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沈家老两口住的院子天井里,躺在摇椅上养神的沈兆庭只听沈靖川起了个话头,就直接拒绝:“我一个好好的单身汉,本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莫名其妙弄来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住一起,你觉得合适吗?”

沈靖川道:“你是她二叔,有什么不合适的?再说,小初住校,今年高二,每周回来住两天,等明年上了高三,一周休一天,毕业上大学就搬出去了,能给你添什么麻烦?”

“况且,你也不讨厌小初,对吧?她刚来那会儿,不还去学校看她了,后来,还去给她过生日。”

“不讨厌,就等于我来帮你带?讲讲理吧……总之我不同意,别甩这包袱给我,你再想别的办法。”

沈靖川预料到他的态度,不慌不忙,先找了个小凳子坐下。

“上回,是不是你先看出思行不对劲?”

“提醒你注意也有错?别给我来倒打一耙这一套。”

沈靖川道:“那小子以前没开过这窍,我想着,这回要真上头了,跟暗恋普通女同学还不一样,两人住在一个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恐怕要坏事。”

沉思行有基本的家教,沈靖川对他基本的人品有信任,可他自己也是个男的,知道青春期的大男孩儿冲动起来根本没脑子。

怕他影响初宜,也怕他欺负初宜。

沈兆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四平八稳道:“不至于吧?”

“这谁说得准?”沈靖川道,“过年那会儿,俩人可还一句话都不说呢,四月份,还想着带出去把小初扔半路上吓唬她,谁想到他现在这样?”

“那也不关我的事。”

“大哥这不是没办法了吗?爸妈倒是也喜欢小初,要不就……”

沈家的老两口连养大沈兆庭的精力都没有,哪里是照顾孙辈的人选。

沈靖川还在东拉西扯,胡说八道,沈兆庭不耐烦道:“我真是欠你的。”

“这么说也对,毕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了你。”

“别恶心。”

“成吧,就这样,我就当你同意了。”

“谁同意了?”沈兆庭道,“告诉你,我不要,敢送过来,我就敢丢出去。”

——

这天下午,沉思行跟同学去打台球,初宜陪书晴逛街,都在外面吃。

晚饭桌上,只剩下沉家的五个人。

沈令嘉道:“正礼好像好多年都没开除过学生了,大哥这回威武。”

提起这事儿,沈靖川的脸色就不好看。

“但凡那不是几个小屁孩儿,这事儿都不会就这么算了。”

见沈兆庭专注吃饭,对这事儿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沈令嘉问:“二哥也知道?”

沈靖川闻言又是一笑:“诶对,我不能抢功,真威武的是你二哥。”

“啊?”

“我也就在学校耍耍威风,老二就不一样了,直接劈手夺了人家几个标。杜家那边儿,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弄丢了这几单买卖,资金链要是续不上,得出大问题。”

说完了,沈靖川假意向他妈告状:“妈,您管管兆庭,天天在外头作威作福,北城没人拿得住他,都说他是冷面阎王,尽给我们家添黑料。”

老太太却也连做面子的场面话都没有,一字一顿道:“与人为善,不是软弱可欺。欺负了我们家的孩子,是得要长长记性。囡囡刚来的时候什么样?后来好容易活泛了几天,被她们一弄,现在又不爱说话了……你这个做叔叔的,说到底,算半个爸,怎么就一直没察觉?”

沈靖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讪讪地闭上了嘴,顿了顿,又想笑。

“是啊,我不行,不如她二叔贴心。”

“大哥。”沈兆庭投来凉凉的一眼。

老太太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问:“你们俩打什么官司呢到底?”

桌上没有嘴不严的人,沈靖川就绘声绘色地讲了这段时间沉思行疑似少年怀春、以及他打算让初宜去跟沈兆庭住的事。

“……”沈令嘉边拍手边道,“精彩,精彩。”

之前嚷着娃娃亲恶心、南蛮子滚回去的人是谁来着?

沈令嘉感觉,侄儿沉思行这极速打脸,比书晴看的狗血肥皂剧有意思多了。

沈靖川拿筷子“啪”一声敲在乐个没完的沈令嘉的手臂上:“幸灾乐祸,恶劣!”

一直没说话的沈老爷子开了口:“你意思是,思行早就知道,学校有人欺负小初?”

