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蔓心尖一颤,明白过来,原来妹妹早就认出了她。

果然,妹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聪明懂事。

但也太懂事了,宁愿自己留在这里,也要保护她这个姐姐。

时蔓捏紧拳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过颤儿又憋回去,渐渐变成冷静理智的样子,坚定地说:“我不跑,我要救出葵葵来。”

可忽然,凌振却拉住她的手肘,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跑。”

时蔓愣住,凌振已经扛起她,轻轻松松像麻袋一样扛在肩上,以百米速度冲刺。

两个警察也怔了怔,反应过来后,赶紧跟着凌振跑。

时蔓是跑不了这么快的,她被凌振扛着,甚至颠得有些难受。

但此刻根本顾不上太多,两个警察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回头看后面什么都没有,但见凌振那么严肃的样子,跑得又那么快,他们也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劲儿跑步追赶。

终于到了警车边,车门一开,油门一踩,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等到平稳行驶了,几人回头一看,才发现后面乌压压的追过来一群拿着锄头镐头的人。

想想都后怕,如果被堵住了,强龙难压地头蛇,整个村子的成年壮汉都涌过来,还不知道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两位警察逃过一劫,松了口气,旋即更气愤地捶了下车门,“这个合兴村怎么回事?太嚣张过分了!”

时蔓皱起眉头沉思着,不知在想什么。

警察们又回头问:“凌团长,您怎么知道有危险的啊?”

“我听到了。”凌振眼皮微垂,淡声解释。

他听力太好,地面凌乱的脚步声,那些工具叮叮咣咣碰出的响动,都能听到。

警察们已经气愤异常,打动方向盘决定,“不行,得去一趟他们公社,不知道公社书记知不知道这个事儿!”

他们很快来到合兴村隶属的公社,也凭着这身制服顺利地见到了公社书记。

可公社书记一听,脸色骤变,连忙去把关门关上。

最后,他才回到办公桌前,点了支旱烟,讳莫如深道:“这事,你们还是不要再往下查了。”

两名警察神色一凛,随后道:“这怎么行,我们接了这案子,就得调查。”

公社书记看他们一眼,“这是我们公社的地方,我们这边也有派出所,就不劳烦二位操心了。”

时蔓上前问道:“你是公社书记,也要包庇他们?”

“不是包庇。”公社书记的语气渐渐沉下去,叹息道:“是我也惹不起……”

“什么?”时蔓开始凝重。

“合兴村的村民们都不听村长的,而是对一个叫‘龙哥’的人唯命是从,连村长也怕他。而这个‘龙哥’……”公社书记掏出胸前的钢笔,在眼前的纸上写下一个名字,指了指,“是他的儿子。”

时蔓看过去,瞳孔晃动。

这如雷贯耳的名字,她这样的外乡人都知道,是上沪市几位大领导之一。

“……还有没有王法了?”时蔓不甘心地问。

公社书记摇摇头,闭眼道:“你们走吧,我说的已经够多了,你们年纪轻轻的,没必要栽在这上头。”

时蔓知道再在这儿也问不出什么了,临走之前,她只回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您知道他们拐卖那么多女孩是想做什么吗?总不可能都当童养媳吧。”

公社书记无奈地别开脑袋,“那些都是漂亮女孩,或许是很有用的‘工具’吧。”

……

走出公社,时蔓还是和凌振乘警车回了城里。

她对两名警察表示感谢,尽管他们还愿意帮忙,她也不想再把他们牵扯进来。

水太深了,他们还要在这座城市生活、工作。

不像她,是外地来的,就算得罪了谁也不怕,她就算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到时候也能拍拍屁股回京北城。

两位警察离开前很担心,劝说她:“那句话说得没错,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凌团长虽然级别不低,可在上沪市,和那‘龙哥’他爸比起来,就……”

