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容澈没有直接回答晏麒的疑问,却仿佛想到了什么,露出颇为得意而又含蓄的一笑:“幸而凌霜战功卓越,她若无功而返,朕可要先治你扰乱军心之罪。”

“只要她平安归来,无论陛下治臣什么罪,臣都无怨言。”晏麒放下茶盏,神色认真地看着南容澈:“不过陛下当初决定遣她去边关的时候,又如何确知她定能全胜凯旋?”

南容澈闻言手上斟茶的动作一滞,自壶口涌出的水注亦随之一斜,险些洒在桌面上。

“如今她回来了。”南容澈顺势将手中的紫玉壶搁下,定了定神,继续道:“这茶盏原来有三只的,可惜被朕失手打碎了一只,以后这套茶具便不能用于三人共饮了。”

晏麒听了南容澈此话,心中自然明白他是在以茶盏之名暗喻自己与凌霜和他三人之间的关系,于是也以隐喻表明态度:“确实可惜。不过陛下从来不缺珍物美器,自有更好的茶具可供御用之需,所残缺者终只是对珍贵之物的爱惜罢了。”

“晏麒,你这是打定主意要与朕相争吗?”南容澈的语意犀利分明,投向晏麒的目光难掩其中的冷冽威慑之意味。

“君臣自有定分,为臣者岂敢与君相争?”面对南容澈的凛凛君威,晏麒指了指摆在两人面前的紫玉茶具,从容不迫地说道:“君臣之分,譬如这茶具,壶为君,杯为臣。如今既经陛下之手,这紫玉盏恰余下一对,陛下正可以此成全两人共饮之乐,又何来相争之忧?”

听过晏麒这一番话,南容澈不怒反笑:“好啊,子麒,不愧是朕的晏上卿,确实辩才不凡。在这清心殿里,你跟朕谈君臣之分,朕不知该说你此言不合时宜,还是该说你精于审时度势。你现在坐在这里,言行犯上而不加罪,是因为朕视你为友,而非服你之论。”

“臣明白。但无论于君于友,子麒都必以肺腑之言相告,不敢相欺。陛下邀臣共坐,品茶推心,本就是因臣与陛下品味无二。”

“不错,”南容澈眉心微蹙:“既然品味无二,自然所见当无不同。”南容澈说着即从案下抽出一卷明黄诏书递与晏麒,径直明言道:“朕以为凌霜可堪南晔皇后之位,想来子麒应无异议。”

晏麒却并不去接诏书,不卑不亢地说道:“这正是陛下与臣不同之处。对于钟情之人,陛下可恃一国,臣却唯此一心。陛下要明旨立后,却只道凌霜堪不堪,可曾问过她愿不愿?幸得陛下待之以友,臣亦当告诚以报:今臣与陛下皆属意凌霜,然其心若何,非君与臣可自为左右,若凌霜倾心于陛下,臣定当为帝后尽忠;而若陛下欲以君威夺爱,恐怕凌霜亦未必应。”

南容澈不禁眸光一跳,他确实尚未确知凌霜的心意,甚至由于暖袋儿一事而不愿去求证,却又急于在她和晏麒之间划清界限。不知是不是身为帝王的占有欲作祟,南容澈不怒自威地望着晏麒,挑眉反问道:“你觉得她会抗旨吗?”

“或许不会。”晏麒的神态虽然仍旧镇定自若,实则心中并无十分把握,却毫不退避地迎上南容澈的目光,说道:“可陛下究竟是想让她遵旨入宫,还是想要她真心相付?陛下如此圣心独断,难免不会让人以为陛下想要的其实不过是靖远公之女手中握着的那把利剑。”

南容澈深望着晏麒半晌,终于将诏书收回置于案上,却转作无言一笑,说道:“子麒,朕的紫玉盏快要被你捏碎了。”

晏麒这才意识到自己握着茶盏的手因过分用力而筋络分明,指节发白。他轻舒一口气,将玉盏放下,方起身说道:“茶凉了,臣请告退。”

