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升允堂在一月廿五这天重新开馆,这天也是崔翕闻出差的第三天。

当余君药发现自己掰着手指头去数他离开的日子时,就感觉有些大事不妙了。

——这太不像是自己会做的事。

崔翕闻每天根据北京时间与余君药平常的作息来给她发微信,分享给她自己一天做了什么,又问她交通是否安全,饮食是否规律。

有时也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真讨厌储峥,回来的时候把他一个人扔这里。】

或者:

【早知道就学沈清泽,游手好闲什么也不用做。】

余君药是中午和同事在知禾用餐时看到的这条消息,忍不住发笑,故意回复:

【讨厌游手好闲的人。】

【喜欢努力上进的人。】

伦敦时间正值凌晨四点,崔翕闻仍然秒回:

【OK。】

【今天起床后要正式去和软件公司谈判,比较忙,消息不一定及时回。】

【是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十点。】

【注意,一共忙十四个小时哦。】

余君药看得乐不可支,回复:

【知道了,赶紧再睡三个小时,养足精神。】

关掉手机,她的嘴角还没有放下。

一同吃饭的医生、护士和药师都朝她看过来。

方鸾了然,用肩膀推了推她,问:

“在和你老公聊天?”

余君药没有否认,面带笑意地点了点头。

除了师叔,其他人对崔翕闻的印象还停留在杨晓琴闹出的风波上。

似乎是觉得在余君药面前说什么不太好,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都没有说话。

方鸾压低声音,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

“假老公变真老公了?”

余君药摇摇头,也轻声:

“变男朋友。”

方鸾竖大拇指,说人确实不错,下乡期间的坚持亲自每日接送,团队有目共睹。

桌上还有其他人,不好一直窃窃私语,余君药笑了笑没再接话,继续用餐。

餐后一行人同回余升允堂。

倒春寒是每年A市冬末的保留节目。

阳光洒金,高照枝头,却并无什么暖意,呵出的一口气结成白雾,在老街久久化不开。

余君药习惯性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经老祖宗书写的牌匾下方踏门而入,上二楼诊室,如寻常一般准备下午的门诊。

重新开馆第一天,本应患者人数空前,余君药却意外发现自己的病人数量突然少的有些反常。

直到下午一点左右,诊室内才来了一位患者,与她关系好的小护士却突然急匆匆跑进来,神色复杂,小声在她耳边问她:

“余医生您要不要暂时出来看一下手机。”

余君药微怔,知道如果不是要紧事,小护士不会这么着急过来。

她点了点头,说:“等我五分钟。”

把目前这个病人结束,她再出去。

小护士欲言又止,跺了跺脚,才说:“那您尽快。”

余君药并未因此刻意赶时间,只在写处方笺时速度比平时快些。

她走出诊室,候诊区明明有不少人在等候。

小护士快速地把她拉到那扇已经闲置很久的吕洞宾三戏白牡丹风屏后头,才面色凝重地拿出手机,说:“您看这视频。”

视频来源于一个账号命为“江想看健康”的健康科普类博主,标题则是:

[使用过期药材?中医治疗肿瘤真的靠谱吗?]

光是看到这里,余君药的心已经开始往下沉,深吸一口气,仍平静地点开视频开始播放。

这位博主遵循一贯的视频风格,在黑色幕布之前只露出脖子以下的上半身,声音出镜。

视频之初,他还算客观地介绍了当前中西医分别进行肿瘤治疗的原理和手段,着重介绍中医部分。但当视频进行到四分之一的时候,他突然话锋一转:

“但是众所周知,中医作为一门典型的经验学科,它的原理和疗效一直存在诸多争议,更何况肿瘤作为一个近代才提出的概念[1],传统中医的治疗是否真的有效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采访了目前身患胃癌四期并正在接受中医治疗的患者徐先生,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试图通过中医缓解癌症症状的徐先生如今病情反而不断加重,早就与其初衷背道而驰。”

视频到了这里,切换成采访画面。

徐海同样也是只有脖子以下的上半身出镜,声音经过处理,但余君药还是一眼认出。

徐海先是说明自己在看中医之前的病情、已经接受的治疗手段以及想要通过中医来进行后续治疗的原因。

“中医么,我以为药材钱不会很贵,至少比大几千一次的放疗便宜,加上我听说有不少人到了癌症晚期还能被中医治好,就想去试试。”

画外音江想:“您去的是我们本地的中医医馆对吗?”