实在天差地别,势力也不能相提并论。

时蔓很清楚这一点,也知道他们是在好心劝她。

但没什么困难和危险能让她打消救妹妹的坚定决心。

即便是再根深蒂固的大树,她也不信能在黑暗和肮脏的土壤里持续生长。

……

那么厉害的大领导,时蔓正好有一个接触的机会。

她的钢琴进修课上,老师提起过,很快要进行一场钢琴演出,每个同学都有上台演奏的机会。

因为钢琴是高雅时髦的艺术,刚刚在上沪市流行起来,而这么钢琴课程上几乎汇聚了所有上沪市弹钢琴的演奏者,所以这次的表演很重要,邀请了很多政/界名流前来欣赏。

时蔓察觉到,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机会。

凌振想要帮她什么,但他在京北军区的级别放到这边来,真的没什么用。

而他那过人的武力虽然很厉害,但总归太过粗鲁,而且容易偏激过度。

时蔓想,还是靠自己,用文明的手段解决比较好。

排练的时候,她即兴创作了一首钢琴曲,虽然技艺还很稚嫩,但虚心跟老师请教,耐心打磨,每天勤奋练习之后,也渐渐成了能拿得出手的作品。

因为她的钢琴曲是唯一一首原创,所以老师特意安排她作为钢琴演出的压轴出场,这也正合时蔓的意。

只是上台之前,时蔓还是有些担心的。

她怕对方的权势太盛,又或者不管不顾地对付她,让她连京北城都回不去,真成了公社书记所说的“惹不起”。

但她得试试。

不可能就这么走了,把妹妹抛下。

正好凌振到后台来看望她,给她买了一笼灌汤小笼包,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吃。

时蔓咬了几口,没什么心情地抬眼看他,问道:“凌振,你知道今天我要做什么吧?”

“嗯。”其实时蔓没具体跟凌振说,但他看她这段时间的忙碌,以他对她的了解,就大概已经可以猜出来了。

时蔓弯起唇角,那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心头,让她很难可以舒畅的彻底笑出来。

以前天不怕地不怕是因为有凌振,但现在不一样,她们在其他人的地盘上,而且凌振也还年轻,远没有走到梦境里的高度。

所以时蔓也会试想最坏的结果,“凌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今天被抓了怎么办?”

“不会。”凌振简短地回答。

“怎么不会呢?”时蔓撇撇嘴,“那人都能养出那样的儿子,他要是不高兴,想抓我只要一句话的事。”

凌振想了想,“他们抓不到你。”

有他在,没人可以碰到时蔓一根头发。

时蔓觉得好笑,明明是认真在问的问题,怎么凌振的回答就一下把凝重的气氛都弄没了似的。

“就算有你在,他们抓不到我,但他们可以通缉我们,随便按个什么罪名,我们就回不去京北城了。”时蔓唇角压了压,“我的文工团工作肯定没了,你如果跟我一起逃,你也当不成团长了。”

部队对凌振来说,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他眼神坚定清明,不假思索道:“回去解释,首长会相信我们。”

“那如果他只手遮天呢?”时蔓又问。

凌振最后被问得没奈何,他认真地思忖了很久,终于在时蔓被催促着上台时,给出了答案。

“我带你回凌家沟。”凌振长眸漆黑严肃,这是他能许下的,最庄重的承诺。

凌家沟,是凌振被带出来的地方。

那儿有大片的森林无人区,连猎人都很少进去,有去无回。

他就是在那里面,跟狼群一起长大的。

实在不行,他可以抛下一切,和她重新回去。

在那儿,他就是唯一的王,再没有规则可以约束他们,也没有任何存在会欺负时蔓。

听到凌振的回答,时蔓笑了笑,嘟囔了句“傻子”,就上台去了。

但她发现好像因为凌振的这句话,让她重新找回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

是啊,怕什么呢。

退一万步讲,凌振都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有他在,她总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

走上台,时蔓对台下的领导们鞠了一躬,声音轻澈地说道:“各位领导们下午好,今天我带来的钢琴曲是我的即兴演奏。”

