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时蔓跟着送演出的队伍,乘上大卡车,一路往南出发。

队伍里有不少熟面孔,都是踊跃报名要去最危险的地方的文艺兵们,一个比一个勇敢。

看到时蔓,他们都很惊讶,没想到已经功成名就,好像什么都拥有了的时蔓居然也会和她们一样,冒险去送演出。

不过想到那位屡屡传来捷报的大英雄,那个气概光芒万丈的人是谁,他们也就理解时蔓为什么要去那里了。

所有人都只看到凌振如同一道铁壁铜墙,靠三十人的队伍以少敌多抵挡了上千名罪犯逃过边境,将他们一遍又一遍打得只能缩回雨林里。

人们都为奇迹欢呼,为胜利雀跃,为英雄鼓掌。

却只有时蔓看到他背后的满身伤痕。

一路上,大家看出时蔓不同往常,总是望着南边发呆,也都挨个安慰着她,跟她说话吸引她的注意力,或是说说笑话逗她开心。

大卡车越往南去,道路就越颠簸。

下大雨时,只能用块防雨的塑料布罩住整个卡车的车厢,可还是有雨水顺着缝隙流进来,打湿鞋袜。

如果雨再下得久一些,车厢里的水就会积到脚踝。

大家不得不拿起水勺,不断将积水舀起来往外倒,跟着车厢还有里面的水一块颠簸摇晃,胃里的水也像是随时要吐出来。

时蔓会带着大家唱歌,唱“人民子弟兵,使命永不忘,胜利向前方”,唱“来吧来吧来吧来吧雨和风,风雨过后见彩虹”,唱“当祖国召唤的时候,挺起胸膛站排头”……

歌声的气势冲破云霄,无畏风雨,抵达祖国的最南端,再往更南而去。

……

时蔓她们抵达后方的时候,听说支援的队伍已经进入山脉和雨林,正往边境而去。

可山脉广袤,雨林广阔,地势复杂,气候多变,还不知多久他们这样上万人的大部队才能抵达。

听说,隔着崇山峻岭的那边,凌振他们还在苦苦支撑,只是偶尔才能有消息传过来。

他又以少胜多了,又打得一群罪犯闻风丧胆了,他们一下子被打怕了似的,已经两天如同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没有再出现。

时蔓颠簸许久,刚踩着轻飘飘的脚步下车,就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不少文艺兵更是又蹦又跳,“蔓蔓姐,那些罪犯是不是很快就要被抓住了?!”

时蔓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她露出郑重的神色,摇头道:“不会,他们还没有被逼到绝境。”

到那时,他们就会狗急跳墙了。

现在他们或许觉得己方人数众多,试探两下吃了亏没关系,等做好充足的准备,就能一举突破防线,杀光那防线后面几个村庄的人,再冲过那边境线,无人能管,过上“天高任鸟飞”的生活。

时蔓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轰鸣声,震得时蔓她们这边的地面都在颤动。

文艺兵们哪见过这样的真家伙,一时都神色大变,花容失色。

之前都只是听闻,到现在才发觉原来她们离得这么近。

那些凶煞的恶人,就在那片绵延的山脉与茂密的雨林里。

如果没有军队的保护,她们这些人就是待宰羔羊,罪犯们冲出来便能随意将她们杀死……

时蔓看起来还算镇定,是因为她是这些人的头儿,是主心骨,她不能先乱了阵脚。

“大家别怕,他们只会进攻另一边,那里才是他们要逃走的地方,我们所在的这边他们敢出现,那就是死。”她出声安慰大家,像一棵树扎根,长出繁密的树冠能给人以安全感。

这里的确是最安全的地方。

大批军队驻守在这里,随时等待命令。

同时,这里是一间临时搭建起来的医院,治疗着附近被那些罪犯们伤害的人。

医院里有人慌张地跑出来,拿起望远镜道:“糟了,那群人发疯了,刚刚的爆炸声,是他们又冷不丁袭击了附近的村庄。”

“……大家快做好准备!”

时蔓她们这些刚来的文艺兵还不明白这些代表什么,都杵在原地,看着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都忽然变得神色匆匆。

但很快,她们就知道了。

渐渐的,开始有人抬着担架跑来医院,满脸急色,“有人受伤了!快救救他!”

