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影卫扮演抄家的衙役,难度系数一颗星,再要他们脾气硬些,装得凶神恶煞,也不过就是唐荼荼一句话的事儿。

叁鹰爽快应下,当天就联系衙门和市署去了。

傅九两提心吊胆,一宿没合眼,他看起来像个嬉笑怒骂洒脱不羁的浑人,其实孝心比谁都重,怕这一闹,把他爹给气出个好歹来。

“要不再等两天罢……”

华琼冷眼瞧着:“抄没家产还给你挑个黄道吉日?怎么的,这是大吉大利的喜事是吧?趁差爷的工夫,还是趁你的工夫?”

这主意是唐荼荼出的,她包揽了大半,眼下好声好气劝说。

“九两哥,你想让你爹洗心革面,总得下点狠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家产教不好爹。狠狠治他一回,要是还不行,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母女俩肩并肩坐着,看着嬷嬷婢子给他打扮。

她们给傅九两涂脂擦粉,他昼伏夜出,本就白,再扑点粉上脸,脸色白惨,就是一副大受打击、摇摇欲坠的样子了。身上叮呤当啷的玉簪、玉佩、玉扳指、玉带钩一除,锦衣一脱,松垮的麻衣再上身,像三年没吃过一顿饱饭。

芳草笑盈盈说:“姑娘瞧瞧如何?”

唐荼荼:“妙极了。”

傅九两站在镜前照了照,对镜比了几个哀恸的表情,深吸口气,终于拿定了主意。

一群人分作几波,浩浩****出了门,唐荼荼和华琼最先走,去戏园子对面的茶馆占点了。

历经几朝商业贸易发展,如今的商法已经有了后世的雏形,东西市上市场监管严格,各种法规全写下来能有十大几页。

大宗交易要有契券,买卖骡马牛羊、田宅土地的,得双方签字画押;买卖菜刀、镰刀等物的,得说明缘由。

卖禽兽鱼鳖不循时的,就是在休猎季节还卖野畜、休渔季节卖江鱼的,罚;鸡鸭肚子里塞沙填石增重的,罚;卖变质食物吃坏人的,罚;习惯缺斤短两的,倒买倒卖的,几家勾结一起涨价扰乱市价的,全罚。

判不判刑是官府的事,市署不分量刑轻重,通通以“抄没一半家产”先作处理。

是以“抄家”在西市上是个平常事,西市上千余铺子,每年来这么一遭的没有十家也有八家,左邻右舍一听着消息,全涌过来看热闹。

抄家流程还挺规范,先由市署统计家中一切财产,列出长长的单子,找衙门清点,两头确认家财无误,再由事主签字画押,才算完成准备工作。

唐荼荼托着腮坐在窗边看,左手麻了倒右手,她把晌午饭都吃完了,衙役们总算开始搬东西了。

闹腾一上午,戏园子里的花旦和武生都疲惫了,老太爷却才刚刚被人从赌坊拉扯回来,一瞧这阵仗,撒丫子扑上去就拦。

“爹!”傅九两穿着灰不溜秋的粗麻衣,泪流满面,才跟他爹打了个照面,先屈膝跪下了,三个头沉甸甸磕下去:“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周围霍然聚拢了一大群路人,傅九两顶着几百道目光,伏在地上,掩着面,哭得不能自抑。

唐荼荼喝着茶,心说九两哥是人才啊,早上他在家里的时候还扭扭捏捏,出了门,演得比谁都欢实。

这头父子情演得正是热闹,那头的衙役抄出来什么宝贝,都扬声念一遍,以示衙门不贪不昧,通通上缴。

“小叶紫檀佛像一尊,上品七宝火珊瑚一棵——”

“薄胎瓷茶具二十七套——”

“珍珠、翡翠、珊瑚、白玉一十六盒。”

大伙儿看着热闹,慢慢从看人转成了看宝贝上,一箱子整出来,人群就呼啦啦围过去,听懂行的商家品鉴。

老太爷一边嚎着“夭寿夭寿”,汗流了一脸,眼神却不自觉地往立柜顶上瞄。

叁鹰眼力毒辣,循着他的视线去瞧,看立柜顶上有东西,跳起来一够,摸下一大包银子来,乐了。

“嘿,大伙仔细找啊,什么柜子顶、床底、砖瓦缝都翻翻,墙皮没准也是空的!老人家爱藏银子,犄角旮旯都给我找仔细了,一处也别漏啊!”