她简单地介绍完毕,随后便坐到了钢琴前,挺直腰背,气场全开。

美丽的羽纱衣透着她白皙透亮的肌肤,像沐浴在舞台上那一束聚光的精灵。

她的腰又直又细,后背纤薄,脖颈修长,坐在钢琴前微微颔首的姿势,便已经美得仿佛在发光。

当指尖律动,柔美曼妙的琴音缓缓飘出,整个礼堂都似乎跟随着她,沉浸到了新的世界。

台下的领导们都不约而同地舒展着眉头,睁大眼睛享受着这无比美好的画面。

漂亮得像仙女的身影,余音绕梁般的仙乐,还有这如梦似幻的灯光。

可忽然,琴音发生了变化。

变得压抑、低沉,透着一股浓浓的绝望感。

领导们赏心悦目的表情也渐渐凝固,眉头都先后微微皱起来,有些不解地望着眼前的舞台。

灯光也暗了。

时蔓漂亮精致的侧影也似乎笼着一层薄而深的忧伤。

领导们越听,就越坐立难安,甚至有些都不由坐直身体。

忽然,一道急光打过来,琴音骤变。

澎拜、激昂,琴键被坚定而有力的按响。

时蔓的腰背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眼里透出坚韧的神情,好像不会任何东西隔断。

钢琴曲变得像一条奔涌的河,流入大海,又好像是暴风雨来临时在海上航行的一艘船。

那不是一种愤怒的情绪。

能从琴音里感受到的,是无声的抗争。

在场的许多领导都是从建国以前经历了风风雨雨走到现在的。

时蔓的钢琴曲,让他们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些共情。

甚至有些人的情绪被煽动,忍不住目露泪光。

他们也曾经历过绝望黑暗的时代,也曾被大山压迫,被狂风暴雨摧折。

但他们都坚定不移地往前走,抗争着,努力着,一直坚持到了现在,见到了风雨过后的彩虹。

……时蔓的演奏却没有归于风和日丽,她的琴音在抗争与逼迫战斗到极致时,戛然而止。

领导们皱着的眉头因此皱得更紧,因为没有看到时蔓所演奏的最后“成功”而揪心。

他们都想看到她的抗争成功来着,怎么就结束了呢?

散场的灯光亮起。

时蔓站在光线中,看到台下领导们的表情,她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知道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

而台下的观众席里,坐在第一排那位‘龙哥’的父亲,时蔓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再次朝大家鞠躬谢幕。

“感谢领导们的聆听。”

中间的大领导是上沪市的胡市长,他平时很忙,很少抽空来看演出。

没想到今天偶尔来看一场,了解一下钢琴艺术,反而发现一位挺有趣的小姑娘。

胡市长还坐在座位上没动,其他人也就都没起身,等着胡市长先走。

谁知胡市长仍没起身的打算,反而叫身边的秘书要来话筒,问起台上的时蔓。

“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即兴演奏出情绪这么厚重的曲子?你给它取名字了吗?”

“取了。”时蔓脆生生地回答,停顿几秒,才说,“我叫它,无声的抗争。”

胡市长就是对时蔓这首曲子很有共鸣的一位。

他听着就想起自己曾经峥嵘的岁月,努力抗争的那些年,奋起的血与汗,付出的青春。

但他不理解的是,“既然是抗争,怎么能无声呢?如果要抗争,就应该大声喊出来,要挥洒用最热的血,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

“……”时蔓握紧手里的话筒,垂眸苦涩地笑了笑,“我不敢。”

胡市长面色凛然,察觉到时蔓身上有故事。

果然,时蔓攥着手,低头说道:“我怕我发出的声音还没被别人听见,我就已经被埋到地里去了。”

胡市长了然,“就说你这样的小姑娘怎么能弹出这些情绪来,这是被人欺负了?你只管说,既然我在这儿,就一定会为你做主。”

时蔓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弹的钢琴曲,就是我的故事……”

她早就将一切都准备好,只需要找到这个契机,说出来。

当着几乎上沪市所有大领导的面,说出来。

起初的美丽平静,是因为她和妹妹过着开心快乐的日子。

之后的黑暗压抑,是因为妹妹离开了家,去了边疆,还祸不单行的,被拐卖了。

而再往后,那面对强权的无声抗争,便是时蔓来到上沪市后,从去合兴村找妹妹说起。

领导们一个个都听得捏起了拳头,他们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如此胆大妄为。

“那是谁的儿子?”胡市长皱紧眉头,扫视一圈,“谁敢包庇儿子做这些事?他是没有王法了?觉得自己能当着土皇帝了?”

