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在护士的带路下,几人找到了罗老师的病房。

罗建白家境很好,又是大学老师,住的是医院的单间病房。

阳光充足,窗台明净,插了好几个花瓶的鲜花。

“罗老师,您休养得怎么样了?”时蔓提着水果放到罗老师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满脸愧疚。

其他同学也围在一旁,关心地看着罗建白。

“我没事。”罗建白的右手还包着厚厚的纱布,他却晃了晃,让时蔓安心,“你看,这挺好。”

“手术成功吗?有没有伤到筋骨?”时蔓屏气问。

对弹钢琴的人来说,手有多重要,时蔓非常清楚。

罗建白微微一笑,“很成功。”

他知道时蔓在意什么,补充道:“医生说了,完全不影响以后弹钢琴。”

时蔓总算长长舒了一口气,也跟着笑起来,“那就好。昨天多亏了罗老师,我没来得及好好和您说声谢谢。”

“是我该谢谢你才对。”罗建白却反过来,说自己要跟时蔓道谢。

时蔓愣住,不明所以地看着罗建白。

其他同学也一脸茫然。

他们都知道罗老师是为了保护时蔓才受伤的,遭这么大罪,怎么反而要感谢她?

罗建白露出欣慰的笑容,颇有几分超脱的高人气质,问时蔓道:“还记得我们探讨过的问题吗?命运交响曲的演奏情绪。”

时蔓怔忡着点点头,还是不明白罗建白忽如其来的道谢是因为什么。

罗建白唏嘘道:“这次的经历,让我对‘命运’两个字忽然有了新的理解。我想,我以后也能弹出命运交响曲的真谛了。”

说话间,罗建白的眼睛里泛起亮光,“所以,时蔓同学,谢谢你。”

时蔓很是无措,明明是她惹来了生死危机,罗建白却要对她说谢谢。

难怪都叫他“音痴”,钢琴音乐倒真是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

等罗建白正式休养好,拆了纱布,将时蔓还有几位同学都叫去钢琴教室,他重新弹了一遍命运交响曲。

时蔓还有同学们都惊为天人,她这才明白当时罗建白所说的“谢谢”并不是在说笑,也不是在客套。

原来到了某个级别以上的演奏,的确与技巧无关,而在于阅历与理解。

罗建白也算是因祸得福,经过这件事,钢琴水平更上层楼。

他很庆幸自己当初不假思索地保护了时蔓,这本就是身为老师的职责,竟也得到意料之外的收获。

此事过后,罗建白更注重对学生们的培养。

学钢琴,不止要每日练习琴艺,钻研技巧,也需要学做人,从日常百味里去体会琴曲要表达的情绪与思想。

只有弹奏充满感情的钢琴曲,才能真正打动人。

而不是那些所谓炫技,只有匠气,没有灵气。

不过对于时蔓来说,罗老师对她的要求只剩下苦练。

因为罗建白很惊讶地发现,时蔓实在太有灵气了。

之前时蔓能弹出命运交响曲的深厚,并不是偶尔。

她是真的对命运有所感悟,且比他更多。

虽然不知道她这么年轻哪来这样的阅历,但也足够让听到的人惊艳。

不止是命运交响曲,时蔓弹任何曲子,情绪都非常丰富,很轻易就能感染到听她弹奏的人。

她弹琴,不像是光在弹琴,而是在讲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琴音绕梁,也弹进人的心里。

罗建白知道,这是属于时蔓的天赋,就像她唱歌能有那么多人喜欢,也是因为她那独一份的感染力。

陷入她的情绪场里,就会跟着她一起开心,一起悲伤,一起走进她所表演的那个故事里,沉浸其中,仿佛身临其境。

因此,当期末考试临近,罗建白叫时蔓多练琴,纯熟掌握那些技巧就行。

这是时蔓上大学以来的第一次期末考试。

背后是京北文工团,享受的是脱产学习的待遇,时蔓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考,绝不能辜负团里给她的支持。

时蔓那不服输的性子又上来了,她牟足了劲儿,把罗老师说的“多练琴”三个字刻在脑海里。

准备考试的这段时间,她每天早上六点起,洗漱完去食堂吃过早饭,就到钢琴房练琴。

弹一整个上午,好几个钟头,然后去吃了午饭,回到宿舍午睡一会,养足精神,下午继续练琴。

又是连续好几个钟头,除了起身喝水,屁股再不会离开琴凳。

重复的同一首钢琴曲不断在钢琴房内响起,外面路过的人耳朵都听得起茧了,她还在弹。

吃过晚饭,时蔓又会拉着室友一起去钢琴房,继续练。

因为自从上次之后,学校多了规定,晚上来琴房练习,必须两人以上一块来。

所以室友才被时蔓抓了“壮丁”。

室友有时候累得狠了,想休息,却被时蔓拖着走,毫不留情。

室友耷拉着苦瓜脸,哀嚎道:“蔓蔓,你就不觉得辛苦吗?”

