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能令昼短,雨能使夜长。

丝丝缕缕扣入江南的竹林里,润进青色的肌理中。

余君药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能与在雨中战栗的竹叶通感。

冰冷,潮湿,无所依。

只有一根纤细的茎脉可以让她紧紧依附在破碎的冬夜里。

崔翕闻的吻起先并无章法,只知道局促地辗转在她的唇缘,让余君药想起小时候玩爷爷的印章。

这里轻轻敲一下,那里用力敲一下,把白纸敲得一团褶皱,却没留下刻章的图案。

不知道是从哪个瞬间出现了转变,他知道要撬开齿关,知道要攻城掠地,知道要做战无不胜的将军。

要用悍戾的温柔来让小余大夫沉沦。

雨疏风骤,余君药竟也渐解其中滋味,双眼阖上,只有睫毛在不停颤动。

雨声在倒退,变成他们交错的呼吸,变成车内不断攀升的温度。

她被夺走了全部的视力,必须要让崔翕闻带着走。

崔翕闻要她把自己的心捧出来,他再一点点珍重地吃下。

可是他们都还不会换气。

会变成长跑后的运动员,会变成要下雨前浮在水面上的鱼。

崔翕闻气喘吁吁,哑声:

“是该这样吗?”

余君药的呼吸亦错乱,她的眼睛湿漉漉,不去看崔翕闻:

“不该这样。我让你说话,没让你做这样的事。”

“怎样的事?”崔翕闻的手指还扣在余君药的手背上,轻拢慢捻抹复挑。

尔后执着地苦苦追问:

“我对小余大夫做了怎样的事?”

余君药早就从额头红到了脖子,却毫不自知,故意凝眉:

“做了前所未有的无耻之事。”

崔翕闻从胸腔中发出笑意:

“这件事是相互的,所以小余大夫刚刚也对我做了前所未有的无耻之事。”

“......”

崔翕闻恢复正色,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余君药刻意低垂的脑袋。

小余大夫似乎已经一点力气也没剩下,只能懒懒地靠在他的掌心,从眼睛到嘴唇,无一处不泛着水光。

崔翕闻让他们的目光平行交汇,才说:

“余君药同学,我时常惶恐会喜欢二字是否与你我相称,比其情绪上的短暂欢愉,我更像是受到一场永恒无止息的共振。因此我想认真地请求你,接受我的相思,让它成为爱你。”[1]

这是第二次从崔翕闻口中听到“永恒”二字,她的内心亦同样在高歌,奏出交响的诗篇。

余君药心跳得飞快,却故意摇了摇头:

“鉴于你刚才的行为,我需要重新考虑。”

崔翕闻怎么会听不出是她刻意说的反话,偏偏也要配合地装作失落的表情,嘴角用力地垮下来:

“怎么可以这么耍我?”

余君药想要笑,可是已经红肿的嘴唇还没来得及勾起,崔翕闻又已经铺天盖地吻了下来。

他是天赋异禀的好学生,有着一点就通的本事,可他却不是一个好老师。

余君药吃力地想要跟上他的步伐。

就像是在那个早晨遛铃铛。

她快,他便偏要更快。直到她气喘吁吁,体力告罄,他才愿意化作和风细雨,一点点慢下来,与她同行。

明明两人之间还隔着汽车中岛,可他手还是可以轻易抵住她的后背,让她无处逃。

肋骨被膈得发痛、发颤,或者发红,余君药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崔翕闻真是坏到骨子里了,余君药如是想。

可她是最宽容心善的小余大夫,所以她说:

“崔翕闻,我接受你的相思,请你爱我。”

雨还在乱漫山的绿。

林嘉翊静默地站在雨中,一点点垂下眼眸,直至视野中什么也看不见。

天地间唯剩他与那辆孤独的黑色宾利。

林嘉翊的左手撑着一柄伞,右手紧紧攥着另一把被仔细折叠起来的白伞,此时此刻指节发白到看不清和伞页之间的界限。

雨水漫漫,肆意流淌。

遮住了汽车前窗,林嘉翊几乎看不清师妹与那个人交叠的身影。

就像师妹也浑然不觉,他正一个人承受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寒冷暴雨。

/

A市同样下了一天的雨。

徐海一家住在城中村的一栋老式筒子楼里。

他的妻子身上有三份兼职,此时还在路口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搬货收银。小圆在自己的房间里,乖巧地练习英语听力。

小圆很上进,高中的词汇已经充分掌握,开始接触大学英语等级考试的口语练习。

徐海一个人,坐在逼仄的厨房里煎药。

老式楼房的通风管道存在诸多问题,常常是他一煎药,从上到下无一层楼不弥漫着那股酸涩的中药味儿,因此邻居们早就对他怨声载道。

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诚然医院和余升允堂都能提供汤剂代煎服务,妻子却觉得还是自己亲手煎出来的足够浓,才有充分药效。