担架上躺着普通的老百姓,血肉模糊,表情痛苦。

他们朴素到甚至有些破旧的衣裳被鲜血染红,神志不清地喃喃着。

护士们都小跑着过来,抬着病人进去。

又很快小跑着出来,去接新的病人。

短短半小时,时蔓就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受伤的老百姓被送过来了。

其中,还有刚进来不久就蒙上白布重新送出去的……

文艺兵们都看得眼睛湿润,甚至失声痛哭。

她们没见过这样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这些明明都只是普通的生活着的人,每天为生计奔波,过着日复一日的平凡日子,会发愁今天的三顿饭吃什么,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长大,会担心秋天的收成,却从没想过会被这样的噩梦笼罩。

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却忽然被一群丧心病狂的人变成这副模样。

时蔓杵在那儿,好像成了一棵快要枯掉的树。

每看到一个在担架上痛苦呻|吟的病人,她都觉得内心深处被拉扯着,原来生命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她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又不得不去看。

眼泪会凝结在她纤长的睫毛根,又很快用指尖悄悄揩掉。

原来平凡地活着,是一件那么珍贵的事。

……

黄昏来临,血色仿佛染红了半边天空。

时蔓苦涩地扯扯嘴角,回到她们文工团的临时住处。

这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就在这座临时搭起来的医院后边,和医生、护士们住的地方离得不远。

文工团一共派来二十人,分两个棚,都得挤着睡,时蔓也不例外。

这里条件艰苦,谁也没法特殊照顾,也不需要特殊照顾。

时蔓一回来,喝了碗暖胃的白米汤,就连忙问:“有新消息了吗?凌振他们防线……”

“今天又守住了!这是前边传回来的,蔓蔓姐您看。”

时蔓忙接过来,对着昏暗的小灯,凑近看了起来。

战况很激烈,凌振再一次艰难地守住了最难守的防线。

那片雨林难守易攻,逃犯们可以潜伏在环境复杂、极好掩护的雨林中,隐秘休养,随时出击。

就像俗话常说,暗处的敌人最难防。

可凌振又一次奇迹般地守住了。

他的小队只剩下二十多人,却再一次拦住了不知道数量超出多少倍的罪犯们。

人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第无数次做好了准备,以为那道防线必破,以为罪犯们都会这样跑掉,屠戮掉边境那几座平静的村庄,并逃到另一边去,再也没法替死去的平民百姓们讨回公道。

却没想到凌振又一次创造奇迹,将那最难守也最关键的一道防线给守住了。

最高兴的要数边境的那些老百姓们。

他们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是他们的家园,那柄悬在头顶的刀,再一次缓住了它的落下。

再等一等,再撑一撑,只要等到支援来了,就不用再担惊受怕。

凌振凭着他出色的能力,也的确一直在这么撑着。

可他们有多想撑住,那些罪犯就有多想撕破他们这道防线。

他们不想死,就必须赶在支援出现之前逃到另一边去。

可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在凌振面前屡战屡败,吃了多少苦头,也越来越发现凌振的可怕之处。

眼看凌振所带领的那一支队伍被越打越少,快要弹尽粮绝。

而罪犯们蓄势待发,又在筹谋着新一波更迅猛的进攻。

这正是时蔓更担心他的地方,她不想再等下去,抬头对文艺兵们说道:“好了,你们留在这边鼓舞驻守战士们的士气,安抚当地老百姓。”

“那你呢蔓蔓姐?”

时蔓忽然起身,“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时蔓往外走,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医院还有灯,只是这里条件不好,许多灯都接触不良,电力供应也不足。

所以那些灯都一闪一闪的,在黑夜里看上去颇有些寂静恐怖。

时蔓不怕,她笔直往医院走,文艺兵们看着她纤弱又坚定的背影,都微张着嘴,却没人出声拦她。

这场行动的总指挥就住在医院里,听说他因为情况危急而急火攻心病倒了,就一直住在这间临时医院里。

可他即便这样,还是不听医生护士的话,每天熬到很晚才睡,又天不亮就起来举着望远镜到处看。

明明是在治病,却越病越严重,谁来苦口婆心地劝说都说不听。

时蔓走到他的病房前,里面透出微弱的亮光,果然还没睡。

时蔓敲门进去,这位总指挥立刻把什么东西往床底下藏,看清楚进来的不是总念叨他要早点休息的护士,而是时蔓后,他愣了愣,“小蔓?”