老太爷摇摇欲坠,快要昏过去了。

家当虽多,搬起来却快,三下五除二就全清走了,除了老灶破锅、桌椅板凳,什么也没给他们留。

花娘垂泪涟涟,咿咿呀呀唱着哀调,说着软话宽慰老太爷,指望哄出他最后一点银子。

武生们爱惜脸皮,利字当头,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各个猫着腰把墙皮瓦片、犄角旮旯全摸索了一遍,一两银子都没摸出来,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戏园子锁上门,打上封条,衙役们抬着东西散场,围观的路人眨眼工夫散了一大半,活脱脱演绎了一出人走茶凉。

面街的精美堂楼,层层叠叠的抬梁穿斗、红纱绿幔,转眼间蒙了层灰。

老太爷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了,双眼失神:“没了……全没了!老爷我给自己攒的棺材本,还有你娶媳妇的钱,全没了!你个龟儿子,到底在外头惹了什么祸?”

他扭头想骂,却见傅九两剧烈咳嗽几声,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去掩嘴。他咳得厉害,似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半晌,傅九两挪开帕子,帕子上一大团血。

老太爷一下子软了身子,几乎四脚并用地爬过去,放声嚎道:“我儿——我儿怎么啦这是?快来人,喊大夫来!我儿吐血啦!”

唐荼荼坐直了身子,吓得一咯噔,她听说过气急攻心、气急吐血的,却是头回见,差点蹦起来蹿下楼去。

“你坐下。”华琼失笑:“要吐血就直接吐了,何须拿条帕子遮遮掩掩半天?九两刚才从袖子里掏东西了,我看着了。”

唐荼荼目瞪口呆:“谁准备的血?这是什么血?鸡血吗?”

嬷嬷失声笑道:“是什么料色儿吧,九两少爷平时也做古玩修复,涂涂抹抹的,他手头各种色儿都齐。”

路人看热闹归看热闹,一瞧人真出了事,七手八脚地把人抬医馆去了。不一会儿小厮探信回来,喜眉笑眼道:“没事儿,装的。”

唐荼荼这才放下心。

“九两余下的一半家产都放我那儿去了,装穷好歹得装一两年。”

华琼冷哼:“经此一事,这老东西要是再收不了心,我就撺掇九两认你姥爷当爹——这老东西占了个义父名,就敢这么花用儿子的,也不怕到了地底下遭人亲爹娘报应。”

她是刀子嘴,说话不讲究,骂人骂得极有韵律。唐荼荼听华琼连说带骂,拣着那老太爷做过的糊涂事儿说了几件,全是闹剧,茶室里的嬷嬷丫鬟听得直笑。

唐荼荼心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听来笑一笑就过去了,放人家自家人身上,就是剜心割肉的痛苦了。

唐荼荼坐在茶馆里笑盈盈听完,又陪娘吃了几块茶点。她擦干净手,“出来八天了,我也该回家了。”

她心思细,怕突然说走就走的,惹华琼难过,提前两天就报备过了。唐荼荼掐着日子数了一周,不敢再久待,怕爹和母亲担心。

她也确实想家了。在家里呆久了,好像口味都会跟着自家饭走了,外边的饭再好吃,总还是念着家里那一口。

华琼吐息滞了滞,神情却自然:“回吧,我给你家几口人都备了礼,都装马车里了,拿回去你慢慢看吧。”

唐荼荼别扭:“那多不好意思。我每回来,吃您的住您的,走时还要带那么多东西,我成什么女儿了。”

华琼乜她一眼:“赚钱不就是为了花得快活?也不差那三瓜俩枣的。你哥上学忙,挑个休沐的日子,叫他过来看看,你姥爷三天两头念叨他。”

唐荼荼“哎”了声应住,回华宅辞别老爷,探头一看马车,好家伙,装得满满当当,桌几上、座靠上,座靠底下都塞满了东西。

她从满满当当的马车里挖出一个人形,把自己填进去,晃晃悠悠回家了。

到家时,东市的报时钟刚响,各坊门楼上的哨卫跟着敲钟,钟声层层传递,就这么传遍千家万户。

家门口停着另一辆小马车,银红色的帘子和篷布,那是珠珠放学回来了。

小丫头跳下车,愁眉苦脸唤了声“姐你回来了啊”,也没露出欢喜样子。她看姐姐一眼,唉一声,两根胳膊肘挎着自己的绣袋,袋子快要掉到小腿去了,随着迈步一颠一颠的。

唐荼荼伸手一提,帮她提起袋子,掂了掂里头放了两本书,笑着问:“你怎么了?”

珠珠臊眉耷眼的:“今天随堂小考了。”

“没考好啊?”

小丫头摇摇头:“没写完。”

唐荼荼:“差多少道题?”

她忘了小丫头上的是少学,还没到写策论做题的时候。珠珠掰着指头算:“夫子让作一首咏物诗,再配一张画,再默写几首古人描写此物的诗词。”

“你写了多少?”

