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短短一夜过去, 就已经有数百个精灵倒在了病症之下。

这只是一个开始。

随着黑潮病的爆发,诡异的气息四处蔓延。

萝丝面带惊恐地告诉他们这座城市已经没有救了。

这是绿宝石龙第一次直面自己的能力。

在萝丝按照姬明玉的吩咐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面投毒的时候她并非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但现在事实明晃晃的摆在了她的面前,绿宝石龙的感知之中灾难无休止的蔓延开来, 覆盖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当中。

“那么, 就请你直到最后一刻——直面这样的灾难吧。”兰诺这样轻描淡写地告诉她。

在萝丝的视角里这位海妖的冕下只是一夜之间的接触就变成了无比可怕的大魔王,可以和姬明玉一较高下的那种。

“我甚至不知道你和他哪一个更疯狂一点, 他想要毁灭一个幻想中的城市, 而你想要拯救。不对,是你们。”

这就是一群疯子。

萝丝诡异地在这一刻和保安大叔有了同样的想法。

这只沉迷划水的小队整个都动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们在这之前的日子里面那些宝贵的积累才终于都起到了作用。

李察和刘易斯发挥着他们一贯的作用,作为一个新闻人刘易斯不但掌控着娴熟的新闻技巧还掌控着娴熟的散播谣言的技巧。

危言耸听并不是问题,散播焦虑也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必须要让所有人都明白黑潮病是可怕的无药可救的绝症,同时也必须要强调它的传染性。

精灵姐妹进入了医馆, 在这里她们能够接触到第一手的源头, 同时她们也取代了阿琳娜的位置。

兰诺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去想这个时候的希尔德加德, 因为渐渐地那些高等精灵不可能不发现城市之中的变化,姬明玉是奔着毁灭整座城市来的。

但在这个时候另外一条消息也不得不让他停滞住了。

“疾病的源头来自于归来的自由之风军团, 自由之风欺瞒了我们。”

这是刘易斯某一日在精灵们中间听到的话。

来源已经无需怀疑。

“霜月。”

兰诺点了点这个名字。

家族之间的倾轧不是什么罕见的秘闻, 更何况自由之风现在正处在一个特殊的阶段。

郁特里罗和希尔德加德的父母早逝, 两兄弟的成长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所以才会养出来希尔德加德这样的脾气。

自由之风和霜月之间显然并不和谐。

一心恢复家族荣耀的郁特里罗已经接近于成功了,这个时候霜月的家主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这件事情成真, 而姬明玉恰好递了一把刀给她。即使这可能牵连到大量无辜的精灵们,但是这一招的确很妙。

那位家主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也不会放过郁特里罗。

但如果是因为黑潮病……郁特里罗也不会因此而死。

还有祭司们在。

“在任何时刻都无法摆脱权位的倾轧, 这就是智慧种族可悲的一生。”希尔薇挂件如是评价道。

“所以呢?——如果你现在不能提出来有效的建议, 那么你就闭嘴。”

希尔薇一惊。

她终于明悟到在这个时候的兰诺再也不是那个一向脾气不错没有什么锋锐的地方的少年, 现在他面对的这一切就像是将他束缚在笼子里,但笼子里不仅仅有困兽,还有能够撕开笼子的凶兽。

就像很多年以前——那个最后的自由之风一样。

混乱彻彻底底地爆发了。

就在上城区终于和下城区开始划分界限的时候。

下等精灵们的不满也只是毫无意义的情绪,相比上城区那些强大的精灵们而言,他们没有任何可以反抗的力量或者是能力,在往常那平静的生活被突然而来的灾难打破的时候,连粘起来本来这样的生活的力气都没有再剩下来。

而精灵们并不是不会自救,但当面对一场传染性的绝症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智慧生命都能够拥有着足够的理性。

“林茜茜今天被打了。”刘易斯几乎是颓废地回到了住处。

因为她直白地告诉一个精灵他得病的妻子已经无法拯救,所以,当然的,那么暴怒的精灵就这么怒起而攻击着林茜茜。

“……但那个人很快下跪向她道歉。”

所以刘易斯无法评价。

他能做的只是如实记录,绝望已经是下城区的主旋律,没有任何狂欢的余韵,只有无休止的争吵,眼泪,悲哀。

在这个时候还在城中的另一只小队来找到了他们。

“血灵帝国和人类联邦的那支队伍会来帮忙,他们也并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情……如果我们都能够离开的话,他们会把这件事情如实公布出去的。”

当然只是谴责没有什么大作用,姬明玉的所作所为虽然非常过分,但是这又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我们能做的就是尽我们所能去救更多的人。”兰诺表示道,“还有另一件事情——有谁知道墨泽风在哪里吗?”

