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才出街门,前头赶车的家丁忽然喷嚏连天,活似被一盆洋葱圈糊了脸,鼻涕眼泪流个不停。

“大虎哥你回去歇歇,我替你送小姐去。”

外边吆喝了这么一声。唐荼荼愣神的工夫,车夫已经换了人。

叁鹰一顶草帽藏着半张脸,跳上车辕,他甚至没碰马鞭,仅仅吹了声口哨,拉车的大黑马就知他心意一般折向了南。

唐荼荼惊住:“你怎么给我赶车来了?”

叁鹰乐淘淘说:“殿下换了新居,不在年宅住,又怕姑娘走错路岔了开,耽误和您见面的工夫,特地派我过来接——嚯,姑娘今儿涂口脂了?”

他明礼地只睄了一眼,便转回身看路了,奈何笑得后背抽抽,半天没止住笑。

有这么明显么……

唐荼荼上下两瓣唇、连着刚修完的眉全开始痒了,草穗拂过般麻酥酥的。

一刻钟之后,马车停在一座私宅前。

门面远远没年宅气派,额上也没挂匾,墙脚青苔爬了一尺高,看着像一座弃置不用的废宅,属实是过路的贼都不会多瞄一眼。

大门前并不守人,要迈进院里才知内有锦绣乾坤。

天津这边的两个探子头目都在门内站岗,屋前廊后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守着多少人。

年掌柜穿得精精神神,在影壁旁恭恭敬敬候着,见到唐姑娘人来了,立刻带路往院内走,展笑问了声:“昨儿拿回去的葡萄酒,给老爷尝了没?”

年掌柜这半年帮忙良多,人又性情爽朗,早处成了唐荼荼的半个叔。

唐荼荼笑着答:“我爹没尝呢,他不到休沐日不碰酒,母亲尝了一口,把剩下几瓶藏起来了,说留到八月十五招待客人。”又问:“年婶婶没过来呀?她前儿还跟我说酒庄待得太闷,要我带她上山玩,今天正好咱们一起上山。”

她本是打趣,可年掌柜却被问得一咯噔。

几个影卫聆声转头,年禄台在这一片目光中嗫嚅着张了张嘴:“内眷不懂事,怕她们冲撞了主子躬安,还是罢了……”

门前寂了一寂。

唐荼荼突地记起昨晚年太太也没在席上,贵客上门,那太太甚至没露个脸。仅仅一念,她立刻醒悟到自己说错话了,冒出天大的后悔来。

年掌柜不姓年,和廿一一样,属于“二”字辈的影卫,“碌”与“六”谐音,是为六组。最后一字以《说文解字》为索引,圈了个字作名。

名字来处敲定了前半生,于是他这一身从骨到血,没一处是自己的。

他这些年在天津扎根落脚,娶妻生子,可探子终究是披着壳才敢见光的人,离京多年,主子还是主子,家人却成了血亲。两边最好永不相见,夹缝中的他才能安心。

所以他没请殿下留居家里,在外找了间宅子安置……是为私心。

唐荼荼立刻重新笑起来:“还是年叔知我心意,把殿下放到离我这么近的地儿,我一抬脚就天天能见着他啦。”

回廊下正往这边走的晏少昰,脚步一滞。

他抬手摸了摸心口,那里一片暖意都快涨成海了。

午后的太阳油似的流淌下来,满山苍翠,绿得分分明明。

十几个影卫也能布开二里的防,钻进树梢就不见影了,剩下几个作便衣跟在殿下身后,像他几个小兄弟,岁数不大,各个伶俐得出奇。

叁鹰善口技,一路嘬着嘴学鸟叫,黄鹂、布谷、大隼鸟,他是学什么像什么,张嘴就能来一出百鸟争鸣。左右两个面嫩的影卫一口一个“鹰哥”叫着,满脸崇拜。

唐荼荼留心认了认面孔。

二哥身边的影卫她个个见过,没见过的,大概是刚补上来的新人。

至于旧人……唐荼荼不愿去想,但大抵能猜着,那几个是折在边关了。

晏少昰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没吭声,几根指头搭在她小臂上拍了拍,半晌才说。

“都是打小捡回来的弃儿,生死累不着谁……南苑起了座墓园,我与皇兄手下牺牲了的人都埋在里头,今已有几十座无名坟。每年清明好酒好菜祭一祭,也算是大慰。”

