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生理盐水是慢活。这时令日照少,没法晒盐,过量的食盐充分溶解进水里,再放到火上慢慢煎煮,把里头的水耗干。

“来喽,吃酒酿浮圆子喽!”

年掌柜是精致人,带来的厨嬷嬷手艺很好,乡野间也能做出美妙的滋味。一勺一勺盛在浅口的薄胎碗里,唐荼荼看了看碗底徽记,是句老爷家的。

里头的小圆子是果脯馅,酒酿微酸微甜,还加了红糖,多尝两口有点腻。

山头风大,影卫都有喝烈酒暖身的习性。唐荼荼趁没人看见,也往自己那碗酒酿圆子里倒了半壶酒,刚凑到嘴边。

“姑娘?!”年掌柜震惊看着她。

唐荼荼被抓了个正着,小抿了一口,真心实意夸他:“您家烧酒酿得真不错。”

这年头的水酒几乎就是发酵粮食和酒,而品质好、度数高的烧酒中,水与酒精结合紧密,过胃而不留,也就不伤身。

杜仲笑了声,也跟着喝了半碗。

几个文士瞧他俩小孩都挺能喝,拖着凳坐过来,话起了家常。只是文化人三句不离国事,说着说着眉宇间又挂上了沉重。

“军费吃紧,工部又频频造出厉害火炮,最新的一门火炮价银三万,炮膛有孩童腰身粗,耐得住硝磺反复炸,饶是如此,射出十弹后便成废铁。”

“圣人再三犹豫,没敢动国库,只说等今年各地的钱税送上京、度支司清点完了再说。”

“军机哪里能等得?皇上糊涂啊。”

“一门炮三万银,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出去了。两国开战一打三五年,不紧着手怎能行?”

“连大同竟也跟国库讨要军费了,谁不知代亲王敛财无数……”

唐荼荼竖着耳朵,从里边扒拉着关于上马关的军情。

自打住进印坊,她已经半月没看过邸报了,也没再接到过二哥的信。那盏灯她里里外外踅摸一遍,也没找见一张写了字的纸片。

问问上马关的局势吧,叁鹰和芙兰却又守口如瓶,也不知他俩是当真不知道,还是瞒着她不说。

几个文士全围着大同的战情唠,上马关他们一句没提。唐荼荼心想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多余不敢问,问了,她得做好几天打打杀杀的噩梦,眼下关键时刻,她不敢分一点心。

光是食盐水烘干就耗了两天,影卫仆役一天十二个时辰倒班,忙得没了白天黑夜。唐荼荼左边看一眼绿矾煅烧,右边看一眼碱水加热,每天睁眼闭眼都是“除杂除杂”,快要魔怔了。

绿矾味道最重,这是提纯稀硫酸的原料,加热出来的SO3冒黑烟,熏得人脑袋犯晕,戴上几层口罩都掩不住这个味儿,索性露天去烧了。

那股袅袅升起的黑烟逼得方圆半里的鸟儿惊飞,猢狲惊走,在蓝莹莹的天幕上久久不散。

唐荼荼看着看着,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们那一辈的人,谁不曾立誓为环保事业奉献一生?在极危的生态下煎熬了那么多年,一片果皮纸屑、一颗废电池都没敢乱扔过。万万没想到,盛朝的第一抹硫氧化物污染是她搞出来的。

倘若盐水制得成,今后,这片天都要灰了。

这罪恶感压得她两天没说话,只埋头苦干。这天刚靠在椅子打了个盹,终于听到一句。

“姑娘,成了!里头的白淀不见了!”

唐荼荼一个倒吸气,站起来跑到火边拿金勺舀了一勺子溶液,看颜色质地,怎样看都是水,凑近了,却能嗅到一丝很淡的硫磺味道。

“这不对,硫酸过量了,得除去,还得加氯化钡。”

几天前眉目清朗的文士也变得胡子拉碴了,一脸灰,头发被炉火熏得枯结,身上的旧衣裳溅着硫酸烧出来的黑点。

听她这么说,顿时一声哀嚎:“氯化钡,这又是何物啊!”

唐荼荼乐起来:“就是毒重石里提出来的那东西,咱们做过的,这个不难。”

少量的氯化钡粉末一点一点添进去,沿着锅沿澄出了一层白色的絮状沉淀,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唐荼荼把墙上贴的最后一行步骤“除去过量稀硫酸”抹了。

剩下的盐水清澈透明,干净得能映出人脸。杜仲大气不敢喘一下:“姑娘,成了?”

唐荼荼比他更紧张:“我也不知道,得尝尝看。”

杜仲脸色大变:“尝?”

“纯净的生理盐水能当水喝……”

唐荼荼话没说完,刚抬起的手臂被杜仲扯住了,身边争先恐后的人更多,“姑娘快坐下,我们一群大老爷们在这儿,能让你以身试险?怎么喝,您直说。”

他们各个都要割肉饲鹰似的,围着陶瓷锅站成圈,沉着脸,锁着眉,一副愿为医学事业肝脑涂地的模样。

唐荼荼被他们逗笑了:“就是喝,拿个碗舀着喝,这一步验不了杂,就是尝尝味儿对不对。”

叁鹰半信半疑地掏出根银针试了试毒,唐荼荼想说这是伪科学,张了嘴又没讲,就让他们讨个吉利吧。

“针尖没变色儿,无毒。”

叁鹰舀了一小碗,闭着气往下灌,舌根才刚尝到那个味儿,立刻干呕了一声,又不敢吐了这珍稀的药水,龇牙咧嘴咽下去了。

“咸,特别咸,还带点苦。”

影卫们哈哈大笑,咕咚咕咚各喝了一小碗,喝完各个欲呕,直捂着胸口顺气。

唐荼荼自己尝了尝:“据说生理盐水比汗液咸,我觉得差不多就是这个味儿了——年掌柜,去请印坊的医士吧,咱们开始搞实验。”

山头搭起了一片窝棚,茅草顶,干净的油布一裹,四面不漏风。

印坊里那群小大夫骤然被拉到这荒野山头,连一向话盆子的廖海都显得局促了,搓着手:“师父,是要我们做什么?”