弹琴这么枯燥的一件事,为什么有人可以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花在这上面。

“不辛苦啊,期末考试你不想取得好成绩吗?”时蔓理所当然地反问。

谁不想取得好成绩,可这过程付出着实艰辛。

室友在两边摇摆,被时蔓拉入琴房,只能拖拉着尾音,“天呐蔓蔓,我这次要是考了高分,一定请你吃饭。”

“怎么?”时蔓掀起钢琴琴盖,慢条斯理地坐下。

“得感谢你天天叫我来练琴啊,我爸妈估计都想象不到我能有这么勤奋的一天。”室友表情夸张,守在时蔓的钢琴旁,“听你弹一首,我再去旁边弹。”

“好啊,正好你帮我看看这段连奏,怎么这两个音就是没办法捆起来呢?”时蔓沉浸在技巧的钻研中,张口闭口都和弹琴有关。

不仅将时间都花在弹琴上,时蔓的耐心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她期末考试准备的钢琴曲是很难的一首,技巧非常复杂,只能通过“熟能生巧”来掌握。

一遍两遍无数遍,只要音节有一丝的凝滞,她都会重新来过,追求完美,任何察觉到的瑕疵都要想办法将它抹去。

毕竟罗老师说过,弹钢琴这件事,只有技巧是可以通过努力改进的,也是最明显就能看出一个人是否勤奋认真的。

同样,这也是最基本的东西。

无论是新人还是大师,都应该对技巧表示虔诚的尊重。

……

高强度的练习,让时蔓做梦的时候手指都还在动。

因为她在梦里,也在练琴。

文工团的人绝对想不到,以前那个爱偷懒,动不动就撂挑子,脾气骄纵,娇生惯养的时蔓,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当你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和汗水时,便也能获得你想要的收获。

果然,在期末考试中,时蔓稳定发挥,拿到了全系第一的好成绩。

她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也没有辜负团里的期望,这样的成绩单完全证明她值得被重视、被培养。

同样,时蔓也在这样漫长艰辛的努力中,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时蔓了。

从梦境里醒来,她就一直在慢慢变好。

……

期末考过后,就到了大家都期待的寒假。

时蔓也不例外。

来京南城这么久,因为距离太远,学业也刚起步,非常忙碌,所以她一整个学期都没有回家。

现在,终于能放寒假回去过年,与亲朋好友们相聚,她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去。

……可还是要老老实实跟着凌振坐火车。

除此之外,时蔓还带上了田锦欣母女俩同行。

因为时蔓放寒假的时间,正好是田锦欣她们这批新兵去文工团报道的时间。

既然顺路,便一块乘火车,田锦欣的母亲身体不好,这样能有个照应。

对于时蔓的青睐和帮助,田锦欣和母亲简直感谢得不得了。

一路上都不断点头颔首,“谢谢”总挂在嘴边。

时蔓都听腻了,可无论和她们说多少次“不用这么客气”,她们却还是执着地表达着感恩。

毕竟,时蔓对她们的恩情太重,她们无以为报。

唯一能还的,就是口头和行为上这真挚的表达。

……

时蔓下了火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将行李都交给凌振,说她要先送田锦欣去团里。

一来,田锦欣和母亲初来乍到京北城,完全不熟路。

二来,田锦欣是时蔓特录的,时蔓很清楚,田锦欣的报道并不会那么轻松顺利。

只不过,无论怎样的有心人在等着她,时蔓都不在怕的。

来到文工团的大门口,田锦欣母女俩仰起头,都露出进了大观园般的神情,眼里满是新奇与震撼。

京北文工团是全国响当当的几个文工团之一,果然名不虚传。

无论是这大铁门,还是门口站岗的战士,以及那刻着伟人语录的影壁,还有那高高矗立迎风招展的红旗,都让她们张大的嘴巴难以合拢。

“时队长,你回来了!”路过的女兵看见时蔓,忙高兴地跑过来打招呼。

田锦欣因这一声叫喊回过神,她看看女兵脸上兴奋的表情,又看看时蔓,忍不住抿起嘴角。

果然,这儿的人也像她一样喜欢、崇拜着时首长。

时蔓在和女兵说话,“今儿团里好像有些不一样,到处张灯结彩的,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吧。”

“是啊时队长,不过这些红条红灯笼都是迎接张大首长的,他今天来咱们团里视察呢。”女兵站得笔直,笑盈盈地回答时蔓。

与此同时,这位被提到的“张大首长”正在团长张志新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

江兰芳同样站得笔直,敬了个军礼,表情严肃地说道:“首长,我要举报我们团里一位同志!虽然团结、保护、维护同志是很重要的,但我想,如果身边的同志犯了错,我也不应该包庇她,而是帮她一起改正!”

张志新吓了一跳,他明明是叫江兰芳进来汇报这段时间的优秀工作成果,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可是,来不及阻止,江兰芳已经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首长,我要举报的是我们器乐队的队长时蔓,如今她正在京南艺术大学进行脱产学习。前段时间,团里将京南城的招生工作交到她手上,可是她竟然利用手中的权力,对一个女孩进行了特录!”

