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往上倒是一个老祖宗,几百年爷生子,子生孙,等家谱写不下了,就要分家分宗。有出息的人家分了宗,人子孙也出息,没出息的人家,扯着那点祖业一辈一辈地分来分去,越分越穷,等穷得叮当响,稀粥架不住盖了,又要想法儿联宗。”

“虽是同一姓,但子辈之间的血缘情分远得沾不着,此时重新缔盟,又能结成一个大宗,人多势众了,在乡镇上说话才有份量。这就叫联宗。”

“论起东镇穷得揭不开锅的村,宁家村占其首,娶媳妇专娶纤夫女,纤夫女没人要嘛,给老丈人送半扇猪肉就算过了门;嫁闺女倒个个敢开狮子口,成亲后还变着花儿地掏空夫家,贴娘家。”

“不是有那么句话嘛,宁捱皇上一刀,不跟宁家人结交!”

厂里一群力夫抱着家伙什挡在前头,回护主家。

民工都是从附近招来的,虽出自同个镇,却也爱瞧别人家笑话,片汤话不断。唐荼荼只听出一个“穷”字来。

她沉着脸听完,问:“二哥想怎么处置?”

晏少昰净了脸换过衣裳,又是翩翩君子了。

他手上托着只做工丑笨的莲花盖碗,绿釉面,白莲花,再普通不过的便宜瓷器。可什么东西到他手里就像一跃变成了皇家的珍奇至宝,端着个大瓷碗,也似菩萨掌中生莲。

就这么一眼,唐荼荼心里那股闷燥的火气静了一半。

晏少昰端着这碗雪梨冰糖茶,含笑注视着她。

她说这茶清凉败火,硬要塞给他喝,分明他一点事儿都没有,还非要把他挪到树荫下,关心得实打实。

冰糖放得足,龙井也染上了甘味,一口下去口舌生津。

“二哥!”

晏少昰蓦地回神,从耳朵里翻出唐荼荼前一句话,才道:“公不克讼,既然闹到了门上,且听听他们要告什么。”

这是全权交给她了,他没重责的意思。唐荼荼稍稍放下心,委实有点怕他不高兴,影卫把人拖下去砍了。

状纸很快被拿来。

这村里唯一的秀才学问也不长进,一篇诉状东拉西扯,关键信息得慢慢往出提,素来一目十行的左中候也看了半刻钟才明白。

“你是说,这厂房压住了你家老祖宗的坟?”

“可不!”宁家村的扯着嗓门叫,挥起锄头朝着水泥地乱砸:“俺们祖坟就埋在这儿,就这块地方。”

“以何为界?”

当官的说话惯爱省字,见他们听不懂,左中候又问:“这片坟场从哪划到哪?”

这下七嘴八舌嚷起来。

这个说“就在这房子底下”,那个叫唤“你们这整片园子都是我家的坟址”,见说不拢,来回对视了几轮,立刻统一了说辞:“坟都叫你们压住了,谁还能想起来地方?得起了地皮才能找着。”

“大家伙儿给评评理啊!”那老太太一屁股坐地上哭嚎起来:“地主老财要盖大屋,挑中这块好风水,一声不响地就把俺宁家坟给埋了啊!祖宗十八辈都被青砖黄土覆了顶儿,家里一下病倒了好几个孙儿啊!天爷评评理啊!”

民间常道先人与后人同气,祖坟风水影响后人运势,一片风水好的坟地尽揽天地之利。祖坟荣养得好,后辈子孙才能富贵;祖坟塌了方进了水的,不孝子孙不是暴毙就是急病。

像这样祖坟上头起大屋的,更是家门覆顶之兆。

“嚯,竟真有此事?”

“惊扰人家先人,这不是胡闹嘛。”

阴宅风水是大事,厂里的民工都是同乡,关起门来瞧不上宁家村,却也不能让一个乡的被外人欺负了去。立刻起了怒色,要跟左中候与唐姑娘讨个说法。

群情激奋,左中候忙把唐荼荼往施工帐篷里拉了拉,低声斡旋:“要不,姑娘听他们的,起块地,看看底下是不是埋了坟?”

唐荼荼咬牙:“不可能。”

几十万两工程款,三分之一的钱都花在地基上,承重承拉防震、防水防渗防白蚁全套一体,一旦起了砖,露个窟窿出来,邻近一大片的地基都得重做。

何况他们还不是起一块砖看看,这刨一块那刨一块,好好的砖地变处处烂疤,地基一动,厂房承重柱都得遭殃。

唐荼荼眼里聚了火:“绝不可能!我勘测了一个月、走遍几座荒山才选定这块地方,有没有坟我能看不着?”