珠珠说:“今天带了根新墨锭,我把墨磨匀,半堂课就过去了。”

唐荼荼噗一声笑出来。

时下用的都是油烟墨,制胚前会兑胶和料,才能让烟灰细腻均匀。在晾干过程中,少量被析出的胶与油分会浮在煤灰外边,结成一层很薄的滑手的膜,新墨锭外边有这层墨皮,所以最难磨。

正经文人都有自己的法子,比如拿刀刮去这层皮,再斜着磨,尽快出墨。珠珠年纪小,家里对她的学问盼头也不大,大概是没教过她。

“姐,你怎么还笑啊!你太没良心了!”

唐荼从小学霸到大,只在中学短暂的叛逆期,从年级前三掉到了年级前三十,被老师喊到办公室谈了几句话,她的羞耻心快裂开了,逼着自己又重回了年级前三的宝座。

后来考上基地大学,更珍惜学习机会,朝七晚十好好读书,从没吃过考试的苦。

唐荼荼笑说:“以后你用新墨锭就来找姐姐,我给你开了封去了皮,好吧?”

她怕珠珠真恼了,回头又闹着不上学,甜着嘴哄她两句,从马车里翻出一包首饰来。

华琼是最知道女孩心思的,给珠珠的这一包首饰并不贵重,花样却多,银的、嵌珠的、玛瑙的,绢花、手帕,还有花花绿绿的头绳,装了一大包,琳琅满目叫人挪不开眼,小丫头立马眉开眼笑了。

两人进了门,珠珠回屋试首饰了,唐荼荼满院溜达了一圈,想说自己带礼物回来了,却没得到该有的热情。

家里的气氛不同以往,仆役脸上不见笑,正房没人,问起胡嬷嬷,胡嬷嬷说夫人去外边散心了。唐荼荼再一追问,才知今天中午时,爹和母亲嚷架了。

胡嬷嬷坐厨房边上摘豌豆,一手掐着壳,一手麻利地搓着豆粒,压着声儿絮叨。

“老爷前两天受了凉,吹了股头风。夫人说让他告假歇几天吧,他也不肯,一直坚持上值,风寒断断续续的,总不见好。”

“直到昨儿晚上,夫人让大夫往药里添了点安神助眠的,谁料老爷一觉睡到了晌午,夫人便派了个小厮去礼部告假。”

“老爷昏昏沉沉睡起来才知道这事儿,立马脸色大变,两人吵了几句嘴,他匆匆忙忙赶去衙门了。”

他两人一个温吞循礼,一个十成十的护犊子,心向自己人,平时拌嘴的时候都不多,能像这样吵起来,就是让全家提心吊胆的大事了。

唐荼荼问:“我爹风寒严重么?”

胡嬷嬷说:“倒也不严重,就是鼻塞咽痛的小毛病,太医说喝几服药发发汗就好了。这两日夫人都让他裹着袄子出门的,药也挨着喝,好得七七八八了,可老爷心事重,谁也开解不了。”

胡嬷嬷是唐夫人的陪嫁嬷嬷,又沾着点亲故,房中人总比别的领工钱的嬷嬷多一份心,自己搁那儿愁。

“这事儿吧,夫人确实有不妥的地方,当时我没拦着,该多想一下的。礼部那是什么地方?病倒了都得爬起来,区区风寒就告假,让小厮去递了个话,连老爷的短笺都没带一张,委实是轻慢了。”

唐荼荼点点头:“有道理。”

胡嬷嬷话说两头:“可老爷动气也不对,夫人不还是为了他好?他自个儿撑着病体去当值,全家哪个能安心?”

唐荼荼:“有道理——您把豆子都掐碎了,我来摘吧。”

胡嬷嬷心一堵,心说这小主子缺情短智,跟她说人情世故有什么用,于是哭笑不得地走了。

家里主子不顺心,尤其女主子不顺心,后院仆妇更是好好表现,一气儿来了场大扫除,把各屋从门帘到铺盖全换了,洗刷干净,晾满了院子。

厚实的棉帘挂起来,一下子有了立冬的味道。

当晚唐老爷早早回来,一听嬷嬷说夫人还没回家,去容夫人家里串门了。唐老爷脸色一变,心说这回事儿大了。

他背着手,往厨房走了一圈,当晚,厨房端上来的菜全是夫人爱吃的。

里头有一道豆泥茄盒,是肉馅里搅了豌豆泥,再按茄盒的做法,裹着鸡蛋粉面炸的。咬一口,先是浓郁的酱汁,再是酥脆的壳子,再里头是茄子的软糯和肉香。

这道菜是唐夫人的心头好,一盘子没几个,平时一家人各两筷子就夹没了。今儿菜一端上来,唐老爷就默默把盘子换到了夫人面前去。

老两口对视一眼,别别扭扭地传递了一分好意,年纪大了,话抹不开面子说,这就算是冰释前嫌了。

唐荼荼咬着唇才没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