徐海说了医馆和医生,但是都被打了马赛克。

接下来是徐海叙述自己接受中医治疗的过程:

“药方中有铁皮石斛,实在是太贵了,每次配药都要将近一千,而且得一直喝不能断。”

“后来我跟X医生说了我的经济情况,希望她能帮我用便宜的药材进行替换,不过她还是坚持用了石斛。我实在是吃不起了,准备不开药直接走,她才让药房的工作人员悄悄告诉我,有过期的石斛,价格便宜了很多....”

“现在的情况么?我已经很久没去做检查了,应该没两个月可活了,一天不如一天,毕竟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

视频就通过这样一个个的对话碎片大致说明了徐海的就医过程,试图通过中医治疗胃癌,却遇到高价药方,后续经医生暗地指点服用过期药材,导致病情不断加重,如今所剩时日无多。

到末尾,江想沉重地说:

“其实到了采访尾声,我已经无暇再去探讨中医治疗是否有效这样的问题,我更关心徐先生作为一名弱势群体所遭遇的种种能否得到伸张正义。当今医疗行业乱象频发,而类似的中医医馆似乎一直缺少有效的法律约束,才会让‘过期石斛’也堂而皇之地成为患者可以选择的对象。”

“......”

他还长篇阔论地说了许多,将视频高度层层拔高,余君药已经无心再继续往下看。

很显然这个视频直指她作为一名中医刻意使用过期药材所产生的一系列后果。

视频已经获得近五万的评论,小护士告诉余君药,“江想看视频”这个账号在全网五个社交、视频平台上都是同时发布的,累计播放量和评论只会更加惊人。

评论里,光是中医治疗有没有用这一点就已经吵得不可开交,毕竟这本就是一个充满争议的话题。

而支持中医有用的一方,也大多提及:

【个别案例能代表中医这个整体吗?视频里的那个患者很有可能遇到假中医了啊!为什么要让那么多医术高明的真中医背锅。】

【是啊!我看六十岁的中医都担心不够老,他自己去找一个三十岁不到还号称专家的女中医,怎么想的?听着都笑死人了。】

诸如此类的评论不计其数。

总体而言,认为中医无效的观点略占优势;而认为中医有效的一方,也都在不约而同的攻讦视频中提到的那位医生,也就是余君药。

她往下翻了一页,发现果然已经有人扒出她的信息:

【A市本地有名的中医药号,三十岁不到的女医生,这一听就是余升允堂的余君药吧。可是她不是余老爷子的孙女,一直亲自教的么?】

【余老先生是国医大师啊!百度上都搜的到的!我挂过他的号,他人很好的,开的药吃一个疗程就好了,为什么孙女会这样,让他晚节不保。】

【可是余君药去年不还用针灸唤醒了一名植物人吗?当时很有名啊,大家都在夸她有天赋。】

【唤醒植物人是偶然吧,西医也没完全研究明白的东西,说不定没被她扎反而醒得还更早。】

【余升允堂好个屁,我妈妈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余氏中医本来就一代不如一代了,余枢启就没有余老爷子的本事高,孙女更不就是来搞笑的。】

