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王,对……不好意思啊,今天我可能要失约了。”

李可唯抬头看了一眼C大附属医院的红招牌,边走边讲电话:“嗯……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没事没事,改天再约就行了。”

他这人有重度拖延症,本来上周头晕想吐的时候就应该来医院的,但他临时被项目组的产品组长压了一堆case,忙起来把天大的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等到今天要赴王行深的约时,李可唯出门前又忍不住吐了一次,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马坐出租到了医院。

只可惜晚上内科的专家都下班了,只能挂个急诊的号先看看。

李可唯本来玩着手机,但刷了一会儿今日的互联网热点之后,又硬生生地放下了手机,和走廊里打吊瓶的小孩大眼瞪小眼,等了十来分钟才被叫号。

医生看上去似乎也是个经常熬夜的,黑眼圈都快垮到口罩下面了,看见来了人之后也没力气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手底噼里啪啦地盲打出一串字来。

“什么问题?”

“呃,就是我最近经常呕吐,然后有时候会头晕,从上周三开始的。”

医生这才把目光移向他:“胃肠功能正常吗,呕吐时会胃痛吗?”

李可唯沉吟了片刻:“吐完之后胃会更舒服,肠道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每天都吐吗?”

“隔个几天,但是最近比较频繁。”

李可唯补充了一句:“而且好像比平时更容易累。”

医生听完皱了皱眉:“上周就开始吐了,怎么这周才来看?”

“……”

李可唯心虚地不敢说话,感觉医生的气势有点像他读中学时候的班主任。

医生又按了他胃部的几个地方,一一询问后又将视线转回了电脑屏幕,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除了这些还有别的症状吗?”

“嗯……”李可唯努力回忆了半晌:“好像有时候还特别容易犯困,刚睡完午觉没过多久就又累了。”

“嘶——不对啊。”医生挠了挠头:“你这也不是急性肠胃炎啊,肠胃炎可忍不了这么久。”

“你最近几个月有在备孕吗?”

李可唯这次愣了好几秒,才回道:“没有……”

“而且医生,我是怀不了孕的体质,我的孕激素才……”

“得得得,上次有个十六七岁的小男生也是这么和我说的,症状和你差不多,硬是说自己不可能怀孕,结果你猜怎么着?”

医生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这根本不是肠胃的毛病。”

“虽然也有其他类疾病的可能,但是我这边是介意你先去B超室做一下受孕方面的检查,如果不想花钱呢,可以去门口便利店买一下验孕棒。”

见李可唯好半天都不说话,他这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这种事情以后还是要放在心上,就算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怀孕,那也得第一时间来医院啊。”

“现在世道不一样了,男人也可以怀孕了,如果真不想要,平时还是要做好避孕措施啊。”

医院尽头的洗手间里,李可唯望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颤抖地把塑料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他看着验孕棒上尘埃落定的两道杠,感觉眼睛都被那鲜艳的颜色给刺痛了。

但与此同时,他的脑海浮现的不是喜悦、不是惊恐,而是几近茫然的空白。

不能让季想知道。

不能让季想知道……

这是李可唯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

他花了近一分钟才在自己的包中找到了手机,跟第一次使用智能机的远古人似的,连输了三次密码才僵硬地解了锁。

扶着洗手池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情后,李可唯才打开了通讯录,他的目光在“傅轻云”与“王行深”的名字处停顿了片刻,似乎作了一些心理挣扎,但最终还是坚定地划了过去。

几百个联系人里,他一时竟不知道要打给谁。

魔怔似地刷了好久,直到手指感受到了屏幕“不堪重负”传来的烫度,李可唯才叹了口气,推开门慢慢往外走去。

——————

春天过去,疗养院门口那株木棉又长出了绿叶,恢复了以往郁郁葱葱的模样,在闷热的夏夜里张着它那黝黑的树影,恍若巷子里一尊醒目的保护神一般,罩着从小路里经过的每一个人。

门口的路灯依然孤零零的,但在这寂静的夜里,那一束微弱而昏黄的光却显得如此温馨。

林雪梅坐在房间里的藤椅上,手中捧着一个发黄的陶瓷杯,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的戏曲节目。

屏幕上放映的正是《长生殿》的第二出:定情。

“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林雪梅转过头,指着那电视中罗裙飘飘的演员对李可唯炫耀道:“我年轻的时候在县里的龙湖艺术团当舞蹈演员,穿的也是这种裙子。”

“有一次去省里演出拿了奖,还捧着那什么金奖杯,可风光了。市长还奖励我们每个人一人一张戏票,去省里的大剧院看戏呢,看得就是这出《长生殿》。”

李可唯自然知道这件事情,从小到大他妈就把“去省里演出拿奖”当做自己最值得纪念的骄傲,茶余饭后都得不经意地跟邻居炫耀一番,现在得了病之后虽然有时候连儿子都不认了,但却总是记得从前市长给舞蹈团送票那事儿。

“知道了,你今晚已经说了两次了。”

他真的很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强撑起心情敷衍他妈了。

“妈……”

李可唯望着林雪梅专注看电视的侧脸,胸腔内陡然被一股委屈的酸水给灌满了。

“……我怀孕了。”

林雪梅却像没听见他说话一般,依然忘我地盯着电视中“咿咿呀呀”的唱段,整个人陷在了那虚迷的锦绣温柔乡里了。

“你又不认得我了是不是……?”