他们对此都没有任何的印象,墨泽风就像是彻底失踪了一样,没有任何人见过他,连他的队友们也没有和他在一起的。

“墨泽风也许会是姬明玉的一枚暗棋。”

“但我不觉得他会完全去听姬明玉的话——以一个前队友的身份。”萝丝说完之后自己主动别过了脸。

“警惕他的存在,然后继续做我们的事情。”兰诺面无表情说道。

他们的确是已经竭尽所能。

“但除此之外,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刘易斯问出来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对不起。”

他知道兰诺已经足够辛苦。

这些天借着海洋的力量在处理那些来自于医馆的尸体的一直都是兰诺,黑潮病需要严格的隔离,所以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也只有兰诺,他才是面对最多的和负担最多的那一个。

兰诺没有回应他。

“继续吧。”

……

所有人都往返于医馆之间。

这间医馆里本来的精灵们在短时间内面对了太多的冲击之后,已经可以熟练地面对这一切。

因为他们根本就匆忙到来不及有任何伤怀的情绪。

然而在几天过后,兰诺依然在医馆门口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消息。

“一个年轻的精灵主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啊,她还是一个小姑娘,但是她仅仅只是在这里帮忙的一天里见到了太多的小姑娘不该见到的东西了。”

“因为再也无法忍耐,所以她选择了终结。”

“愿母树庇佑故去的灵魂……”

匆匆赶来的小队几人不由顿住了。

因为那个沉眠着的精灵少女有着她们很熟悉的发色。

但这明明并不应该才对,他们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第一次见到这个精灵少女的那一天。

她在准备着狂欢节,热情邀请着他们去做客。

此时轻轻的带着泣音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

“是薇薇安,阁下。”

阿琳娜这么说道。

这让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阿琳娜还好好的,但是此时故去的却是他们也见过的那个很活泼的少女薇薇安。

她还想过要去森海幽兰游玩。

“薇薇安和我不一样,她生长在一个大家庭里,有很多疼爱她的长辈。他们会给她买上城区的奶油,来自母树的果子,还有漂亮的裙装。”

“她很坚强,她帮助过很多人……她只是没有办法面对,当灾病同样在自己的家族之中蔓延。”

“阁下,我们的战斗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疯灾吗?”

“这就是自由之风军团要带给我们的吗?!”

阿琳娜的眼眶不由有一些微红。

看得出来她是在强忍泪意……而且并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情绪倾泻到什么地方。

这当然不可能是兰诺他们的错误,然而如果仅仅只是针对自由之风军团的话,也违背了精灵一直以来的看法。

那些战士们在前线的所有努力依然是为了守护这样的城市,所以才会有欢迎他们归来的狂欢。

这样的矛盾让这个精灵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以至于她再也没有办法去面对这一切。

这样的痛苦应该是许许多多的精灵们都在面对着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匆匆赶来的身影停了下来。

“这和自由之风军团有什么关系……薇薇安呢?又是怎么回事?”

希尔德加德·自由之风停在那里,薄荷色的眼睛里面只有漫长的茫然,他甚至有一些无助地望着面前的众人,希冀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慰藉。

“告诉我……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吗?”

那隐藏在时间背后的历史终于露出来了自己真正的面目,命运的车轮摇摇晃晃,然后回到了它原本的轨迹之上。

*

希尔德加德是强行逃离学校的。

这一点从他的装束和话语之中不难察觉,他本来就是一个不肯听话的叛逆的孩子,希尔德加德也不是第一次做出来这样的事情——

但这是第一次,上城区之外的世界向着他露出来了自己的面目。

薇薇安的死亡就像是突然砸到了每一个人的面前。

但是兰诺几人注定无法和面前的希尔德加德共情。

他们曾经愿意赌上性命去拯救面对着王级畸变体的迦南城,因为迦南城里是活生生的居民,而在这个地方……

万事万物都并非永恒,路锡安娜终将湮灭在月亮海的光芒之中。

“同样的病症也出现在了军团和上城区。”

希尔德加德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地说道,“他们告诉我——祭司们可以解决这一切,母树和冕下可以解决这一切,但为什么在这里什么用都没有?为什么没有人看到这里?”

