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川城郊,乌云满天,大雨瓢泼。

身着麻衣的男子牵着他驾车的马。

他慢悠悠的走,毫不在意鞭子一样的雨水抽打着他的全身。

衣裳一瞬间,都湿了。

他一边走,一边跟车里的人闲聊:

“阿煜,你想家,咱们这就到了……”

“你小院儿门口卖甜酒的老头儿,这会儿又该在你园子侧门躲雨呢。”

“城里的海棠该开了,疾风骤雨,要扫落多少花瓣,你说你,怎么偏偏就喜欢海棠呢,它又叫断肠花,听这名字多衰气……”

他叨叨念念,都是些生活琐事,但不知为何,车里的人一句都没有回应。

眼看走到一座荒庙前,大殿里乌漆嘛黑,分辨不出台上供得是哪位神仙。

麻衣男子驻足,对着殿门怔怔出神,继续自说自话:“阿煜,当年咱们路过这儿时,香火还旺呢,如今……”

终于说不下去,只剩一声叹息。

忽然,他在殿门前跪下来,声音穿透雨幕,送入大殿:“不知殿上是哪位神仙,但如果你听得见,求你……让我下辈子能还他恩义。无论我付出什么代价。”

天上一道闪电,擦亮神像的一双眼睛,威严的审视着许愿的人。

麻衣人一愣,随即道:“以心血为证,也该我还他这一刀。”说罢,抽出腰间匕首,片刻犹豫都没有,猛地扎在自己胸前。

鲜血滴滴答答,和着雨水,落地生花,开出一朵又一朵的殷红。

他踉跄着起身,走到神像前,从怀里摸出个锦囊,在神像脚下找到一处幽深的裂缝,把东西塞进去。

抬头看看那不知是什么的神,就又牵起马车,往涤川城方向去了。

城门口戍守的官军,见到暴雨中胸前插着匕首但毫不在乎的“行尸”由远而近,先是吓了一跳,直至看清他麻布帽子下的脸,陡然难以置信的惊呼:“将军!是将军!将军回来了!”

三年了。

麻衣人惨然一笑:“是啊……回来了。王爷,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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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流转三百载,往事不知被淹没在哪一缕尘埃里。

炎华都城,古都涤川迎来第一缕晨辉。

搁平时,春日暖阳叫得醒市井百态,腾得起早点摊子上的人间烟火气,却无论如何都叫不醒花好月圆楼里的姑娘公子们。

玉带河畔女儿娇,花好月圆楼里人。

花好月圆楼——涤川第一销金窟。

入夜,曲水流觞、杯歌交迎,不知是真是幻的惹人迷醉;

清晨,才正是逍遥人儿们魂驰神遥,流连美梦中,舍不得下凡回到人世间的松散好光景。

今儿个就不同了,楼里时不时有姑娘、客人自窗子扒头往外看,看大院门前车马列队,官军站得笔直。

一个个猜测楼里出了什么事。

只是,他们想破大天也想不到——炎华国大皇子,暴毙在头牌姑娘的兰房里。

案发现场。

檀木梁、玉璧灯、南珠串的帘子,除了贵气就是奢靡。

外间桌上,觥筹残羹犹在;里间香榻上,大皇子死尸横陈,大被不遮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实打实做到了。

那“牡丹花”早就吓得慌了神儿,小脸儿煞白的坐在一旁,身边老鸨梨树皮带雨的向一名官差陈述情况。

官是她们报的,头牌姑娘紫陌昨夜陪大皇子一夜风流,后来二人闹得累了才睡,天快亮时,紫陌姑娘觉得身边的人不对劲,睁眼就见大皇子直愣愣的盯着床帐一角,嘴里泛着白沫子,好像螃蟹吐泡。

身子还时不时抽搐几下。

吓得姑娘赶快喊人。

片刻功夫,大皇子已经喘不上气,直挺在**,哼哼唧唧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医师还没来及请,人就没气儿了。

老鸨和姑娘知道他是皇家人,天大的事儿不敢瞒,立马就报官了。

于是,现在高调奢靡的屋里屋外,挤满了混身煞气的老少爷们儿。

为首一人气韵富贵,一边听仵作简述死因,一边端详大皇子尸身。

他身后,一众官员低眉顺眼,暗使眼色,却没人敢动一动去勘察现场的情况。

贵人身边一名幕僚,心思显然不在案件上,刁着一双眼睛,审视众官员:“刑部尚书怎么还没到?他可好大的架子!”