【可是余升允堂的药真的很贵啊,而且里面的医生就是喜欢用名贵药材,这是可以说的吗?】

【一个敢卖过期药材的老破庙,能好到哪里去。】

在余君药还在浏览的功夫,带有余升允堂和余君药的评论点赞数都不断攀升,甚至很快就有帖子开始深扒这个号称“江南第一家”的百年中医药号,也曾发生许多不良事件。

余君药的个人履历更是无处遁形,作为一个毕业才一年多年轻中医,加上徐海这次的事件,让她的流言也瞬间开始漫天飞扬。

从医疗事故,引申到学术造假、大学期间搞特权乃至非法行医等等极端恶性行为。

余君药看着这些无稽之谈,觉得触目惊心,第一次体会到舆论这张血盆大口的骇人程度。

而她现在成为了风暴的中心。

余君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阵仗,全身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发颤。

可是她再清楚不过,恐惧、愤怒都是毫无用处的东西。

余君药一点点调整好呼吸,让小护士把这条微博分享给她,然后敲门去找隔壁的余枢启。

余枢启看完亦眉头紧锁,怒声斥责:

“你知道为什么会发这些事吗?”

余君药低下头:

“因为我在当时用了‘过期石斛’这个理由。”

无论真相究竟是什么,事情因她而起,如今牵连到整个医馆,这一点无可否认。

“没错,因为你自以为是的体贴善良,因为你不计后果的冲动鲁莽,用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把自己、把医馆害成这样。”

“你知道爷爷今年几岁了吗?他到现在还在雷打不动地坚持出门诊、开讲座,为的就是能让中医可以被发扬光大,有更多的人愿意投身其中。而你作为我的,作为他的亲传学生,作为余氏中医的第九代传人,因为这样一个细节,落入了众矢之的,毁了那么多同行和前辈的心血。”

“网络世界又有多少人在意真相,他们已经可以通过这一个视频将你定罪,你大可以去到处说,石斛没有过期,他病情加重与你无关,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可以看看还有多少人相信。

“中医这个话题本身有多敏感,你身为从业者不可能不知道,现在加上有人推波助澜,完全可以就这么轻易地把你这一辈子的职业生涯直接毁了。”

余君药一点也不怪父亲在这样的时候只知道一味地指责她,因为他说的一切都没有错。

她的声音亦在微颤,却又莫名出奇的冷静:

“对不起,我知道错在我。我先暂时停职吧,至少要尽量和余升允堂撇清关系,本来就是我一人所为。接下来我会去报警,然后联系徐海和那个视频博主,要求尽量还原真相。”

“徐海的为人我了解,他不会这样刻意扭曲事实哗众取宠,应该是被恶意剪辑,我会找到他,拜托他重新介绍事情的全过程。”

余枢启在诊室里来回踱步,良久之后,才说:

“你去找徐海,报警和医馆这边搜集证据我去做,你犯的错是使用不合理的理由劝导患者服药,为什么要停职?”

/

徐海的手机屏已经碎了大半,一直都没有换。

他费力地逐帧看完“江想看健康”这个账号最新发布的视频,才绝望地闭上双眼。

上腹部还在不断地抽疼,可徐海似乎浑然未觉。

他为了两千块,害惨了一直在竭尽全力帮他的余医生。

哪怕视频是经过了恶意剪辑,与他原先所说的背道而驰。

徐海有些慌忙地从联系人里试图找到江想的电话。

他要质问江想为什么要这样捏造是非,他不要这两千块,他要还余医生清白。

电话还没有拨出,先发过来的是银行短信。

提示他,有账户向他转账两百万。

没错,是两百万,不是两千块。

是可以还清所有债务、还能让小圆安稳读完大学的两百万,不是堪堪只能支付两次药费就什么也没剩下的两千块。

徐海找到江想的电话号码了,之所以找到的这么快,是因为对方也发来了短信。

【徐先生,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稿费已经转至您的银行账户,请查收。】

徐海颓然地倒在椅子上,手机滑落,已经四分五裂的屏幕如今碎得就像一块长虹玻璃。

他不愿多看一眼。

直到隔了很久,门铃像那个雨天那样发出沙哑的嘶鸣。

其实他已经发现,如果是邻居,会直接拍门。

只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客,才会彬彬有礼地摁下门铃。

门铃声像断腿落入泥沼的马的哀嚎,持续响了三声。

尔后是余君药医生的声音,她说:

“请问是徐海,徐先生家吗?我有事想要找您。”

她的声音清冷干净,一如既往。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余医生也有优秀的涵养。

徐海被夺走了全部的力气,他无法让自己从椅子上坐起来,只好久久地保持原由的姿势。

像是濒死一般。

久到在房间里专心做作业的小圆也出了门,有些疑惑地望向他:

“爸爸,余医生怎么来了?你不去给她开门么?”