唐荼荼听得入神,一脚踩了个空,晏少昰眼疾手快抓了一把,还怕她崴了脚。可这丫头铜皮铁骨,转了转脚腕一点不疼,又稳稳当当地朝山上走了。

夏至刚过,没入初伏,趁着雨季还没来,山上忙着赶工程进度,唐荼荼每隔两天上一趟山,每回来都能看到新变化。

最早施工的一号厂房位于东边山头,上个月就已经起了顶,能拉出来亮亮相了。

厂区四面围了圈高墙,不是实墙,是一条一条铁杆焊成的铁栅栏,里边的工人和推土车一览无余,栏顶竖起尖锥防盗。

两侧的空地上竖着拴马桩,有凉棚供车夫歇脚。

大门还没安上,中间留出的空当一看就知道大门阔绰。左右两间小亭倒是盖好了,小得只能容两个人转身,上头一块铁匾,刻了二字——“门房”。

晏少昰左右扫了两眼,笑说:“像模像样的。”

唐荼荼瞟他:“您不能违心夸我,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这是厂区后门,好东西都在里边呢。”

可来到这个时代所接手的第一个工程,于她来说意义非凡,唐荼荼眼角眉梢都藏不住骄傲灵动。

说着,咵咵跺两下脚。

“这是我们的柏油路,二哥看看,这平整,这结实,载重一万斤的马车轧过去,都绝对轧不出一条车辙印来。虽说路面糙,费鞋底——工人穿的布鞋十天一换,全走财务报销——但柏油路防滑耐用、寿命长,比水泥地三天两头开裂要好得多。”

“这是用煤焦沥青与混凝土加工的,我找遍了全县四个炼焦炉,厚着脸皮去刮人家炉底那点黑油,这便是沥青。”

“二哥看这楼!这叫小二楼,好不好看?”

是座两层高的小楼,扁四方形状,石灰浆粉得灰眉怪眼的,与好看二字是毫不相干,屋上没片瓦,四角缺飞檐,只支出来一条雨棚。二楼一排窗户,一楼开了两扇门,标着“更衣间”与“消杀间”。

晏少昰眼也不眨地逼出两句赞美:“好看,拙朴中透着巧思,煞是别致。”

“嘿,除了我,你是第二个说好看的,慧眼识珠啊。”唐荼荼笑得见牙不见眼,“再看这里,这是卫生间,二哥没见过吧?天津城独一份儿。”

晏少昰:“我见过的,在放映机里。”

唐荼荼扭头怒视:“叁鹰,你又做叛徒!说好的竣工之前要遵守保密协定,不能跟外人透露关键信息。”

叁鹰谄笑:“奴才没忘啊,那协定上头不是写着‘严禁跟外人讲什么什么’,咱殿下怎么能算是外人?”

唐荼荼稍一寻思,煞有其事点点头:“有理有理,二哥确实不能算外人——我本人技术入股,当占最大股权,我就厚着脸皮自称一声‘唐厂长’了。”

她压压声:“太子送来许多人才,该为二厂长;二哥个人出资最多,就封一个三厂长吧。”

唐荼荼扬起双臂,拢住了头顶的一大片阳光,喜庆得活像开业剪彩,扬声说:“欢迎三厂长莅临古往今来的第一间小商品加工厂指导工作。”

周围一片呱唧呱唧鼓掌。

路过的工人、匠师看她耍宝,都驻足笑起来。

这点场面不够殿下红一红脸,晏少昰眼神扫了一圈,颔首致意,又踱着步子跟着唐荼荼往里走。身边影卫敏觉,留意到他气息变了,整个人松弛下来,好似劲弓卸了弦。

越往厂区深处走,能看见的工人就越多了,人人后背挂着一顶纱帷帽,纱挡围嘴好几层,帽檐却做得窄,工人上工前会把这怪模怪样的帽子罩头上。

路边的砖牙子上坐着几个工人,灰扑扑的头脸,席地坐在那儿喝**茶。

唐荼荼眼睛一竖,几个工人立马把帷帽戴上了。

晏少昰转着视线左右望的工夫,她已经瞪走了十几个工人,大伙儿姿势还很统一,全是戴上帷帽缩着肩膀跑。有几个还拱手讨饶,不等唐荼荼开口,跑得飞快。

晏少昰奇道:“为何撵他们?”

