一句比一句的耸人听闻,众人议论得愈发激烈:

“他娘居然是妓、女!噫!!”

“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你是没见他生吃动物!满地的血和毛,渗死个人,他竟也不嫌恶心!”

“字都不认得还妄想修仙问道!做梦!”

“这种孽障怎么配上招摇山啊!出生的时候恐怕就是不详之兆,应该被原地沉塘才对!”

“爹,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云盏他也不想这样!他是为了活着走到您面前才吃那些动物!”柳乘风似是愤愤不平,“他是个好人,我了解他,没有他儿子也不能跟您团聚,求您给他一个机会,您也说过,芸芸众生都有求知而问道的权利!”

场上静了一时半刻。

如果说圣父光环有重量,柳乘风现在应该能力压辟邪石傀成为场上最有分量的存在,柳吟川似是动容,收拢竹简自檀案后起身。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他的大阴谋走过来了!

秦云盏感觉心窝子开始隐隐作痛。

柳吟川道:“男儿走天下不靠皮囊,靠的是涵养与品德,秦云盏你虽容貌丑陋家世卑劣,但若肯以剑匡扶天下正义,倒也不算无药可救,今日我可替你修补容颜,再收你为徒——”

秦云盏:“你等等!”

柳吟川:“?”

像是生怕他把话说完,秦云盏这几个字几乎是用吼的。柳吟川给他吼得一愣,端肃平和的面容肉眼可见的变青。

柳乘风也表情微变:“云盏你......”

围观众人不知秦云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柳吟川再多说几个字秦云盏就将一跃而成场上最幸运的崽,他们已经嫉妒的快要发疯了。这时打断柳吟川说话,除了让尊长下不来台以外没有半点好处,秦云盏如何还能成功拜师,简直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脑子坏了吧!”有人小声逼逼。

秦云盏自然是有意为之。

从前原主想不通的,他眼下都通透了。

柳氏父子的的确确一直在pua他。

当众公布他的隐私,打击他的自尊,用各种潜移默化的话术让他觉得自己下贱,觉得全世界除了柳氏父子他再无归处,继而死心塌地。

他从视柳乘风为知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成为对方的祭品,他付出的所有努力不过是为了将自己养的够强够恶,叫柳乘风杀起来更趁手。

他想起了自己在秦陵郡的母亲。

母亲出身亦不好,时常被人看不起,独自将他拉扯大,总对他说人贵在自重,万不可自轻自贱。在母亲的鼓励下,他做了那么多的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前往招摇山,他背负着母亲的爱与希望,尚不及回馈便堕入万劫不复。如今面对那些诋毁,他连开口反驳也不敢,对不起的人何止是自己?

鸣鼎剑宗这条必死的冤枉路,谁也别想让他再走一遭。

“竹简记载有误,我娘是乐坊伶人,不是妓/女。”秦云盏昂起头,任凭阳光落在他异于常人的脸孔之上,不卑不亢,“我也没有吃赵家村的牲口,更不曾对他们动手和恶言相向,村长的腿是下炕的时候自己摔的,不知是谁搜罗编纂竹简上的内容,建议他出来与我对峙,再向我道歉。”

他吐字如滚珠,条分缕析,与先前阴鸷寡言的印象截然不同。

围观众人都怔了一怔。

半晌才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你说不是便不是?”

柳吟川微微眯眼,余光轻瞥,旁边一直做壁上观的青袍教习开口道:“竹简内容皆是鹤童子下山打探来的消息,旁人的都保真,怎么到你这里就有出入?扶玉仙盟的鹤童子是灵兽,一向明察秋毫,难不成专门冤枉你?”

“可你们就是冤枉了我。”秦云盏轻声说。

他扭头望向柳乘风。

他的眼睛圆而大,像个杏仁核,若无那胎记,则显得分外纯真,少年气蓬勃。

“乘风哥。”他用一种原主绝对不会使用的委屈语调说道:“我娘被人误会,我身为儿子连为她正名复誉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修真论道呢?所以原谅我......”他的眼眸掀起一瞬,锋利的扫过柳氏父子的面容,“——不能接受你们的好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