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冬天来了。

文工团也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拉练。

今年,团里领导决定跟随军区里其他几个团一起行军去西南山脉,在那儿扎营十天。

对于文工团的文艺兵们来说,这又到了脏兮兮混成泥巴团子的时候,也是这时候,他们才和真正的军人没什么不同。

不是躲在温室里唱歌跳舞,而是去野外体验战斗演练的冷酷无情。

但多数的文艺兵们还是很期待每年这样的日子。

即便是演练,他们文工团的强度也远比不上真正的战士们,反倒像是让他们过家家似的“扮演”军人。

不仅不用辛苦的练功排练,可以放松几天,而且还能摸枪过过瘾,还能吃到压缩饼干,去山里放风闻一闻大自然的气息也是很难得的,运气好的,说不定还能吃些野味儿·1。

拉练行军的路上,时蔓又与汪冬云说上了话。

“冬云,听说你又谈了新的对象?”

“没谈了,来拉练的前一天就分了。”

“你什么时候能定下来?”时蔓是真心劝她,“这样下去,大家对你的风评只会越来越差。”

汪冬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往前走,很轻声地问:“那你呢?”

“什么?”时蔓一时没听清。

汪冬云说话声音大了些,反问道:“那你和凌团长打算什么时候定下来呢?”

“我和你这个性质不一样。”时蔓看着她。

汪冬云摇摇头,往旁边走,和时蔓拉开距离,“本来性质不一样的,但你是我汪冬云的姐妹,那就一样了,她们说你的风言风语我都听到了。时蔓,你没必要再和我说话,会害了你。”

她很清楚自己在堕落,但还是想要保护时蔓。

时蔓眼神坚定地看着她,“冬云,你知道,我从来不在乎别人说我什么。”

“那凌团长呢?她们也说关于凌团长的风言风语了,你听到过吗?你在意吗?”汪冬云咬着唇,痛苦地回望着时蔓。

时蔓微愣,她没听到过。

她每天都很忙,别人也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凌振坏话,上次听到江兰芳背地里说那些都已经是很小概率的事件了,哪能经常碰到。

没听过,但光是这么听着就很在意了。

时蔓放缓脚步,紧皱眉头。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但关于凌振,却有了第一次想要为谁正名的冲动。

……

时蔓一直秉承的原则,就是她欺负凌振可以,但其他人想要欺负他,那就不行。

同样的,她可以各种嫌弃凌振,说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比如在梦境里就是这样,她如果跟姚文静埋怨凌振的时候,姚文静也搭腔说了凌振的坏话,那她其实就也会有些不高兴的。

时蔓不知不觉走得很慢,没察觉到汪冬云避嫌似的匆匆走远了些。

时蔓行军的一路上都在想,她不和凌振结婚为什么她们还要传凌振的风言风语,说他也不打算跟她结婚,是在耍流氓吗?

到了扎营的地方,时蔓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东西,忽然看到钟临的身影。

“蔓蔓姐。”钟临神秘兮兮地跑过来,塞到时蔓手里一张纸条,“凌团长说他在这个地方等你。”

“什么事?”时蔓有些奇怪,按理说凌振不会在这种时候约她。

“蔓蔓姐你去了就知道了。”钟临捂嘴笑了笑,就是不肯说具体什么事,含糊两句,就跑走了。

“……”时蔓只好摊开那纸条看了看,是凌振的字迹没错,约的地方也有些远。

“凌振约我去小山坡见面。”时蔓把手里的饭盒递给崔霞,“你帮我打一份饭,我回来吃。”

“好嘞。”崔霞咬着手里的压缩饼干应了声,忽然眼珠子一转,凑近好奇道,“蔓蔓,凌团长是不是要跟你求婚了呀?”

时蔓和崔霞关系好,什么事都和她说,因此崔霞就知道凌振曾跟时蔓说嫁给他,却被时蔓以“还没求婚”的原因推了回去。

崔霞比时蔓还期待凌振求婚,每次见到时蔓就要问一句“凌团长今天求婚了吗?”