毓宁公主本来还在廊檐下左三步右两步地徘徊,忽见晏麒从殿中走出,便即时立住身子,轻声唤道:“晏麒哥哥。”

晏麒却只向着毓宁俯首一揖,既是见礼亦算告辞,也不再多说一句便自抬首阔步地去了。毓宁公主目送着晏麒的背影走出清心殿院外,却仍定定站在原地。

“公主,您不是要见陛下吗?”小笋见她好一会儿都站着不动,在旁提醒道。毓宁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转身进殿去与皇兄说话。

南容澈见毓宁容色郁郁地走进来,自先开颜问道:“宁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小笋子无礼,惹你不快了?朕这便罚他!”

小笋在毓宁身后俯首接话道:“小笋子哪有那本事能惹得着公主的,倒是上卿大人……”

“不许说晏麒哥哥的不是!”毓宁公主倏地涨红了脸,不待小笋说完便含怒喝止道。

“好了。”南容澈却开怀一笑,一面招手示意毓宁入座,一面将案上的诏书交予小笋收好,方又说道:“子麒方在朕这里喝了苦茶,正可清心明目,哪里会不适?”

毓宁听说,便又睁大了好奇的眸子,问道:“皇兄请晏麒哥哥喝的是什么茶,宁儿也想尝尝。”

南容澈抬手在毓宁额前轻轻弹了一记,摇头笑道:“傻丫头,这种茶可不是谁都能喝的,你还是不尝为好。”

毓宁不明所以,嘟着嘴揉了揉眉心,哼道:“皇兄真是小气!既然这样,有一件要紧事是不是告知皇兄,我也要再斟酌一下了。”

“好啊。”南容澈对于毓宁口中所谓的要紧事似乎并不在意,却转向小笋说道:“朕记得子麒说过不喜欢斤斤计较的女子,可有这话?”

小笋当即会意,附和着主君道:“正是正是。”

毓宁听了,暗暗将唇瓣一咬,断然启齿道:“皇兄可知,母后要册立姈姝姐姐为皇后,已经行过纳吉之礼了?”

南容澈闻言眉峰一耸,面上笑容顿散,瞬间变色。

“这这……”小笋更是大吃一惊,登时冷汗淋漓,面向主君跪地叩首,自先请罪道:“小笋子事君不察,请陛下降罪!”

“母后竟然瞒着朕,私行立后之事?”南容澈在案前豁然起身,并未理会小笋,却先向毓宁问道:“你如何知道?”

毓宁便认真回道:“母后曾同母妃商议纳征告期之事,且说皇兄日来政务繁忙,已将此事全权交予母后料理。而母妃因想到立后之事虽然向来由后宫主持,但毕竟关乎国体,皇兄应不会无一语过问的,且母后又多番叮嘱切不要惊动皇兄,是故觉得有些蹊跷。不知君意如何,恐怕终是不妥,但太后懿旨鲜明,母妃不敢有违,只有把她心中所想向宁儿说说罢了。宁儿听了也自犹疑,所以不得不当作一件要紧事来说与皇兄。”

小笋在旁细听了这一番言语,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凌霜那日沉郁的神色以及她所说的“会如期递上贺表”的话,当时便觉得“贺表”一语不知从何说起,而自己未及细问便被主君唤回,也就没再多想,而此时思前想后,方才恍然,想必那日平朔将军言下所指,便是此事吧。

可是主君却没有给她说出此情的机会,还让她误会是陛下要立晏姈姝为后……小笋想到此处,只觉后背冷汗涔涔——那日因见圣心不悦,小笋自思还是少言为妙,却未想到一时疏忽,险些误了大事,若不是毓宁公主来说,这事情可就更糟了。虽然太后私行立后到头来必是竹篮打水,彼意欲立而存之,主君亦可黜而废之,可若是平朔将军因此对陛下敬而远之,自己恐怕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