真的是没有看到吗?

与其说是不曾察觉,倒不如说是熟视无睹,而且还在上城区和下城区之间自然地拉开了界限。

希尔德加德似乎也是明白的,他只是在问他自己。

“我要留在这里。”

兰诺没有阻拦他。

他已经渐渐地明白了希尔德加德和这间医馆过去的故事,并不算很新鲜,逃学的小少爷一头撞进下城区,然后在这里找到了一些自己人生的意义,而现在让希尔德加德离开这里他也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在灾难面前人总是成长的很快。

来自于月亮海之外的两只小队都是如此,就连绿宝石龙萝丝都学会了要如何劝告病人和病人的家属。

希尔德加德更是如此,他已经忘了什么是挑剔一样,也再也不会把下等精灵之类的话挂在自己的嘴边了。

作为一个祭司殿的后备人选,希尔德加德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是有一些天赋的,那些病程尚浅的在他这里还能够尝试着被拯救。

“只要能够有上百个精灵祭司在这里,就能够拯救所有人了。”

“你觉得有可能吗?”

希尔德加德看着他的新朋友这样冷淡地问道。

“精灵祭司的能力是无穷无尽的吗?”

“……不是,祭司殿的力量与母树和冕下有关。”希尔德加德垂眸背诵着自己学习到的知识。

所以他依然只有他自己。

作为一个出身于顶层精灵家族的精灵希尔德加德更加明白这件事情了,上城区和下城区之间那不讲道理的隔离就是一个铁证。

“我……”

希尔德加德说不出话。

他只能更投入的参与着救治的活动之中。

直到自由之风家族的成员再一次找到了他。

还有郁特里罗。

此时应该陷于和霜月家族之间激烈的纷争的自由之风军团长不得不分出来自己宝贵的时间来寻找自己的弟弟。

“不要再闹了,希尔德加德。”

薄荷色眼睛的精灵看着他身后的副官,“我记得你……你也病了,但是你现在已经治好了吗?”

“一切都是冕下的庇佑。”副官如是恭敬地说道。

“那么他们呢?他们是没有冕下庇佑的精灵吗?”希尔德加德平静的问道。

郁特里罗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希尔德加德的语调太平静了。

这不是他在任性,而是他在认真地询问——他在认真地怀疑着,质问着!

“只是一时之间无法照顾到所有人而已。”郁特里罗只能这样说道,“跟我回家,希尔德加德。”

“我不要。”希尔德加德激烈地反抗着,“我要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什么也改变不了,等你做了祭司,希德。”

“等我做了祭司,我就是服务于冕下和军团的祭司了吗?”希尔德加德如此尖锐地讽刺道,“你总是这样……总是在这样欺骗我,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只要等待就能等到你,只要听话就能见到军团归来,你还要骗我多少次?”

“希德!”

这应当是郁特里罗·自由之风一生之中罕见的失态的情形。

“不要再骗我了,我不会相信的。”

希尔德加德后退一步说道。

“我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做和你一样的精灵了!”

尖锐的话语如同刀锋在二者中间划下,那所有过去的期盼仿佛在灾难中全数化为触不可及的泡沫。

兰诺不知不觉握紧了自己的手。

从他第一次见到希尔德加德的时候他就知道希尔德加德没有说出来的话,希尔德加德渴望成为一名战士,不是因为嫉妒,只是想要离兄长更加接近一点。

然而在这个时候这样的话语也是被希尔德加德自己说出口的。

再也不要。

在灾难面前,叛逆的自由之风有了自己的想法,此前他眼中的世界彻彻底底崩塌,从此希尔德加德·自由之风真正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

但怎么可能不疼——又怎么可能不后悔呢?

兰诺的视线落在了希尔德加德的眼睛上。

明明这一切才是他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想要见证的一切,但到了这一刻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前面堆叠的绝望太多,所以只剩下了浓浓的无力感。

自由之风的两兄弟最终不欢而散,郁特里罗的强制行为因为希尔德加德的激烈反抗最终不了了之,希尔德加德如愿留了下来。

可当然这样的抗争胜利一点也没有给希尔德加德带来什么愉悦的情绪,更何况他们依然陷在这样彻彻底底的绝望之中。

就在兰诺等人每天忙忙碌碌的时候,萝丝郑重地找到了他。

绿宝石龙认真地再一次告诫道:“毁灭永远比拯救更容易。”

她已经不那么在乎小队的胜负了,但作为队友萝丝从始至终都在警惕着姬明玉。

*

姬明玉和一双墨色的眼睛对视。

似乎是因为在霜月的族长身边的生活过于志得意满,黄金龙此时眉梢眼角都是满足和愉悦。

他就这么看着黑龙。

“你还在等待什么呢?”