时蔓总是被崔霞这么一念叨,竟然也渐渐开始期待起来。

她略有些兴奋紧张地到了见面的地方,先环顾四周,发现凌振似乎没什么布置,她撇撇嘴,走向正在那儿等着的凌振。

他今天依旧穿着那身军装,笔挺高大,眼眸漆黑。

时蔓心想,怎么要求婚了,他看上去比她还平静,那她瞎紧张个什么劲儿。

情绪更加降下来。

“凌振,你叫我来做什么?”时蔓故作不知地问,见凌振两手空空,便更加失望。

凌振忽然转身,去山坡上的一块石头下取东西。

时蔓心头一紧,以为他要拿什么,变得有些忐忑,“凌振,我其实……还没准备好。”

凌振已经把东西拿出来了,他抱在怀里,不太确定地看着她:“可是,后天就要打靶比赛了。”

“……”时蔓这才看清,凌振拿出来的,是枪。

他不是要求婚,而是要带她练习打靶。

所以她说的那一句“还没准备好”,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却又恰好对上了。

时蔓表情凝滞,有点儿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凌振又有点不太能理解她此刻情绪,好像在很快的变化。

他的指尖压在枪杆上,沉默半晌,尽力安慰道:“没准备好没事,现在开始练习,不算晚。”

时蔓彻底知道误会大了,原来凌振根本没那么求婚的花花肠子,是她自作多情了。

如果这会儿有个地缝钻进去,时蔓一定会钻的。

她第一次被凌振弄得脸上火辣辣的,跟她多么恨嫁似的,真丢人。

凌振还扛着枪,一脸认真又稍带着一些迷茫地看着她,试探性地问她,“练吗?”

时蔓现在哪有心思练这个,她瞪他一眼,飞快跑走了。

凌振莫名其妙地望着她背影,怔了半晌,也没弄明白自己又怎么惹到她了。

……

营地里,大伙儿都忙得热火朝天。

“刘桃,你对象跟来了,在找你呢。”有文艺兵朝刘桃挤眉弄眼的,“他倒是对你真用心。”

“呀?他怎么跑这了?”刘桃羞涩又惊讶地叫了声,很快就披起厚厚的外套,往山坡后面走。

汪冬云正好与刘桃擦肩而过,听到刘桃嘴里碎碎念的名字,她眼神闪了闪,脚步放缓。

故意等刘桃走远,汪冬云便掉头,跟了上去。

她躲在一棵树后面,听着赵文和刘桃温存。

刘桃的声音娇滴滴的,跟赵文打情骂俏着,而赵文曾经对汪冬云说过的那些山盟海誓,也全部都重新一字不落地对着刘桃说着。

汪冬云眼神渐深,指甲不自觉狠狠地插进她面前的树皮里。

“桃儿,你下午来靶场……”赵文凑到刘桃耳边,声音渐小。

汪冬云只听到靶场两个字,表情凝重,若有所思。

……

今年的拉练,最重要的就是这次各团联合一起举办的射击打靶比赛。

不仅是首长们很看重,战士们也都练习得很认真起劲儿。

要是赢了,不只是个人的荣誉,也能为自己所在的集体争光。

只不过像文工团这样的性质,每年都只能遗憾地输给其他团。

但这并不能打消文艺兵们的信心,她们今年也仍然雄心勃勃地准备着。

团里的每支队伍,都要派几个人参加正式的射击打靶比赛,所以都在仔细挑选。

“我们只要不当最后一名,那就是大大的胜利了!”大家的要求不高,但这对她们而言,也已经是最大最难的目标了。

像时蔓她们器乐队,也正在挑选这次上场打靶射击的文艺兵们。

有自告奋勇的,有推荐他人的。

可当时蔓举起手来报名的时候,大家都看向她,委婉地说:“蔓蔓姐,你要不还是别上场了,在底下休息看比赛多好啊。”

“就是,蔓蔓姐,我们也是心疼你呢,练打靶多辛苦,可别伤了你的手。”

大伙儿几乎都说得很含糊,但时蔓大概明白她们的意思。

因为她去年打靶时全都脱靶了,连靶子边都没挨着,所以大家怕了她。

毕竟,这是要算集体打靶成绩的,她要是上场,岂不是成了拖后腿的。

时蔓知道大家没说错,也不是嫌弃她,只是为了集体着想。

但她心里那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

她时蔓怎么能拖集体后腿呢?怎么能这么没用呢?