老太太也皱眉:“思行也一直没跟你说?是因为什么,他那会儿,不喜欢囡囡,就能看着她受欺负?”

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是。

沈靖川言简意赅:“老二教导有方,已经揍过了。”

沈令嘉还不知道沉思行什么时候又挨了顿新鲜的打,急得抓耳挠腮:“什么时候的事儿?那怎么没用我支走爸妈?”

什么时候?就上周末。

揍他自家人受欺负冷眼旁观、冷血无情,揍他不仅不帮忙,反还落井下石,揍他越长大越倒退。

沉思行挨得心甘情愿,一句求饶都没有。

就因为这个,沈靖川愈发确定,沉思行对初宜的念头,确实是不对劲了。

沈兆庭顾自夹菜吃,动作慢条斯理,好像谈论的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诶,大哥,你刚才说,让小初去跟二哥住?”

沈靖川那一番话里,要素过多,沈令嘉这才抓住核心。

“让二哥带初宜,你是有多想不开啊,实在不行,来跟我们住多好,家里有书晴,她俩本来就关系好,这不比让她上二哥那儿强得多?”

不知为何,虽然沈兆庭没说话,但沈令嘉就是隐隐有种自己拍对了马屁的感觉。

他兴冲冲地继续说:“二哥出了名的没人性,你别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问过初宜没有?我估计,小侄女肯定不愿意。”

话音落下,沈令嘉又感觉到阴风阵阵。

不等沈靖川发表意见,老太太先否了他的主意:“不说你跟书晴还没结婚,就是结了,也不好。她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偶尔照顾囡囡还可以,哪有自己还没生,就先替大哥带孩子的事。”

沈令嘉是根墙头草,何况他妈是在替书晴考虑。

“也对,那只好委屈小侄女,只能跟我二哥了。”

沈兆庭还是那个态度,连拒绝的话都不说了,当没听到。

沈靖川换了套路,改为顾自细数初宜的好,在家多么听话,学习多么上进。

沈令嘉给书晴发微信,第一时间更新八卦。

老太太则问起沈兆庭的感情动向。

“兆庭,我隐约听见这么句话,说余家有意思,余家的女儿也有意思,你不搭理人家?”

“是有这么回事。”沈靖川抢着回答,“我之前还担心您生气,没敢说,他一直这样,我估计是要打光棍。”

老太太道:“你当大哥的,有点正形。”

沈靖川唉声叹气道:“我怎么没正形?您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这家伙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听过谁的话?我把他从五岁上幼儿园带到十八岁离开家上大学,都做不了他的主。”

几人七嘴八舌,说得正热闹,沈兆庭搁下筷子,起身道:“我吃好了。”

他下了桌,离开前还顺手推回了椅子,像他这个人一样,永远不出一丝错,不漏一点空。

饭桌上沉默了片刻,沈令嘉小声道:“大哥,刚才演戏演过了。”

老婆去世以后,沈靖川在情感上颓废了好几年,从那时候开始,沉思行几乎就是沈兆庭全权在管。

去国外读大学的计划就此中断,沈兆庭还因此复读了一年,但他上学早,还跳过级,大学毕业后,还比大多数同龄人小一岁。

原本进的是公字头的单位,学历高,能力强,工作的第三年,也就是去年,迎来了第一次小提拔,。

但沈靖川的精力不足以应付家里的一大摊生意,沈兆庭因此放弃了提拔,从单位辞职,离开仕途,扎进了名利场,第二次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他的脾气硬不假,主意正也是真的,但若说他不曾为这个家妥协过,那就有些诛心了。

沈靖川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问他妈:“我这还有事儿求他,怎么办啊?”

老太太斜睨他一眼:“就叫你有点正形。”

——

“我他妈不是那个意思!”台球厅里,沉思行都被急结巴了,手里的球杆哐哐砸地两下,“我靠,你想什么呢?”

谭樟铭不置可否:“哦,是吗。”

沉思行无奈至极:“就是啊!你从哪看出来我追初宜?我对她,我对她……”

“你对她。”谭樟铭道,“是什么。”

“是普普通通的兄妹情!”

沉思行感觉,谭樟铭听完以后,看他的眼神,从夺妻之恨,转成了单纯的看傻逼。

他自己也有些心虚。

谁不知道,谭樟铭都知道,初宜来到沈家,总共也就八个多月,其中他们俩相处的时间,不超过六十天,大半还是他排斥初宜的状态。

哪里培养出那么多兄妹情,突然就足够驱使他因为初宜受的一点委屈而大发雷霆了。

“总之,我没有喜欢她,更没有追她,我和她根本不熟,哪来的喜欢?”