至于邻居那里,也一直都是妻子赔着笑脸,挨家挨户地过去低声下气地道歉。

徐海守着老式煤气灶上微弱的蓝光火焰,难免有些出神。

他这条一点都不值当的命,就是这样的在持续不断给每一个人带来麻烦。

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苟延残喘多久。

门铃响了,发出哑然的嘶鸣。

徐海以为是楼上的哪户邻居,又来控诉他煎药时这股难以忍受的气味,因此还没来得及开门,已经习惯性地佝起后背,干瘪瘦削的脸上挤出笑脸。

贴着小圆亲手书写的福字的防盗门缓缓推开,门口立着的是一个穿工装马甲,带鸭舌帽的年轻男人,还背着一个大大的摄影包。

徐海笑容微僵,一点点变得局促,他不知对方是何来意。

年轻男人已经从善如流地自报家门:

“你好,请问是徐海,徐先生吗?”

徐海闻言点点头,在心中隐隐担心又是哪位债主。

对方却笑容和善,缓慢道:

“是这样的,我是一名自媒体博主,账号名为‘江想看健康’,全网大约有一百万左右的粉丝。我听说您罹患胃癌之后,目前正在接受中医治疗,我对此很感兴趣,正在制作相关题材的视频,能否允许我为您做一个专访?视频成功发布之后,我会向您支付两千元稿费。”

/

从叠南山庄开到水湾镇卫生院,崔翕闻只用了一个半小时。

从卫生院回到叠南山庄,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他们还在陌生又漆黑的国道上盘旋。

前进慢悠悠,灯光晃悠悠。

余君药有些无语:

“崔少爷现在还能开车么?不行的话靠边停下换我来。”

崔翕闻眉毛一横:

“你的崔少爷很行。”

“——天太黑了,道路又如此湿滑,我只是正在保证一对刚确立恋爱关系的情侣的安全。”

“......”

崔翕闻神情自得,还在反刍从天而降的喜悦之中:

“怎么也没想到,今天早我是如此含情脉脉地背某人过水坑,人家还无动于衷,傍晚随手帮了个素不相识的臭小子,小余大夫却突然主动点了头。”

“早知如此,我就该坚持日行一善。”

余君药又羞又恼,忍不住再一次堵上耳朵:

“求求你别再说。”

他们到达叠南山庄时天色已经大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国的崔雪语突然从门内跳了出来,高兴地喊:

“Surprise!”

崔翕闻表情和善,温柔点头:

“欢迎回来,我的妹妹,真是好久不见。”

崔雪语表情惊悚,怪异地看他一眼,并不予理睬。

只是牵过余君药的手径直回屋:“嫂嫂我给你带了很多礼物哦。”

崔翕闻和余君药到家,佣人们立刻开始布菜。

崔老夫人有些好奇地问:“今晚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余君药自然不愿说,双唇下意识紧闭。

崔翕闻倒是神情淡然:“没什么,一点小事。”

佣人按照他平时的饭量备餐,菜色都更偏向余君药的喜好。

崔翕闻却突然拿着腔调说话:

“抱歉啊,今晚吃不下,我饭再少些,回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东西。”

余君药无声捏紧筷子,心中求他快些闭嘴。

崔雪语狐疑地看他一眼:

“吃什么了?怎么也不给我们带点。”

崔老太太并不在意:

“那君药呢,有没有吃过?”

崔翕闻面带笑意,并没有刻意地去看小余大夫,只是平常道:

“她也吃过了。”

“——不过我也不知道她还吃不吃得下。”

余君药使出全身力气在桌底用力地踢了踢他一脚,才勉强挤出笑容:

“...我吃得下。”

新年早就已经过完,崔雪语现也回了国,崔翕闻和余君药二人比原先住在叠南山庄的计划时间多了很久,如今该搬回到蝶山茗府。

餐桌上聊起离开的时间。

崔雪语表情难掩失望:“可是我才刚刚回来,本来是打算再和嫂嫂多玩几天呢。”

崔翕闻斜她一眼,缓慢道:“你嫂嫂有正事要做,没空和你虚度光阴。”

崔雪语用力地翻了个白眼。

崔老爷子也点头:“你们还是早点搬回去,那边交通比这里方便许多。”

余君药倒是没有太大的所谓,只说回到蝶山茗府,她也会每周过来给爷爷针灸。

事情就这么商量好了,崔翕闻和余君药暂定明晚回到蝶山茗府。

今晚是他们一同睡在一间房的最后一晚。

余君药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原先刚过来,包括后面崔翕闻表明心意之后,她都能淡然处之,睡在一间房也不觉得有什么。

今天两人正式确立了关系,却开始觉得哪哪都不自在。

崔翕闻倒是浑然不觉,甫一阖上门,便伸手环住余君药,带着笑意,低低地问她:

“女朋友,今晚我睡哪里?”

作者有话说:

[1]“我想认真地请求你,接受我的相思,让它成为爱你。”改编自王小波:“你要是愿意,我就永远爱你;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