她可是钢琴小分队的队长,但她居然不上场,那要别人怎么看。

她忽然有些后悔昨天没有好好跟着凌振学打靶了。

想了想,时蔓决定还是再去找凌振恶补一下。

她跟营帐内其他的几位队员说了下,便匆匆往外走。

冬日的天总是阴沉沉的,看起来像是要下雨,才下午两点钟,乌云密布,天快要全黑了。

时蔓匆匆往凌振他们驻扎的营地那边走,仔细辨认着靶场外的标志线,免得误入靶场。

不远处接二连三总有枪声响起,震得人耳膜都不太舒服,但这是最近的小路了。

明天就是正式的打靶比赛,今天大伙儿都在靶场内认真努力地练习着,几乎没有停歇。

忽然,时蔓看到一道身影在前面闪身进了靶场,看那打扮,似乎是当地的老百姓。

她心中一凛,这下糟了。

虽然她们扎营拉练之前,都知会过当地公社,要发公告知会当地百姓们千万不要误入靶场,免得被不长眼的子/弹误伤。

还特意在靶场外弄了显眼的标志线。

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百分百保证老百姓们就能知道远离靶场。

时蔓眼看着刚刚那位,就好像是不知情的一头扎进了靶场里,估计也是被枪声吓到了。

“……”时蔓以前没什么责任心,陌生人的事她不会管,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但现在,她却咬咬牙,脚步一转,追了上去。

她得去把对方叫出来,枪林弹雨,也得管呐。

-

时蔓走进去没多远,没有见到那个穿普通棉衣的当地老百姓,但居然见到了汪冬云。

她正坐在一棵树下,表情凝重。

“冬云?”

“蔓蔓?”

两人都很惊讶会在这里见到对方。

“冬云,你怎么在靶场里头,当地老百姓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这儿危险得很,远处射击的战士们可看不到这里面的情况,要是打到你了怎么办?”

“蔓蔓,我受伤了。”冬云有气无力的,等到时蔓一连串话说完,才缓缓开口。

时蔓这才发现,汪冬云一直在捂着自己的腹部,她稍微松开手,就有大片的血涌出来,惊得时蔓脸色大变。

”你中弹了?”时蔓大声问,连忙起身,“你别动,我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包扎的东西。”

“蔓蔓,快跑。”汪冬云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她催促着时蔓,艰难地说出几个字。

”不行,我怎么能把你丢在这儿。“时蔓话音刚落,忽然旁边的一棵树干就中了弹,树干震颤,许多树叶都随着掉下来,簌簌落落的,连带着时蔓的脸色都开始发白。

时蔓很害怕。

她一直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可那是在没有危险的时候,现在,这子/弹不长眼睛,也没法说理,更没有凌振保护她,她能不怕吗?

时蔓的腿肚子都发软,牙关也开始打颤。

她大声地呼喊,对着那边射击的战士们摆手示意,要他们停止。

可实在是太远了。

她和汪冬云又在树影掩映之下,穿的还是绿军装,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估计就算是看到,也只会当成是树叶晃动之类的,没人在意。

汪冬云因为失血,已经越发难以说话,她甚至手上都渐渐没了力气,但还固执地劝时蔓快走。

如果时蔓赶紧跑,跑出靶场,那就还能安全。

可时蔓不可能就这么扔下她,“冬云,我替你捂着,你借力在我肩膀上,还能走吗?”