唐荼荼:“施工区不能吃吃喝喝,粉尘太多了,对鼻子对肺都不好。外边有休息室的,洗了手换了衣服再去吃喝呗。最开始谁也不听,谁也不当回事,就定了个规矩,一旦发现就扣工钱,他们可怕我。”

她板着脸瞪完人,回头朝晏少昰望来,又是笑眼。

“这第一座厂房最小,当时没有经验嘛,用多大的桁架、铺地用什么砖、刷墙用什么粉料都是现成摸索的,所以我没敢做太大的设计。”

“几个小商品工房是参考了四合院样式的,一个院子四排房间,视作一个工房——坐北朝南的那排房采光最好,用来晾晒,所以做成品仓库用,左右厢房是工房,倒座房就做了物料间。”

区区放映机,哪能绘出如此多的细节?

晏少昰渐渐听得收了笑,从唐荼荼脸上挪到建筑上,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等她掰开揉碎讲。

这片区的施工进度快,已经在找抹地平、加铸钢架了,遍地堆着一麻袋一麻袋的水泥石膏,钢条、钢板捆扎成摞,银白色的闪光漂亮得勾人。

刚从边地回来的影卫眼都看直了。

“姑娘哪儿来的这么多钢材?!”

他们军中用的都是铁炮,大同和辽东最技艺高绝的火器作也造不出钢炮来,因为一门大炮动辄几千斤,钢材供备不上。

几个出铁大省每年献上来的锻钢法能写十本书,从高炉的形制、炉口的大小、炉膛深浅,到淬火的时机、锤凿的法门……稍有改动就会记下来,技艺稍有精进就是大功一件。

晏少昰唯一一回见过的精钢炮,就是前几日宫中的焰火炮,拎来大匠问了问,才知锻钢耗的人力物力不可计,背后损耗更是比报上去的高出三两倍。

而此处有这么多钢材。

心念至此,他也亮了一双眼。

唐荼荼:“是我娘从河北请来的炒钢师傅,又雇了几十个铁匠,一人一口小坩埚炒钢水,再把钢水浇铸成钢板,效率虽慢,勉勉强强也够用。但这么大的工程,金工师傅不敢上手,于是又请来湖广曾主持修筑铁塔的大匠一起琢磨,炒钢水、浇铸钢板、粗轧、精轧……一遍一遍才磨出个章程来。”

晏少昰湛亮的眉眼又暗下去,心说是自己心急了。

巴掌大的小锅炒钢水,煅煅小件刀剑还行,而北境边线七千里,要是供备关隘全换上钢炮,那得强征几十万百姓改行做铁匠了。

晏少昰掐断这一念,听唐荼荼接着说。

“这是行辕楼,接待贵宾的,盖在左边,当官的以左为尊嘛;右边是贤才居,备了几间院子,从各地高价聘来的匠师都分了个单间。”

“四座厂房、事故池、排污池用的是我的设计,蓄水池与水塔是左中候大人和怀老先生设计的——原本行辕楼和贤才居也该用我的设计的,但大人们死活不让。”

唐荼荼说着,自糗起来。

“我设计的楼都是青石灰抹面,又省钱又省工,还朴素大方,二哥你说是不是?可大匠们全觉得我审美不行,说打头的这两栋楼是门面儿,死活不用我的设计,就把我撵回家啦。”

这群先生迂也迂得可爱,看她一个小姑娘天天淋雨捱晒,赶在天热起来的时候把她撵回了家,一群先生留在这里晒得黑成了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