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凌霜离京后,南容澈便一直心绪难平,不仅驳回了刑部主司严正青的数次求见,连他的几本奏折也都一并搁置了。

严正青于调查左少琛被禁巡防营之事尚未取得任何实际的进展,被挖舌的校尉殷虎自进了刑部大牢之后,反倒成了一把硬骨头,任凭严正青用尽各种手段,他只如活尸一般,除了在受刑时偶尔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便是连眼睑也不肯抬一下的死一般的颓丧状态。而在严正青看来,他的那种颓丧中却有着一些更甚于绝望的静穆和崇高,,这让刚正不阿的严主司觉得他不愧是江氏麾下之将,却也因此更难释去对靖远公父女的怀疑了。而随着扶朔左相应太后之请被礼部尚书任道远接到宫中去,靖远公竟也适时地撤走了安排在使臣馆驿外的重兵护卫,并亲自上表意欲交回巡防营统领之权,这一举动又让严正青难以对当下的情势给出确论,只是始终坚持劝谏主君立刻召回凌霜。

而南容澈似乎毫不惊心于当下的情势,在朝臣们为因扶朔使团的到来在京中引起如此波澜而人心惶惶之际,他倒很想看看凌霜此去宁州究竟要干什么。尽管在初闻凌霜为了晏麒竟不辞而别骤然离京之时的那种急怒已然平复,此时冷静下来的南容澈却仍隐隐有不安之感,以至于一连数日皆不得安寝。

他自问这种不安虽然并非出于严正青奏折中所陈的防范之谏,然而为了稳定朝局,安抚众臣及扶朔来使,也便依准了靖远公的奏请,将京畿防卫之责移交到萧成之手。然而严正青对此举却仍不免作摇头一叹——本来萧成作为禁中内卫,算得是天子心腹近人,可他也曾是凌霜的副将,且又对她维护有加,这是人所共见的。而陛下此举无疑既能顾全靖远公的情面,又表明了对凌霜的信任,却分明将自身的安危寄托在不可剖见的人心之上,这对一个英明神武的人主而言,实在未为明智之举。不过转念又一想,萧成毕竟不是深藏机心之人,怎见得陛下对他没有绝对把握呢?这天地之间,自非只有他严正青一人是丹心一片为主君的啊!因此对于此事,倒也没再多言。

这一日,南容澈自为压制自己不安的心绪,整日待在清心殿中翻书,却因近日总是休息不好,很容易就乏了,一只手拄着案子扶额睡着了,不意竟做了一个让他更加不安的梦。

漫天的花雨纷纷,雪白殷红的梅瓣交错飘落,忽而被回风席卷成模糊的形态,一直向着靖远公府旋飞而去。府门缓缓打开来,一瞬间天地之间只见茫茫红晕笼罩,同时传出喧闹的鼓乐声与谈笑声,梅瓣向四面飞散,一对盛装的新人被众人簇拥着从府中走出来,凤冠霞披的凌霜脸上漾开的笑意胜过春阳的明媚。路人们方才为看到新娘美好的笑颜而惊叹,转而却又因见盖头竟盖在她身旁的郎君头上而嘻笑,盖头上垂下的一簇簇金黄丝绦在他的胸前晃动,掩映着他前襟上的团绣图案,使人看不清,而在南容澈看来那图案该是“腾龙驭日”,却恍觉自己是与一双新人对面相望的——他想要走过去却感到腿脚不听使唤,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霜为她身边的那人掀起了盖头,那衣襟上“麒麟追月”的图案便也分明地显现出来……

“不可!”南容澈情急之下高呼出声,同时伸出手去拉凌霜,却猛地从梦中惊醒,前额因忽然失去手的扶持,险些撞在身前的御案上。

小笋听到主君的呼声,急忙从殿门外奔了进来,捧了茶上前伺候,见南容澈脸色无比阴沉,双目中凌乱的血丝却浸在一片潮意中,于是小心地关切道:“陛下这几日实在劳神太过,只在这清心殿中小憩总不能解乏,还是回寝宫去吧。”

南容澈接过茶来漱了一口,觉得精神安定了许多,对小笋的话似乎不加理会,只向他睨了一眼,看到他的肩头上压着薄薄的一层雪,便问道:“外面下雪了?”

“是。”小笋边回话边顺着主君的目光侧转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说道:“陛下恕罪,小笋子方才进来得急,忘记掸去身上的浮雪了。”

南容澈微微点头,站起身来整了整襟带,口中说道:“去御苑。”

小笋听说主君要前往御苑,自然知道他是专意去看那株梅树的,也看出他此时的心神不定——竟不等宫人伺候圣驾出行,只穿着常服便向殿外走去了。小笋也不迟疑,旋即取了雪氅随后追上去,赶在主君踏出殿门之前为他披戴齐备了。

雪依旧簌簌地下着。南容澈走出门来侧头望了一眼廊下,没看到萧成的身影,不禁皱起了眉头,想起他已经去巡防营领职就任了,心头的躁乱之感不免又重了一层——前时萧成主动请旨要去宁州一节,就该允准他的,真不知道自己当时赌的什么气。如今凌霜一去数日毫无音讯,而方才梦中所见的真切之感让他实在难安。

南容澈此时心中焦躁,脚下阔步急行,地上踩在寸许厚的积雪上面随之留下略显虚浮的脚印,小笋在主君身后几乎一路小跑地紧随,几次想要劝说主君走慢些,当心脚下湿滑,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自知道纵使说了也不会有预期的效用,只会惹得主君愈发心烦罢了。于是便张着两臂护在主君的腰背之间,竭尽所能地准备着随机应变,只是从旁看去,如同挂在南容澈的颀长身形后的一只壶,这形态并不雅观,若是被太后瞧见了,恐怕会治他一个御前无状,有损君王威仪之罪。

说来实在并不难看出这本是他的一片忠心,何以猜度太后竟会为此降罪于他呢?这自然是因为太后无疑会对皇帝的这番“踏雪寻梅“之举感到不悦,而她既不能径直拂了君王的”雅兴“,又不能对他此举之下的心意假作不知,总要找个人发落一下,才好排解她心中的不满,也是让南容澈清楚她这个母后的态度。

所幸这一幕太后并不曾看见,便也省了一番无聊的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