汪冬云很费力地摇着头,“蔓蔓,我可能不行了……”

“你别说傻话。”时蔓打断她,忽然想起来,“刚刚有个人跑进来了,你看到了吗?看上去是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如果有他帮忙,应该能把你抬出去。”

汪冬云茫然地看着时蔓,瞳孔放大,好像很难反应时蔓在说什么。

她艰难的,一字一顿地说:“蔓蔓,我后悔了。”

“冬云,你节省力气,别说话了。”时蔓扭头大声地叫,“有人吗?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汪冬云的头无力地耷拉在时蔓的肩膀,还在自说自话,“蔓蔓,我不想死……”

说话间,子/弹擦着汪冬云的耳朵飞过去,将她的耳廓顿时擦得血肉模糊,也差点打在了时蔓的身上。

旁边瞬间爆起一个土坑,时蔓被惊得颤了颤,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继续大声求救,然后拽着汪冬云,想用自己的力气把她拽走。

可汪冬云太重了,时蔓力气小,又得给她捂着腹部的伤口,所以动作不能太大。

时蔓费半天劲儿,也仅仅把汪冬云拖离了一小寸地方。

绝望笼罩着时蔓,幸好这片靶场够大,所以射到这边来的子弹至少好几分钟才有一颗,她运气也没那么差会被击中,所以还能因为救汪冬云而挣扎着。

但她知道,汪冬云撑不了太久。

时蔓嘟囔着,“冬云,你说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她擦擦额头的汗,咬牙拖着汪冬云。

汪冬云已经意识很模糊了,无法回答时蔓的话。

时蔓埋怨两声,又继续大声地喊:“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怎么了?”忽然,有人应声了!

时蔓惊喜地看过去,正是她之前看到的那个误入靶场的身影。

这次,她看到了对方的正脸,是当地的一个汉子,长得高大健壮,眉毛又黑又浓,穿着打很多补丁的袄子,一看就很有力气。

时蔓连忙向他求助,“这位同志,我朋友不小心被靶场里的流弹打中了,能不能请您帮忙把她抬出去。还有,这儿很危险,您也千万不能在这里头四处走动。”

“我知道。”那人摸了摸腰间的包,“我是来采药的。”

这是很名贵的药,他已经守着它,等它成熟很久了,好不容易盼到日子,他怕被枪火毁掉,所以冒着危险也不得不闯进来采摘。

时蔓顾不上说更多,央求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求求您了,我朋友得快些抬出去找军医,不然的话,她的血怕是要流光了。”

男人面色凝重上前,看了看时蔓捂着汪冬云的腹部,全都是血。

他不由皱眉,咬咬牙道:“我这儿有药,先给她用吧。”

是他采的那株很名贵的药材,可顾不上心疼,救人要紧。

男人蹲下来,把药用嘴巴嚼碎了,全敷到汪冬云腹部的伤口上。

时蔓不知道那药的价值,但看他的神色,也知道他有多珍惜。

“谢谢你,谢谢你。”时蔓只能不断地重复道谢。

“你扶着她,我把她背起来,只能慢慢走。”这药材不愧非常名贵,这样直接敷上去,效果也立竿见影。

汪冬云半睁着眼,浑浑噩噩地被扶起来,趴在男人背上。

她终于体会到想要活着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无比讨厌之前那段日子无比浑浑噩噩的日子。

如果就这样死了,该多后悔啊。

时蔓并行安慰着她,“冬云,不会有事的,很快就要到了。”

可她话音刚落,忽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

时蔓惊诧地回头,看到一个人影套着麻袋在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扛着枪,对她们开始无情的扫射。

“快躲!”时蔓身边正好有一棵大树,她连忙躲到后面去。

背着汪冬云的男人大腿却不小心中了弹,但他硬生生扛着,憋得满头是汗,也没有把汪冬云放下来,还是艰难的,继续往前挪着。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时蔓借着树挡住,大声地问。

可那人不说一个字,慢悠悠重新给枪上了子弹,一步步靠近。

时蔓手心里全是汗,心快要跳出来。

人要怎么跑过子弹,她不知道。

她发现,自己可能要死在这儿了。

汪冬云说不想死,她也死。

人面临死亡绝境,会想起很多自己后悔的事情。

时蔓在那个瞬间,想起凌振。

就在这时,她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凌振。

不,凌振是真的来了。

他如同神兵天降,忽然出现在不远处,带着一队战士,齐刷刷举着枪,对准那个拿枪的人影。

……

人要怎么跑过子弹,时蔓还是不知道。

但她知道原来她的声音可以穿过靶场里的重重树影和风声,抵达他的耳朵里。

他来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