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蔓和凌振一起走出学校大门,见他的目光瞥过来时,便睨他道:“看着我做什么,不愿意跟我去?”

凌振摇头否认,他当然不是。

正要张嘴,他忽然瞳眸微暗,长睫一颤,朝不远处看去。

时蔓觉得奇怪,“你在看什么?”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某个方向,却只能看到走动的人群,并没有任何异样。

凌振抿紧唇,神色凝重地收回视线,压低声音告诉时蔓,“有人在跟着我们。”

时蔓一听,也敛了敛表情,“谁?”

但她不知道被看出来她们已经知道了,所以只能保持和之前一样的姿态和脚步,大步往前走。

“不清楚。”凌振只是靠敏锐的直觉和天性有所防备,他的视力很好,洞察力惊人,但看到是陌生的面孔,所以无从判断。

不过两人都很聪明,心思一动,知晓他们来这里也没惹过什么事,唯一招惹的可能是——

“上次的骗子。”两人异口同声地看向对方。

凌振眸色渐冷,他忽然伸手拉住时蔓,“甩开他们。”

公交站就在不远处,但他们没上车,凌振牵着时蔓,走入对面的一片巷弄中。

上沪市有很多这样的老巷子,空间逼/仄,门户相对,歪斜弯折,仿佛一片迷宫。

时蔓被凌振牵着拐了几个弯,就已经找不着北。

但神奇的是,凌振眼中依旧一片清明,很果断地在每一个岔路口确定方向,大步流星拉着她。

没多久,时蔓觉得身后那几个盯着她们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因为怕跟丢,他们靠得越来越近。