可人家哭得这样惨。左中候大人眉头蹙得紧:“会不会是姑娘勘测的时候有疏忽啊?你岁数小不懂,年代远的坟……”会慢慢被新土掩埋。

他话里带出“疏忽”俩字,唐姑娘还没怎么,旁边她那二哥扫来一眼。

一道眼风把左中候逼得息了声,忙把话说得更圆乎。

“我不是说姑娘做事马虎……是说打地基的时候,姑娘是不是匆匆起了基台,漏了地底的东西?”

开工动土前要祭土地公,要拜神,要松土请走胡白黄柳四大仙,有碑的坟要挪走,无名坟要请人念三天经,另找安置处。

将作监盖的是殿堂庙宇,这些章程一样不敢漏。可他们来得迟,三月上了山的时候,唐荼荼已经把地基打好了。

这片山瓷实得连口井都钻不动,姑娘选的厂址左不挨坡,右不挨河,施工几个月了,再潮的天也没渗过水,选址这么好的地儿,盖个行宫都富余——当初左中候来了一看,也就直接开工了,谁知道地底下埋没埋着坟?

将作监几位大人压着声附和。

唐荼荼被他们狐疑的目光看得更气,深深吸口气。

“这当初就是一片荒地,表面是半尺的砂土,底下是次坚石,用镐头才能凿开,因为缺水,树都没长出来几棵——我当初是先刨了土,挖到老土层才开始向下打基坑的,谁家坟会埋到地底五米去?”

她气得连“米”都出来了。

“我去跟他们讲清楚。”

唐荼荼一把撩开帘子,还没挤进人群,被叁鹰拽住了。

“姑娘哎,你还没看明白啊?”

叁鹰被这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大人逗乐了,他做探子多年,走街串巷成了半个街溜子,早把头尾瞧明白了:“我给你捋捋。”

“您是二月底开的工,这都五月底了,动工仨月了,前前后后雇了几百个民工,聚在山上挖地盖房,多大的动静?”

“仨月没人吭一声,非得等厂房起顶了,阖家拖老带少地跑过来闹事,这不摆明了是讹住你要钱嘛?张嘴说底下有坟,你还能连墙带瓦地拆了给他们看?不就是要你赔钱了事?”

唐荼荼一听是这个理啊,惊觉这是一群碰瓷的王八蛋。

叁鹰声量不小,宁家村的听完一蹦三尺高,挥着镢头朝他舞:“你这小子,毛没长齐,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叁鹰殿下面前都敢插科打诨的角儿,怕一条镢头?

“嘿!我就说了!棺埋四尺深是规矩,棺埋八尺是贵人,埋一丈半的那是王八!生前做尽亏心事,死了还怕人刨坟!”

唐荼荼:“……”好有道理啊。

两边正嚷着,西头哭天抢地一声:“都住口!祖宗爷又给老太太托梦啦!”

一群人定睛看去,先前吊嗓的老太太翻着白眼瘫在椅子上,边抖胳膊边蹬腿,几房子孙媳妇掐人中的,喂药的,忙得不可开交。

唐荼荼没见过这阵仗,被惊得丢了言语,怕这老太太是犯了什么急病,抬脚才迈了半步,被二哥抓住手。

“装的,不必理会。”

“啊……”唐荼荼神思不属地应了声,虽被他拉着坐下了,却像屁股底下坐着云。

她以前参与的都是政府工程,市政征地,工程开始得顺顺当当,结束得利利索索,从没遇上过这样的民事纠纷。看着这群撒泼打滚的老头老太太,丁壮扛着锄头砸地砸墙,只觉手指尖发麻。

隔了半晌,宁家老太太悠悠转醒,抹了把泪,哀哀道。

“老祖宗又给我托梦啦,发了老鼻子火,梦里与我说务要把这几个宅子给拆了,起了地皮,好叫寿材重新见太阳啊!”