说话阴阳怪气的。

他一个幕僚,置喙当朝大员,按理说是逾越得紧了,可宰相门前七品官,众人只得面面相觑。

也正在这时候,门口一阵脚步轻响,一人不疾不徐的答道:“本官今早刚进都城,还没来得及去告身,得知肃王殿下急召,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

循声望。

这人相当年轻,只怕还不到而立之年。

他一身墨染的长衫,左手袖口扎着精钢镂空的护臂,右手却是文士的洒袖。

黑得发亮的长发拢起一半,在脑后挽了个小髻,用一支乌木簪子固定着。

从头黑到脚的打扮,把他面色衬得白皙,因为行得匆忙,他皮肤底子里隐约透出些红润,看着好像白瓷套了一层釉上粉彩。

这个衣着不起眼,长相很扎眼的小白脸是新任的刑部尚书?

“下官,新任刑部尚书赵煜,见过肃王殿下,殿下千岁安康。”

他上前向那位贵人行礼,顺带瞥见内堂的样子,不自觉皱起眉头——屋外廊上就够乱了,没想到啊……

屋里像是活泥鳅下锅。

除了肃王带着的幕僚、侍从,还有大理寺卿、三司总捕、自己刑部的侍郎、仵作……

再看那牡丹花下丢了命的死鬼……虽然身份特殊,也不至于这会儿就摆上出殡的排场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肃王对于现场取证是□□跳井——不懂不懂的草包,但跑惯了现场的几位也不懂吗?

想到这,他赶路的燥气就往头上撞,自顾自进屋观察现场情况。

肃王回他一句:“小赵大人劳顿辛苦了。”

见他办正事儿,倒不端着,退到一旁不打扰。

只是,他身边那幕僚,见赵煜新官上任,人又出奇年轻,便朗声道:“在下才疏学浅,但也知道,凶手往往会是凶案的受益者,依在下看,此案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太子殿下,”他转向赵煜拱手,“赵大人,您说对不对?”

赵煜入都城前确实听说大皇子近来政务勤勉,日积月累,可能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但他正跟仵作低声交流什么,头都不抬,只当没听见。

那幕僚却自有一套的走到赵煜面前,几乎把嘴贴在赵煜耳朵边儿,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不等他说完,赵煜就厌恶的向后退开一步,掏掏耳朵,顺势扫一眼肃王,见他对手下“纵容”,心里就明白了——听说肃王和太子面和心不和很久了,刑部又归肃王执掌,这是逼着自己表态站队呢。

赵煜平淡的回答:“待到凶徒落网时,先生说得对或不对,自然见分晓。”

“也就是说,赵大人觉得此事与太子殿下无关了?”

要说赵煜,其实出身官宦世家,爷爷、父亲都曾为高官,只不过他自己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儿,所以一直不想入仕,无奈亲爹看重门第,早年又听了个道士的掐算,说赵煜要是不入仕途,非但他自己,就连炎华也要有灭顶之灾。

好家伙,拯救天下苍生,深深打动老赵大人,于是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

赵煜才终于屈服在老爹的**威之下。

但自为官起,他就没在皇城根儿当过一日差,哪里有外派的差事,他便往哪里请缨。

一晃小十年过,直到他爹辞官回家看书养生了,父子二人愣是没在都城里做过一日同僚。

直到上个月,刑部的老尚书病重身故。

赵煜身在外阜,手里还有查到一半的案子,突然被举荐入都城补任——即日动身,不得延误。

一纸诏书下,容不得他反对。

赵大人只得感叹:自己从来都是被困在围栏里的猪,却总幻想能海阔天空。

天子脚下,党派之争尤为严重,他打心眼里觉得厌烦,见那幕僚咄咄逼人,索性破罐子破摔的拒不站队,道:“先生说得对,又不全对。”

“愿闻其详。”幕僚装模作样。

赵煜长了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像两片柳叶藏锋,眼尾微微向上吊着,笑起来又如弯月般温柔。

单看这双眼睛,就不像个顺毛驴。

果不其然,他朗声答:“天下,是沈家的天下,但能继承大统之人,可并非只有太子一人。”

换言之,大皇子薨逝,肃王也离皇位更近了一步。

话没错。

旁边一直看热闹的诸臣听得一缩脖子——不愧是前右丞相的公子,话茬子是真硬。

幕僚脸上挂不住,拍桌子喝道:“你大胆!”

他激动起来,不管不顾,文人袍袖宽大,把桌上一只酒杯扫在地上,“嚓——”一声脆响,摔了个稀碎。

这下,赵煜的容忍终于也顶到临界值,他赶路乏得紧,觉睡不好,心里便有一股无名火。

眼看火顶到脑门子,脸上带出怒意来,刚想叫肃王好好约束手下人。

便听门口又有人道:“一大早的,怎么炸药味儿这么重,孤看不见,可闻着……呛鼻子呢。”说着,还抬手在鼻子前面装模作样的挥了几下。

屋里不乏三法司总捕这样的高手,但门口这人好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就出现了。

他身形高挑潇洒,披着一袭深灰色锦袍,闲散的斜倚在门框上。

再细看这人的面容,俊朗清雅,脸颊线条刚柔适度,鼻梁直挺,高一分强戾,矮一分糜颓;分明的唇线勾勒出双唇的弧度,一切都恰到好处,只是……

一袭黑纱,遮了眼——他看不见。

众人见这人,纷纷下拜道:“太子殿下安。”