正是晴朗的好天气,又是礼拜六,巷弄里的家家户户牵起了一根又一根的晾衣绳,有洗衣服的,拿竹竿的,搬椅子的,忙碌得不可开交。

凌振领着时蔓穿梭在这些五颜六色的晾衣布之间,借着视线的遮挡,很快甩掉了那些烦人的“跟屁虫”。

接下来,凌振再次展现可怕的方向辨别能力,三五下就将时蔓带出了那片巷子,回到车站。

刚好碰到班车过来,两人很快上了车。

去郊区的班车每一个小时一趟,竟然也被他算得如此精确无误。

时蔓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任务,别人都完不成,就只有凌振可以。

……

两人上了班车,这里是第二站,所以座位还比较空。

时蔓挑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刚坐下,就开始眯起眼睛睡觉。

班车摇摇晃晃的,吹着微凉的风,实在太好睡。

但这样睡起来也不舒服,时蔓的脑袋隔一会儿就换个方向,最后终于找到一块好靠的“枕头”,四四方方的,垫着脑袋挺舒服。

她迷迷糊糊知道那是凌振的肩膀,但没关系。

他在车上是不会睡觉的,不管什么情况,他都认为自己既然穿着军装,就要坐得笔直端正,目光保持直视,才不给部队和军人身份丢脸。

时蔓懒得管他,爱拗着就拗着吧,她自己睡得舒舒服服的,一路到了终点站。

郊区外的村庄之间是没有通班车的,只能腿着去。

时蔓经过冬训野营拉练的磨砺,像这种走两三个钟头的路根本不在话下。

再加上思妹心切,她走得更快,倒是几乎小跑着过去了。

凌振望着她仿佛无比确定妹妹就在那儿只需要走到地方的背影,微微抿唇,也大步跟上。

……

合兴村是一个有些年头的村子。

这儿临近上沪市,所有人口还算多。

基本上家家户户都砌着砖瓦房,条件都并不差。

时蔓直接拿着派出所开的介绍信,去找村长。

她和凌振都长得俊,穿得也光鲜亮丽,所过之处,所有村民都注意到了她们俩,并且不由都露出有些防备的神情。

作为上沪市郊区里离城区最远的村庄,他们这儿是最少来生人的。

时蔓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外地人有着这么大的敌意。

她找了好几个人打听,最后还是从一个小女孩口中,才打听到了村长家的位置。

要说是村长,房子真是村子里修得最漂亮的。

白白的墙,红屋顶,还有整齐的竹篱笆围墙。

时蔓她们就被挡在了竹篱笆外头,叫门却没人应。

对于凌振来说,他有一百种方法进去,但都违反纪律,所以他不能做,只能和时蔓站在门口苦等。

他的目光越过竹篱笆,看向房子二楼窗户那边开了的一条小缝,微皱起眉,眸光忽然变得凌厉。

那窗子立刻“啪”的一下,关上了。

“……”房子里有人,并且在观察她们,但故意躲着不出来。

联想着村民们的态度,这让时蔓意识到,情况比她想象中要复杂。

眼看着这么等,根本等不来,时蔓只好叫凌振和她一起去村里找找。

本来是想分头行动的,但凌振怕时蔓一个人不安全,坚决不肯离开半步。

这村子别看不大,但他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危险不小。

时蔓的确觉得这儿的人都挺奇怪的,看到她和凌振就想遇到什么洪水猛兽似的,都避开视线,或是扭头就走。

甚至有人拿着锄头上来,想叫她们走人的,但不过与凌振对视一眼,就吓得灰溜溜地走了。

在这种时候,不得不说长得又冷又凶的凌振还是很有用,很有安全感的。

时蔓碰了好几颗软钉子,最后终于有一个在田边锄杂草的妇女跟她说话了。

“姑娘,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

时蔓站在田埂上,望着女人干枯发黄的面庞,蹲下来问她,“大姐,我只是想来找我妹妹的,她被拐卖了,你在你们村子里见过她吗?”

她拿出那张画像,展开在女人面前。

女人脸色微变,随后低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喃喃着说话,几乎快要把脑袋埋进土里。

时蔓看她这模样,十分清楚她一定知道什么,便放缓语气,可怜地说道:“大姐,你有孩子吗?你知道吗?我妹妹丢了后,我爸爸每天晚上都哭,我妈妈瘦了一个圈儿,我们家几乎都不成样子了……”

“大姐,如果你知道什么,你悄悄地告诉我好吗?我绝对不被任何人发现是你说的。”

时蔓能看出来,这位大姐在畏惧着什么。

她只能打感情牌。

这大姐被她说的眼眶微微湿润,她低下头,压低声音说:“我、我其实也是被拐卖到这里来的。”

时蔓很惊讶,难怪她会愿意和自己说几句话,“你多大了?”

女人窘迫地扯着衣角,“二十。”

时蔓更为惊讶地看着她,这么年轻的年纪,怎么看上去和四十几岁的女人差不多?

女人拢了拢发黄枯燥的头发,“我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

时蔓已经彻底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才想起来追问:“那你见过我妹妹吗?”

见时蔓问回正题,女人也收起闲聊式的口吻,更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很小声地说:“这里有很多被拐卖来的小女孩,我不知道你妹妹是哪个。”

“很多?”时蔓终于知道自己进了这个村子以来,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这里的女孩太多了。

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女孩子,有的一个,有的两三个。

“他们怎么敢?!”时蔓又惊又气。

她在梦境里找回妹妹后,妹妹对过去那段经历很多细节都不愿意说,也没说起村子里还有其他被拐卖的女孩,连村子的名字都只是寥寥几语揭过。

时蔓没想到这儿还藏着这么丑陋的罪恶,“这里离上沪市那么近!”

女人垂下眼,很低落地说:“拐来的都是女孩子啊,一般女孩子丢了家里人都不怎么找的,即便在这里,也不用担心被家里人找回去。”

“拐过来的时候,女孩子们都还小,懵懵懂懂的,哪记得回家的路。”女人想起自己,眼神越来越暗,“我就是七岁的时候被拐过来的,当童养媳,我只记得自己的家在北方,但连父母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时蔓看向四周,空****的,不由问,“你现在似乎能够自由了,没想过回家?”

女人苦笑,“都生了三个孩子了,这就是我家了,我还能回什么家?”