“那女孩根本没有来现场参加复试,所以也根本没有出现在那天的录取名单上。”

“可是时蔓同志,第二天将那个女孩的名字加了上去。您可以调取录取名单查看。”

“还有,不仅这样,她还让团里的后勤处给那女孩单独批了一间平房作为宿舍,这根本不合规矩。团里新来的兵都是住宿舍的,平房只有干部才能住。”

江兰芳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表情非常正义而愤慨,她对这种滥用私权的行为表示无比唾弃。

她一边说的时候,张志新一直朝江兰芳拼命使眼色,慌得不行。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江兰芳干嘛要提起这一茬?

这江兰芳真是的,怎么就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呢?

江兰芳要是有意见,咱们团里自己关上门说啊,怎么能当着大首长的面说这个?

张志新真是急得脚趾头都弯了,眼角也开始抽搐,然而江兰芳已经全说了出来,就像泼出去的手,收不回来。

他只好硬着头皮,去看大首长的神色。

大首长沉默听完,刚刚的笑容已经完全沉下去,他看向张志新,眉头皱起:“张志新,你眼睛怎么了?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被大首长这样一瞪,张志新额头的汗都快滴下来了。

他身体僵硬地站着,正要说话,敲门声忽然响起。

时蔓轻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团长,时蔓归队,向您报道!”

办公室内,三人表情各不相同,但都有着同样的讶异。

好巧不巧,时蔓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

张志新如芒在背,又去觑大首长的表情。

张大首长端坐在沙发上,端起茶杯,“叫她进来说话。”

“是。”张志新亲自走过去开门,“时蔓同志,欢迎你回来。”

他趁机又朝时蔓使眼色——大首长在过问你特录的事,你就自求多福吧。

因为要表达的意思过于复杂,张志新觉得自个儿的眼角又抽筋了。

然而,时蔓压根就没看他,她抬眸扫视一圈,朝张大首长敬了个礼问好,又看向江兰芳,“你也在啊。”

但时蔓的神色很明显已经知道江兰芳在这里。

张志新又使眼色使了个寂寞,他垂下发酸的眼角,轻咳一声,重新板起面孔,露出属于领导的威严,“时蔓,你在京南城招生特录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时蔓眉梢一挑,故作不解地看向张志新。

张志新的脚趾再一次急弯,他很想咆哮出来:你快解释啊!快跟大首长说清楚啊!

可有大首长在,他不敢大声发飙,只能循循善诱道:“你不是在京南城特录了一个叫‘田锦欣’的考生吗?”

“是啊,我乘火车回京北城,还正好捎上了她。”时蔓点头承认,表情坦然。

一旁江兰芳差点没笑出声,时蔓这回答,不正好证明她和田锦欣关系匪浅吗?

竟然敢当着大首长的面这样说,光是这让人浮想联翩的关系就够她喝一壶的。

江兰芳越想越得意,趁热打铁,她连忙追问,“我听说,田锦欣的名字是你后来加上去的?”

“对,没错。”时蔓点头承认。

江兰芳已经藏不住笑容,她勾着唇角又问:“那她来文工团不住集体宿舍,而是单独住平房,也是你安排的?”

“嗯。”时蔓再次承认,目光坦然,“有问题?”

江兰芳看向张大首长,微笑道:“首长,我没有问题要问时蔓同志了,您看怎么处理?”

张大首长沉思片刻,起身回头看了时蔓一眼,“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安排专人进一步调查核实。”

江兰芳脸上的笑容一僵,还以为当场就能听到首长对时蔓的呵斥。

……明明时蔓都已经承认了,怎么还要调查。

果然时蔓就是仗着长得漂亮有靠山。

江兰芳不甘心,忍不住大声道:“时蔓这就是在给田锦欣搞特殊!这对文工团其他人都不公平!”

张大首长定定看向江兰芳,淡声应允,“这件事,我会让文工团所有战士都得到一个公平的交代。”

江兰芳这才稍稍安心,张大首长往外走,张志新连忙跟上去送他,关门时却回头狠狠瞪了江兰芳一眼。

张志新实在是气坏了,本来团里内部能解决的事情,竟然闹成这样。

……

等办公室内只剩下时蔓和江兰芳两人,安静的气氛忽然变得剑拔弩张。

江兰芳睨着时蔓,幸灾乐祸道:“时蔓,你竟然敢滥用私权,给人搞特殊化,还那么明目张胆……你这次死定了!”

时蔓低眉轻轻一笑,“江兰芳,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我刚放寒假回来,你就送我这么一份大礼。”

“不用谢,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江兰芳挺着胸脯,鄙视道,“时蔓,真没想到你去外面念一学期的大学就变得胆子这么大,你就等着被处置吧。”

“真的吗?我真的会被处置吗?”时蔓泰然自若地问。

“怎么?你还想靠你的婆家和娘家撑腰?你别做梦了!张大首长可是最铁面无私,谁的面子都不会给的!”江兰芳仰起脸。

“那就等着看吧。”时蔓不屑地朝江兰芳一笑,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

望着时蔓的背影,依旧那么漂亮、趾高气昂。

不知为什么,江兰芳后背忽然莫名其妙窜上几分拔凉的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