李可唯没忍住,一颗眼泪直挺挺地顺着他的脸颊滚了下来。

小时候,他妈林雪梅是家里最可靠、最细心的人。

当年李共文出事之后,他在学校里每天都在受别人欺负,被人指着鼻子骂“贱种”“杀人犯”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星期一书包被人扔粪坑,星期二头上被人倒涂改液,星期三校服被人倒红墨水……

每次回家之前,李可唯都得小心翼翼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以防被他妈发现,让她操心。但不知怎么回事,林雪梅那双眼睛比针眼还尖利,即使打工完回到家已经累得两眼昏花,但仍是每次都发现了儿子的异状。

虽然那时李可唯已经是大孩子了,但她总是把他强行拽着抱到怀里,用最温柔的语气问最戳心窝子的话,而每到这时,李可唯总是会忍不住地握着她那双糙纸一样的手哭起来。

那时候的日子很苦,但他每一次哭完都会比上一次更坚强。

他坚信着,自己一定能靠自己的努力考出那个地狱一样的小县城,考到只有在电视上见过的大城市里,赚很多钱还清债务,然后带着他妈一起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在跟季想结婚的那几年里,李可唯实现了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他用工作攒的钱给他妈在城里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虽然只是在某个三线的小城市,但也总好过那个令人压抑的县城。

那几年,他逢年过节就会把他妈接到C市来住,日子虽然过得忙,但也还算充实幸福。

——可自从他妈生了病之后,一切都变了。

有时候李可唯望着林雪梅发白的鬓角,都会恍惚地觉得她和从前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为什么以前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现在可以两三天都不洗一次澡了?

为什么以前观察细致、体贴入微的一个人,现在却迟钝得近乎麻木?

为什么以前思维清晰、能凭着一张嘴把不安好心的邻居都驳倒的一个人,现在常常讲的话却前言不搭后语……?

“你能不能快点好起来,快点变成以前的我妈!?”

看着呆坐着不动的林雪梅,李可唯一股气血直涌向头顶,维持清明的雷峰塔轰然倒塌,按捺了许久的怨气与怒意也倾泻而出:

“我怀孕了!!你儿子……李可唯、我!——怀孕了!!……”

“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明明孕激素只有37%,医生说这辈子都不可能怀孕的——怎么就……怎么就偏偏那一次……”

他的眼泪止都止不住,自暴自弃地哽咽道:

“你的病不可能好了,医生说只会越来越坏,越来越坏,直到把所有人都忘记,把你自己都忘记为止……”

“……那我怎么办?!这个孩子怎么办!我要怎么一边照顾你,一边照顾孩子——”

“季想、季想……!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林雪梅在听到“季想”的名字时眼里却闪过了一瞬的光:

“季想!季想是小季吧,小季是我儿子的爱人啊——”

“他可是大明星咧,天天上电视的那种,之前还给我买了个名牌包,老刘说那个牌子叫爱马仕。不过老刘都不信那孩子是可唯的爱人,老是说我骗人,我说我没有骗人,下次让我儿子带他来给你们看看……”

“妈——!!!”

李可唯歇斯底里的大叫把林雪梅吓到了,她下意识地怂了一下肩膀,然后有些难过地嘀咕道:

“……我没有骗人啊。”

“……”

李可唯咬着牙抹了几把眼泪,花了好久才渐渐平静过来。等他抬起头,看见林雪梅小心翼翼地把纸巾递给他时,心头又是一酸。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闷响,仿佛是什么东西从遥远的地方炸开的声音。

林雪梅被吸引了,缓缓地将窗帘拉开,只见在那层层簇簇的高楼大厦之后,天际绽开了一朵朵圆圆的烟花。

烟花像厚重的流星炮弹一般划过了天空,然后“嘭”地一声完全展开,再愈来愈慢地渐渐消失在天边。圆形的、簇型的、心型的……各式各样的烟花仿佛一场盛大的嘉年华晚宴一般,一个落下另一个就接着腾起,天际一直都是亮的,仿佛热闹永远不会落幕一般。

“真好看啊。”她赞叹道,“我家宝宝也喜欢烟花,只不过这几年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烟花了。”

李可唯怔怔地望着烟花升起的远方。

——那是东方工人体育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