“和你说这些,也只是觉得村里的那些被拐来的女娃娃们太可怜……”她也警惕地看看周围,不过其实有凌振在放哨,是完全不必担心的。

时蔓目露感激,“你挽救了很多家庭。”

女人咬唇摇摇头,眼神很沉重,“不过我知道告诉你这些也没用,你带不走你妹妹的。”

“你——”时蔓还想再问,却见凌振走过来,朝她打着暗号。

这是两人约定的手势,意味着有人过来了。

时蔓只好站起来,假装没事人一样往前走。

女人好心帮忙,她不能让女人被发现,害了别人。

……

女人的话让时蔓的心里很沉重。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她或许会因为这个村子的真相而感到恐惧,像无法撼动的一座罪恶大山。

但有凌振在身边就不一样。

他正气凛然,拳脚了得,在他身边就很有安全感,并且有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肆无忌惮。

时蔓看向凌振,问他,“凌振,你刚刚听到了吗?”

他虽然在远一些的地方放哨,但他听力这么好,应当全能听见。

如时蔓所料,凌振听到了,他点点头,眸色沉甸甸的,显然也没想到会有这么黑暗的地方。

时蔓仰起脸,“这些事情,村长肯定是知情的,不然他不会那么心虚,躲着不敢见我们。”

凌振紧皱着眉,又听到时蔓更加嫉恶如仇地分析着,“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村长!”

“……我有办法让他出来。”时蔓凑到凌振耳边,和他说起来。

眼看着今天快要天黑了,没有丝毫进展,而且村民们看到时蔓和凌振就大门紧闭,把家里的孩子也都关到屋里去,呵斥着不准出来。

时蔓只好和凌振先回去,不然就要夜宿在这村里或者附近的村子里,且不说有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们,就算有,那也不安全。

正好,两人可以回上沪市搬救兵。

都不需要时蔓打长途电话回去找父母说明情况,有凌振在,他的级别和关系就足以调动人帮忙。

第二天,就有两名派出所的警员,开着小轿车,来接凌振和时蔓。

本来凌振是不愿意动用这些资源来解决他自己的私人问题。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显然合兴村藏匿着深深的罪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今天不用坐班车,也不用走路。

时蔓和凌振乘着警用小轿车,一路扬尘而来,直接开到了合兴村的村口。

这次有两名警察开路,村民们的神色又不一样了。

他们比昨天显得更加惊慌失措,在地里干活的都扔掉锄头,撒丫子往家里走。

有些在玩耍的小男孩也都扔着石头,往不同的方向跑,显然是通风报信去了。

果然,当时蔓她们走大路来到村长家的时候,村长早就收到消息,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与昨天不一样,到底是这两位警察开来的鸣着笛的警用小轿车以及这身警察制服震住了他,所以他一下变得老实许多,赔着笑微微拱起腰问:“警察同志,这是怎么了?我们村里人犯事了?你们这好大的阵仗啊。”

两名警员早就了解了情况,只是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不能随便说什么,只好板起脸严肃道:“我们接到报案,说你们村里可能藏有被拐卖的小孩,过来看看。”

村长立即瞪大眼,惊骇道:“还有这种情况?!不可能啊警察同志!我在这都当多少年村长了,家家户户的小孩都是我看着出生的,哪有拐卖的啊?绝对没有!”

两名警员看向时蔓,看她如何对质。

时蔓不甘示弱地笑了笑,上前一步道:“既然没有什么问题,那你心虚什么呢?昨天我来你这儿敲了半个钟头的门,你明明在家怎么不开门呢?我敢确定,我妹妹被拐走了,就是卖到了你们村。”

“哎呦这位小姑娘漂漂亮亮的,怎么尽说些瞎话呢?”村长一拍手,倒是先诉起苦来,“怎么往我身上泼这种脏水啊,警察同志,我可对天发誓,我昨儿没在家!我哪知道她来敲门了啊,我心虚什么我?我又没买卖人口!”

“你包庇了你们村子里的人买卖人口,你当然心虚。”时蔓轻哼一声,双手抱胸道,“你在不在家,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家那窗户缝都动了,难道是我眼瞎了不成?”