“行。”

说完,谭樟铭就拎起包,斜挎在左肩上,往外走。

沉思行拦住他,谭樟铭道:“还有事?”

沉思行道:“上学期的事,咱翻篇儿了吧,不光我动手,你当时也揍我了啊,我眼眶黑了半个多月,星期天回家都不敢抬头,生怕被我爸告诉二叔我跟人打架,又挨揍,谭樟铭你怎么这么小气啊,是不是兄弟?”

谭樟铭道:“翻。”

“……”沉思行道,“那接着打球?”

上学期打架以后,这是俩人第一次一起出来,沉思行约的,谭樟铭来了以后,第一句话就问他,是不是在追初宜。

“不了。”

沉思行道:“你还有事儿?”

“没有。”谭樟铭说,“我不跟情敌一块儿打球。”

“……傻逼吧谭樟铭,都说了几遍我对她没意思,你……”

谭樟铭绕过沉思行,径直往外走,看着是一句话都不耐烦多说。

沉思行“操”了声,在心里骂谭樟铭这狗东西真他妈轴,一边大步追上去。

“我跟你说,跟你说行了吧,但是,先说好,你他妈听着就行,不许发表意见。”

谭樟铭的眼神凉凉的,勉强停下了脚步。

“上学期,快放假那段时间,市里评三好学生,你记得吧。”

正礼的高一年级上报了两个人,沉思行和初宜,他们还去参加了竞选演讲。

一般来说,参加演讲的,最后都拿到了荣誉。

但也有例外。

有过那么几次参与评选的学生在公示期间有重大违纪,或者被举报违规查实,然后被撤销荣誉的前例。

竞选演讲结束后的一个星期三,沉思行帮音乐老师跑腿,往科技楼那边送一摞琴谱。

他上到顶楼,刚出电梯,走到拐角处,就从前面两个人的谈话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学校里背地议论他的人很多,沉思行一开始不以为意,但等他多听两句,就慢慢停下脚步。

听声音,他就认出了其中那道男声,是他们班一个非常沉默寡言的男生,叫李浩伟,在班里几乎是一个透明人,跟谁都没有来往。

沉思行之所以能记住他叫什么,还是因为他被分部的一群小混混找过麻烦。

当时沉思行正好在卫生间,那群人动手动脚,很明显的以多欺少,他看不下去,经过以后,又返回去,喊了声老师来了。

当下,跟他说话的另一个人,沉思行也认识,是初宜。

李浩伟交给初宜的,是一个照相机。

里面有一段视频,是他之前被小混混堵在厕所的时候偷偷拍的。

那些人在厕所欺负他不是第一次,李浩伟不想再忍耐,就事先藏好了相机,拍下的视频里,不光有脱他裤子的人,还有沉思行。

视频结束在沉思行怒气冲冲地从门口返回来,走近李浩伟,拧着眉头目露凶光的时候。

不听前因后果,沉思行参与群殴同学就是事实,并且铁证如山。

“我不明白。”当时初宜说,“他没有欺负你,对吧?”

李浩伟说:“没有。我不是让你拿这个到老师那里去污蔑他,我是说,你可以用这个视频跟他做交换。”

李浩伟的声音很低:“我遭遇过跟你一模一样的事情,可惜到最后都没有勇气反抗,即使有这个东西。我要转学了,这个地方吃人,不过我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一段能让沉思行吃哑巴亏的视频,换沉思行在那些受到他影响去暴力初宜的女生面前转变一下态度,听起来很公平。

初宜也收下了。

合情合理。

沉思行抱着琴谱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他听见李浩伟离开,听见初宜播放影片,可是,超出他预料,也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他还听见“删除”。

李浩伟带来的,是很老式的一款相机,目标用户大概是老年人,每一步操作,都有很大声的语音提示。

“打开文件夹。”

“删除。”

“确认删除。”

最后,沉思行又听到初宜离开的脚步声。

那天,他一直在那个拐角处默默地待到二段晚自习下课,几乎站成一座雕像。

回到教室时,怀里还抱着本来要送到科技楼顶楼的琴谱。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