肃王也向他含笑拱了手,道:“澈儿怎么也来了。”

唯独赵煜,木噔噔的愣在原地,全没了刚才马上就要火山爆发的气势,好像被一道雷从头劈到脚。

他直愣愣的看着太子,大脑迅速的缺氧,让他的耳朵像被封了一层薄膜,能清楚的听见自己慌乱不堪的心跳声,通过皮肉骨头传导过来。

心跳声被不断放大,越来越快,快到他呼吸都滞涩起来。

这便是赵煜的心病。

他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即便模糊不甚清晰。

年幼不更事时,与母亲说过几次,在被府医灌下几碗苦药之后,他决定闭嘴;

长大了偷偷去查阅炎华国的史事记档,惊而发现,自己记忆里的片段,与三百年前的一段过往惊人的一致。

那一世,他是炎华的王爷,身陷皇室浩劫乱战。

大火在宫殿里烧红了半边天,眼看他拥护的皇子即将登位,他自己却被昔日的莫逆之交背刺一剑……

背叛,是被刻进骨子里的伤痛。

许是痛得深了,沁进灵魂里,喝下孟婆汤许也忘不掉。

于是,赵煜总是想着远离都城这个随时会被裹进争斗的烂泥塘。

可终归,他还是回来了。

那名背叛他的莫逆之交,如今就正站在他面前,即便对方遮了眼,但只看身形仪态,他就能确定。

太子沈澈,就是那个人。

赵煜恍惚。

觉得后心处突然剧痛,身体被冰冷利刃穿透的感觉像是从尘封已久的坟墓里被挖出来,重新堆砌在他身上。

他身旁的同僚见他不对劲,拽了他衣袖一下。

赵煜这才恍如隔世的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

正要俯身下拜,却听太子沈澈道:“赵大人舟车劳顿,还没洗去风尘,就前来办案,太辛苦了,不必拘礼。”

说完,这瞎子就像能看见路一般,精准的绕过地上所有阻碍,走到大皇子尸身前,向兄长肃穆一礼。

而后,他转到赵煜近前:“听闻赵大人多年来,游刃于数个地方衙门,查探案情自有一套,不知如今,有何见解?”

话音还飘在半空,大皇子陈尸的香榻后面,突然闪出来一个人。

床榻的脊背几乎是贴着墙的,上面拢着好几层厚重的锦绒搭子,没人料到,那么窄小的地方能藏下一个人。

这人现身,手中寒光一闪。

匕首向太子肩头推过来,但他脚下却不停,直奔窗子冲去,大有一跃而下之势。

赵煜脑子刚被雷劈完,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见太子瞎着眼睛,直接忘了这瞎子刚才悄无声息的出现,又走路辩位极准的本事。

下意识就去拉他手臂。

与此同时,沈澈正想以擒拿手法去夺黑衣人手上的匕首。

猝不及防被赵煜往后拉了个趔趄。

赵煜随手在腰间一摸,两枚铜钱向那黑衣人甩过去,一枚打空,另一枚正中他左膝。

但那人明显颇有逃跑的觉悟——只要没死,就得快跑,生命不息,跑路不止。

终于是忍着腿上剧痛自窗户冲出去,一跃而下。

再看被赵煜“拉了偏手”的沈澈,趔趄着,往赵煜怀里摔过来。

眼看非要一下重重砸在赵煜身上,他拌蒜的脚,就突然利索起来,也不知用得什么灵巧步伐,快得几乎看不清晰。

人在赵煜身上一贴,顺势在他腰里搭扶借力。

带着赵煜转了半个圈,二人稳住身形。

赵煜腰身一晃,自椎骨发力,柔中带韧的泥鳅一样挣脱沈澈的圈扶。

沈澈也就不轻不重的在对方腰间一送,向赵煜微欠身,颇为有礼的道:“多谢赵大人出手相救,孤失礼了。”

二人一套乌龙的组合拳打得行云流水,默契十分。

赵煜站定,看向对方,只觉得他嘴角微微往上挑着,歉意半点没有,得意倒是不少……

毕竟出了乱子,屋里有几人同时要自窗子一跃而出,去追那黑衣人。

还有人呼喝道:“快!快去通知封街,挨家挨户的查!”

赵煜的恍惚瞬间被拽回神。

他不再看眼前这位和他冤冤相报、天长地久的主儿,轻咳一声,朗声道:“且慢。”

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赵煜继续道:“那人还在楼里。”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默契呢!

赵煜:默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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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案件参照真实案件改编。

不合理的地方都是作者胡编乱造、脑子打结的产物。

因为有推理题材,可能会不定期小修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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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