时蔓伶牙俐齿的,怼得村长语气凝滞,但他很快又组织好语言,各种解释,“哪有人啊,那窗户是被风吹动的!和我可没关系。还有,我绝对不会包庇我们村里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村绝对没有买卖人口!”

“总是发誓发誓的,你做没做亏心事你自己知道,就不怕雷真劈了你?”时蔓挑挑眉,冷笑一声。

村长义正严辞,神情整肃道:“你这小姑娘嘴皮子利索得很,我说不过你,但我就是敢发誓,我们村子里绝对没有买卖人口,也没有你妹妹!”

“咱们在这儿说再多也没用,你让我去村子里找一圈,我要是能找到我妹妹,不就真相大白了?”时蔓睨着村长,自信道:“我妹妹的大腿根儿有个圆形胎记,总不可能你们村里有人生的女孩和我妹妹年纪一样,胎记也正好一样吧。”

“你妹妹多大?”村长拧起眉头问。

“她被拐的时候,九岁多。”时蔓想了想,“算算时间,现在已经满十岁了。”

村长摸摸鼻子,质问道:“是你妹妹吗?怎么你也不太熟悉的样子。”

“我和我妹妹熟不熟,还需要你来说?”时蔓翻个白眼,不在意道,“我和她是有五六年没见了,但那又怎样?再见面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我妹妹来。”

村长品着时蔓这话,忽然间察觉到她话语里的漏洞,顿时反应过来,“好啊,我可以帮你把村民们都召集过来,叫他们都把家里的小女孩也带过来。”

“……但是么。”村长的眼睛里划过一缕暗藏的笑意,似乎很得意自己发现了这样的小秘密,轻咳一声才说,“你也知道的,你妹妹那胎记的位置太过私密,你总不可能把全村小女孩的大腿根儿都看一遍吧。”

“所以。”村长伸出一根手指,比划道,“一个,我只能给你一个机会,你只能有一次机会,告诉我谁是你的妹妹。你可以去查看她的大腿根儿有没有那块胎记。其他小女孩,就不准再看了。”

村长的主意打得很好,他觉得这五六年过去了,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已经到了十岁,变化之大,时蔓不一定能认出来。

更何况……他微微勾起唇角,拿起锣鼓去叫村里的人,等他把人们叫来他们就知道了。

两位警察看看村长,又看看时蔓,没想到忽然事态变成了现在这样。

不过,拿着画像,就算很久没见过的妹妹难道认不出来?

再不济,总有些像父母的特征吧。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村长的用意。

随着村里的广场上,一户户人家都聚拢,各自带来家里的小女孩,两位警察彻底看花了眼。

……怎么感觉看上去,都一模一样啊?!

小女孩们都穿着差不多的脏兮兮的衣服,剪着同样的短头发,应该都是村里同一个人帮忙剪的头发。

年纪么,看上去都有些偏小,八、九、十、十一岁的小女孩之间根本看不出什么分别,一个个都面黄肌瘦,瘦不拉几的,一看就营养不良。

偏偏刚好,时蔓的妹妹在边疆也一直吃得不够好,尽管只来这儿半年,但和其他小女孩的肤色、状态都差不多。

她们的神态也很相似。

都带着一点茫然、怔愣,有些呆呆的,又都有点儿害怕,往后微缩着。

脸上也都脏得跟小花猫似的,想辨认五官?很难,小女孩们都神情萎顿,耷拉着脑袋。

哦,还有一个共同点,这些小女孩仔细瞧着,底子都很好,洗干净应该都是很好看的。

都有着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鼻梁挺挺的,小小的巴掌大的脸,虽然瘦弱,但看得出骨骼线条都很流畅纤细。

时蔓想起那女人跟她说的,村子里几乎小女孩们都是拐过来的。

所以,这是可劲儿地挑漂亮可爱的小女孩买?

时蔓捏紧拳头,听到村长在一旁用笃定她找不出来的口吻问:“怎么样,这儿有你的妹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