胡市长气得一拍椅子的扶手,就立马见第一排靠左边有人缓缓站起来,头几乎快埋到地里去,捂着脸说不出话,“老胡,我、我……我是念在我老婆难产死了,所以对我那儿子宠了一些,但我可不敢包庇他去干些违法乱纪的勾当啊!”

“王德海!你太让我失望了!”胡市长气得脸色铁青,站起来道,“你有没有包庇你儿子违法乱纪,还有你自己有没有滥用职权这些事,都等着回去好好查清楚吧!我在这里先不妄下定论!”

“……但你那儿子顽劣不堪,我曾警告过你好几次,你是怎么和我保证的,你还记得吧?”胡市长冷冷瞪着他,“我看你这就是在溺杀你儿子!”

王德海痛苦地闭上眼,脸色苍白难看得几乎快要晕厥过去,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要靠身边的人扶着。

胡市长稍微收敛神色,回头对时蔓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时蔓,是京北文工团的。”时蔓自报家门。

胡市长点点头,承诺道:“你放心,这事我管了,一定把你妹妹给你安安全全带回来,还有那个王龙,他犯了些什么罪,拐卖了哪些小女孩,做了什么坏事,我们都会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的!”

时蔓很高兴,知道自己这次是赌对了。

幸好这位最能说得上话的大领导对她弹的钢琴曲很有感触,引出这些话后,他也十分认真负责,公正廉明,嫉恶如仇。

时蔓抿着嘴笑,连忙迎过去说:“胡市长,我送送您,要不是您,我真的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找回公道。”

胡市长没有拒绝,他往外走着,忽然想起来,又交代身边的秘书,“合兴村的那个村长,不能再继续干了,我们要的,是不畏强权的干部,怎么能因为害怕,就带着所有村民都屈服于罪恶的那一边呢?”

“……还有那个公社书记,功过相抵吧。我们不需要会审时度势的干部,我们要的,是什么都敢说,都敢干的干部。”

胡市长指指时蔓,“喏,像她这样敢作敢为的,就很好。”

秘书连忙应是,配合地笑道:“时小姐,希望以后等您把妹妹找回来了,我们还能听到您这首曲子最后幸福的终章。”

“对。”胡市长也笑了笑,“刚刚那曲子结束得太突然,我这心里到现在都不舒坦呢。等解决完了这桩事,可得等你再演奏完抗争胜利的那一部分。”

“一定。”时蔓弯起唇角,眼角眉梢都是春风般的笑意。

身后不少领导们也都在小声议论着,对今天这事,引以为戒。

而王德海,则一个人沉默地走在中间,面如死灰。

……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那惹了祸的儿子,此刻正带着一帮人守在上沪大学的门口。

十几个大男人,吊儿郎当地叼着烟,圈着一个小女孩,瘦瘦黄黄的,正是时葵。

平头男也在,他摩拳擦掌着说:“听说今天那个时蔓不用上课,只要演出。这演出就快结束了,等我让人给她去送个信,就说她妹妹在我们手上,谅她也不敢不出来!”

“只要她出来,落到我们手上,有她好看的!”平头男恶狠狠地说。

龙哥却手一摆,“悠着点儿,像她这么漂亮的,可少见。”

他耷拉着眼皮,掸了掸烟灰。

平头男会意过来,”龙哥是打算将她……”

“虽然年纪是超过了,但念在她那张脸蛋的份儿上,可以破例。”龙哥挑起眉,“还有,看她那样儿,就是个雏儿。”

“……送走之前,得先让我过把瘾。”他舔舔嘴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