她缓缓往门口玄关处走去,嘴里说:“这么晚了余医生还特地过来,我先让她进来坐会。”

下一秒,徐海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双目通红,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冲上去竭尽全力拉住小圆的手,怒吼:

“不准去!”

话落的同时,两行滚烫的泪刺入他干裂的双颊。

/

余君药根据病历本上的家庭住址,找到了徐海的住所。

一栋环境比她想象的还要恶劣的老式筒楼,入口处的垃圾堆叠成山,楼道狭窄到一个人通过也需要微微侧身。

灯光摇晃,明灭不定。

站在徐海的家门前,她也是做足了心理建设才摁下门铃。

或许徐海还被蒙在鼓里;或许比其剪辑,这个视频其实是他出于什么原因而迫不得已的刻意为之;或许他此刻正无比愧怍,正在焦急地寻找解决办法。

无论是哪种情况,她其实都已经能心平气和接受。

因为她知道徐海绝不是坏人。

可是徐海一直没有开门。

哪怕有些歪捏的木门透出了里面的灯光,哪怕里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动静,随后变成了像是徐海与小圆的争吵。

徐海都一直没有开门。

是余君药绝对没有预料到的情况。

倒春寒真的很冷,让她的双腿一点点失去知觉,浑身颤抖到近乎麻木。

余君药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才茫然地离开这里。

此时已经接近夜里十点,网上舆论发酵成什么样,她还没来得及关心。

手机里有数不清的亲朋好友发来关心,也有些算不上熟悉的人在故意打探。

最上面一条是哥哥余肯发来的,只有六个字:

【事情解决了吗?】

余君药只匆匆扫了一眼,一概没有处理。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小巷,其实这里虽然环境恶劣,但治安尚可。

只是凹凸不平的路面是由青石板铺成,平日里藏着大量的泥土尘埃,随便什么车开过,都能激起一阵漫天的飞烟。

包括车速并不快的普通电瓶车。

余君药被呛了个猝不及防,眼睛里也进了大量的沙子。

也算是倒霉到了极点。

余君药下意识地伸手去揉眼睛,揉得眼眶发红,揉得泪水四溢,还是酸涩到睁不开。

她知道这种时候不能站在路中央,要到路旁避让,直到视力恢复。

可是老旧的青石板也爱作弄她,余君药没有站稳被突然绊倒。

本以为连膝盖也不能幸免于难的时候,落入了一个微冷的,有冰泉气息的怀抱。

有人轻轻地替她移开了双手,微微俯身,小心翼翼地为她吹走眼中的沙子。

她隔着泪水,一点点能看清了。

在昏暗的巷子角,只有一盏上了年纪的暖色路灯。

此时此刻本该在异国他乡进行谈判的崔翕闻,穿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手工西装和大衣,正带着温柔的笑意看她:

“茵茵同学,哭什么?”

作者有话说:

提前祝每个小宝新年快乐!!!!(晚上应该就不更惹~)

[1]“肿瘤作为一个近代才提出的概念”这句话错误,在西方医学中,可以追溯到西医鼻祖希波克拉底将皮肤上的形似螃蟹爪子“肿瘤”命名为Carcinoma(希腊文“螃蟹”的意思);在中国古代医学中,殷墟甲骨已经出现“瘤”这个字,《圣剂总录》中记载:“瘤之为义,留置不去也”,相关古籍记载还有很多,不一一赘述。上述资料来源于互联网,后续正文也会再次探讨相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