杜仲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听唐姑娘吩咐。”

正说着,叁鹰领着人回来了,那些农夫赶着几辆牛车,赶车人一身动物的臭膻味,冲这群穿着富贵的小孩腼腆笑了笑,拉开了车上盖着的篷布。

底下的鸡鸭兔子乍见天光,叽哩喳啦叫了起来。

那是捆成一串的鸡鸭兔子,一个个全拴着翅膀,撒丫子扑腾乱撞,还有几只鸡扑腾跳地上栽个跟头,叫得更惨烈了。

这群小大夫各个世医出身,哪里见过这场面?吓得直往后躲。

唐荼荼:“愣着干嘛,赶紧抓呀!”

满地鸡飞狗跳中,她披了身白大褂,撑起了实验室组长的架势:“上次是我犯蠢,傻不愣登往自己眼睛里试盐水,这是错的,大家别学。”

“今日是咱们第一次动物实验。各位面前的三缸盐水,浓度各有不同,兔子、鸡、鸭、青蛙,各有四五十只,大家拣出受伤的不要,蔫巴巴的不要,剩下的每种动物全分成三份,做三个操作。”

“其一是表面伤口消毒,表皮擦伤、割伤、肉皮伤,随便你们怎么弄出伤口;其二是洗眼睛,把盐水滴到动物眼睛里;其三是剖腹……”

她刚说完这句,一群医士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剖腹?!”

唐荼荼:“动物肚皮没多厚,剖腹之后用生理盐水清洗腹腔,再缝合伤口——你们杜师父教过的——如果咱们的生理盐水是正确的等渗浓度,如果各位动作麻利,就能在动物血流干之前给它缝上,没有感染就能成活。”

跟他们谈实验伦理还太早,如何催促他们下第一刀才是眼下最该做的心理工作。

唐荼荼抓起一只肉兔,刮干净兔子屁股上的毛,老神在在讲道:“我自个儿是没什么善心,死只鸡鸭也不会太伤心,晚上立马下酒吃。各位不必舍不得动刀,你们小杜师父还剖过孔雀脖子呢。”

一群医士没见过什么孔雀,只听剖脖子也足够他们吓一哆嗦了。

杜仲无甚表情地瞄她一眼。

别人都当她镇静自若,只有他扫一眼便知道:唐姑娘肩膀紧绷,喉头咽塞,声音也跟往常不一样,她也紧张得要命。

唐荼荼说这个心里怎么会不打鼓?术业有专攻,她高考以后再没上过生物课了,所学全都隔着十年,那些书本上的知识、为数不多的十几回生物化学实验,都隔开了十年之久,记忆全不真切了。

万幸,她清楚记得的那些全部都是考点,譬如:哺乳动物血浆渗透压和钠含量接近人,生理盐水浓度都是0.9%,鸟类禽类得稀释到0.75%左右,蛙类0.65%……如果等渗的生理盐水配出来,用到这几种动物的伤口上都没有明显的应激反应,那就是配成功了。

“加油干吧,未来的小神医们。”

一整天,满山头都是鸡鸭蛙叫声,兔子也没多安静,吱吱吱叫着,吓得装死发抖。

唐荼荼把自己绞尽脑汁写出来的实验步骤贴墙上,盯着杜仲做了一场剖腹实验后就不管了。

不想,不看,不过问。

所有的生物化学知识,她都竭尽全力回忆出来了,剩下的医学她一点不懂了,能不能成,她都做到极限了。

“年掌柜,有能安静休息的地方吗?”

年禄台看她摇摇欲坠,似两条腿撑不住身子了,忙说:“有有有!”

唐荼荼借宿到附近的庄子里,洗了一个热水澡,把一身脏点的衣裳丢走,满身的汗臭洗干净,缩进暖暖和和的被窝里睡了一觉。

从晌午睡到天黑,从天黑又睡到下一个天亮,饿醒了两回,她没力气起身,又沉甸甸地坠进更深的甜梦里。

直到听到外边的说话声:“……姑娘还没醒?”

唐荼荼一个癔症,醒了。

杜仲站在窗外,唐荼荼从没见他这么明艳地笑过,说得话还蠢:“姑娘,鸡没死,鸭没死,兔子也没死。青蛙太小了,皮囊又滑,他们用刀不稳,捅穿了两只。”

噢,那就是成了。

唐荼荼睡得头发乱糟糟,隔着道窗与杜仲一块对视着傻笑。

这少年忽然正了脸色,冲她拱手一拜到地。

“先人曾说:天生万民,生生不息,行事不受高山大川之所限,却常受沉疴痼疾、暴病、劳形、疲癃之苦。大医革故鼎新,普救含灵,姑娘有今日之功德,当的起一句‘大医’的赞誉了。”

唐荼荼笑得不行:“你快甭夸了,我可不想翻词典了。”

她抹了把脸,三两下给自己扎了个高马尾,吆喝一声:“年掌柜!生理盐水搞快点,咱们回城做临床实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