“朱叔叔,好久不见,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来拜访您。”时蔓礼貌地问好,这位朱总指挥来过她家做客,是蒲大首长曾经的部下,关系很是亲近。

看到时蔓,朱总指挥很快反应过来,和蔼地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来送演出的对吧?咳咳……”

“是。”时蔓上前一步,神情有些复杂地问,“朱叔叔,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只是想来请求您一件事,我想……去边境线那边送演出。”

朱总指挥就知道时蔓是为了这个来的。

他脸色微有些苍白,隐在夜色里,床头的灯光微弱,照亮他眼睛里的那些怜悯和惋惜。

“那边……不用去送演出了。”

时蔓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地问:“朱叔叔,您觉得那边没什么希望了吗?”

“怎么可能!”朱总指挥语气忽然激动,坐起身道,“小蔓,你太小看我了!我永远都不会放弃对战士们的希望!哪怕希望渺茫!哪怕那里只剩下一个战士!”

朱总指挥掷地有声的话语让时蔓稍稍感到心安。

她眨了下眼,“那就好。只不过,为什么不让我们去那里送演出?”

“那里太危险了,尤其我知道你最想去哪里……凌振那儿的防线,比其他防线加起来都更危险。”朱总指挥叹气皱眉,“他阻击了太多罪犯,他们都怕了他,也恨死了他。”

“……据我猜测,接下来这些罪犯会集中全部力量突围一号防线,那里离边境线最近,他们最容易逃出去。所以,那里将会是整条边境线最危险的地方。”

时蔓目光平静,“我可以去,我不怕危险。”

“咳咳……”朱总指挥咳得苍白的脸有了几分血色,艰难地说道,“那边的战斗激烈,战士们……怕是没时间看你的演出。”

时蔓眼神闪了下,仍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看向朱总指挥,“既然您没有放弃希望,那战士们也一定希望受到鼓舞。不知道送补给的直升机什么时候过去?我想和他们一起。”

朱总指挥咳的厉害,“小蔓,你这是何必呢?要是你过去了,我以后该怎么跟老首长交代?”

“送演出是我的工作职责,是我该做的事情,您不需要交代什么。”时蔓眸光清亮坚韧,早已下定决心。

朱总指挥似乎妥协,他垂下头,望着他盖在身上的这床被子。

上面总是有从窗外落进来的被炸得到处飞的灰尘,怎么掸都掸不干净。

“小蔓,实话告诉你吧。”朱总指挥声音低落,难受地阖上双眼,“情况远比你们所知道的要更惨烈。”

“……凌振的确是死死守住了那群罪犯,不让他们踏出防线一步,我们把这样的好消息告诉其他人也是为了鼓舞人心。”

“……可事实上,凌振那边已经快撑不住了,他的那支连队都快打没了,你现在过去表演给谁看呢?”

时蔓一直很平静,她平静地听着朱总指挥说这些,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朱叔叔,就像您不会放弃任何一个阵地上的最后一个士兵,对我来说也是一样。”时蔓声音轻脆地告诉他,“只要还有一个士兵在战斗,我为他们唱的战歌就有意义。”

“再过两天,支援就能到了。”朱总指挥抬起头,“到时候那群罪犯再无希望突围,把他们锁在这雨林山脉里,我们再派大部队慢慢围剿抓捕,凌振也能从一号防线上撤回来。他守了那么久,也该休息了。”

“……小蔓,你只需要再等两天,不用去冒险。”

朱总指挥说得很有希望的样子,可时蔓却攥紧手掌,望向辽远夜空与大地相连的地方。

那儿还有火光在烧,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们点燃的村庄,到现在都还久久未灭的大火烧毁了不知多少人的家园,映红半边天际。

两天,凌振能守住吗?

这群罪犯犯下如此罄竹难书的罪行,时蔓了解凌振的性格,绝对是死也要阻拦他们逃去另一边逍遥快活。

何况,凌振的身后还有几个村庄,他也会以命相护。

不管怎样,时蔓都只能选择相信凌振可以。

所以她再次请求,“朱叔叔,你就通知补给的直升机,让我跟着一起去吧。”

只剩下最后两天,时蔓知道朱总指挥一定会在今晚或者明早再让直升机去送一次补给。

即便直升机资源稀缺珍贵,出动一次就要付出很大代价,但在这最重要的两天,螺旋桨也会为之转动。

她想要乘上那辆直升机,去见凌振。

她想站在他面前,笑着告诉他——

“你接过我那么多次,总得有一次,轮到我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还有几天就正文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