左中候憋着火调和:“此处是我主事,刨地是决计不行,你跟你祖宗问问别的法儿。”

宁家村的村长族老四五个,躲在青壮后边窥察了半天,此时总算理理衣裳袖子,挪着步到了人前。

族老是要在家祠中立长生排位的人物,是一族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人,每年还能拿孝敬钱。能坐到这个位子上,要么是靠年纪涨辈分,要么是读书读出名堂的学问人。

宁家村刨掉那个秀才,再没学问人,于是从村长到几个族老都是古稀岁数的老汉,如出一辙的汗衫、麻裤、草编鞋,白头疏发,一身皮黝黑油亮似老树。

话里总算透了条缝。

“为今之计,只有挪坟了。”

“挪坟,哪那么容易?要另寻一块风水宝地,请来阴阳生问天买卦,再挨个推老祖宗和家里后辈的生辰八字……起码是二百两银子的事儿!”

“爹,二百两不够,得五百两。”

“什么五百!算卦老爷说得一千两!”

唐荼荼:“……”

得,图穷匕见了。

左中候不识人心,还真切地替他们发了会愁,听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马拧眉露出厌恶:“费老子这口,耽误事……都散了都散了,姑娘报的官怎还没到?”

又僵持了一会儿,头前去请的衙役总算来了。

因为知道这是县老爷闺女报的案,县丞不敢拖磨,骑了匹马跟着衙役上了山,远远看见姑娘安然无恙,也没上前招呼“哎呀咱家小姐受累了”,不动声色地传召两边证人,就地升了堂。

两排大刀衙役凶神恶煞地站在那儿,还提了几杆杀威棒,这阵仗能吓坏一半的平头百姓,遑论是心里有鬼的人。

晏少昰不便在官家前露脸,坐进厂房避了避,远远地,从一群杂声里分辨唐荼荼的声音。

“民女当初置地前,曾仔细勘测过地形,所有的档案都上交县衙备了底,包括工程立项申请、土地权属、施工地形图、建筑简图,还有前前后后的投资概算、环境评测报告和收尾绿化方案,一样不少,全在县衙卷宗房里锁着。”

“当初。”她顿了顿:“县老爷,特特派人过来瞧过,这里确实是一片荒地,除了石头土堆什么都没有。”

隔了片刻,是宁家村村民鬼哭狼嚎的动静。

“小人招了,小人招了!差爷别打板子!”

“是俺们鬼迷心窍啦!差爷别打……都说这山上是个大财主起宅子,不差钱,雇个扛麻袋的一天都给半两银……是俺们鬼迷心窍啦。”

“差爷饶命啊!再不敢啦!”

手边沁过凉水的雪梨饮早已放温,晏少昰端起来抿了一口,向后靠在椅背上。

他抬头望向高高的房梁与屋顶,食指敲在桌上,笃,笃,笃,像木鱼节拍。

人聪慧得过了分,多数信息都不需言语,他坐在这钢铁巨室的肚子里,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便能把每一样构造做什么用琢磨得八|九不离十。

顶上的三角吊顶钢架,隔尘网纱,封了石膏板的保温层,几人环抱的大烟囱,一条爬梯如盘龙……

晏少昰循着片缕痕迹,想未来的“工厂”又是如何震撼的模样。

叁鹰从前院看完戏,神清气爽地回来,看见殿下还在那坐着,今儿殿下不知怎么懒洋洋的,气短懒言,没什么精神。

叁鹰勾过个马扎往他脚边一坐,愁得直拍大腿。

“主子,您这不行啊,追大姑娘不是您这个追法。今儿这多好的时机,天上掉机会,您但凡掏出腰牌挥两下,满地都得跪下喊爷,又威风又顶事儿,还能让姑娘受这委屈?”

晏少昰抿着雪梨茶,慢腾腾的,起头是不相干的话。

“进这镇时,镇门口有座忠孝节义牌坊,两边楹联写的是——里门风俗尚敦庞,年少争为齿德降,可知意思?”

叁鹰还在琢磨字。

二殿下不是耐心人,不花工夫等他。

“这首诗后边还有两句,乃是自夸,夸家族里的风气好,老人温恭良善,少年人耳濡目染,跟着老人学来了好德行——可进镇以来,你瞧,哪来的俗尚敦庞?”

“姑娘要在这县里待三年,她打交道的一半是官,一半是民,官是说嘴郎中,眼高手低,民是矮子观场,寒腹短识。她近哪样都不好,得往中间劈出条路来。”

叁鹰鼓了两下掌,妖声怪气那味儿就出来了。

“爷说得对,爷有理。左右姑娘才十五,问亲的还没踏破门槛呢,急什么急?外边抓着姑娘嘘寒问暖的公子哥才不算什么事儿呢。”

晏少昰一口气没上来。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