墨泽风一言不发。

他已经不再需要姬明玉,不需要姬明玉的挑衅,也不需要借助姬明玉来回忆。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黄金龙这样说道,“你没有赞同过我,但是你只是想眼睁睁看着他再一次坠落,然后,这一次你会去把他捡起来,对吗?就像以前那样,上一次你只是错过了,这一次你并不会。”

他完全说准了墨泽风的心思。

可惜的是即使如此黑龙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嘲讽的看着他。

是的,姬明玉想要毁灭一个人,墨泽风想要拯救一个人,但拯救的前提是姬明玉的毁灭,可那又怎么样呢?——这根本就是阳谋,即使墨泽风没有在背后算计着,姬明玉也不可能停下来自己的谋划。

只不过最糟糕的是,他们没有办法自相残杀而已。姬明玉和墨泽风在战斗力这方面依照着对于彼此的了解,他们最好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双双出局。

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局面,二者都在霜月家族里,谁也没有向谁退缩。

“那就让我们等待着。”

黄金龙笑着说道。

*

下城区的悲哀还是下城区的悲哀。

多了一个希尔德加德也改变不了什么事情,即使希尔德加德已经是那么的努力又是那么的疲惫。

但突然而来的,还有更让人无力招架的消息。

“自由之风军团将灾厄带了回来,祭司殿会为此负责,冕下并没有抛弃子民们,他们要把所有得病的精灵和家人们聚集到一起……”

宣告着这样的消息的是霜月家的精灵。

似乎这就是一切希望的来源,所以欢呼声在这样的宣告之后渐渐响彻,然后传递着,没有任何的怀疑,因为那是祭司殿和冕下。

“这会是真的吗?”

只有并不属于这里的局外人才看得更加明显。

那位来自于血灵帝国小队里的血族明显地冷笑了一声。

联邦的人类在一边没什么话好说的,这些事情在联邦的记载可比在幻想种这里的记载多多了,因为人类并不是长生种,所以他们的历史才会更加的丰富。

“当然不是了。”回答他们的是希尔德加德。

“祭司殿所有的祭司都在这里也拯救不了这样庞大的数量的精灵……更何况祭司殿其实已经没剩下几个人在这里了,他们已经结束了对于上城区和军团的救治,祭司殿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那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把所有病症和可能得病的聚集在一起,然后销毁。”

兰诺简简单单地回答道。

这个猜测简洁又明了。

几乎是一瞬间里他看到刘易斯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这个始终坚定自己是新闻人的龙族无法接受。

“我要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不能去……不能相信……”

“可那是精灵的祭司殿,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谁?”

李斯特想要拽住他,但最后拉住了李斯特的是他的弟弟李察。

“让他去吧——他必须要做一些什么,哪怕只是记录下来。”

“那我们呢?”

“我们已经做完了所有我们能做的事情了。”

力挽狂澜应该是一个所有人都期待的结果吧——但这本来就是在无法挽回的历史里面,更何况他们根本就无能为力。

所有人都在沉默里,包括那只联邦和血灵帝国的小队,在这样的灾难之中他们都是一样的,更何况这支队伍和这座城市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浅。

但最痛苦的并不是他们。

希尔德加德的视线穿过了所有并不属于这里的存在。

他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兰诺一直到许久以后才想明白希尔德加德是在找自由之风的标志。

但他并没有看见。

或者说他已经不愿意看见。

霜月家的决定不可能越过自由之风,也就是说郁特里罗其实也清楚这一切,所以郁特里罗也屈服了。

可是令兰诺微讶的是,这个精灵也并没有沉迷于自己和哥哥之间的那些纠纷。

希尔德加德怀疑过,信念崩塌过,曾经有过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的时候,但在这一刻他没有再去想郁特里罗。

弑君者的声音很轻很轻,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问着那个在这之前他其实已经思考过,但无法回答,并没有答案的问题。

只有兰诺听清楚了。

“冠冕是什么?”

兰诺的瞳孔猛然紧缩,他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在这里遗忘了什么——

从进入这段过去开始,他就忘记了王冠的存在!

像是这个世界在阻止着他,又像是因为王冠已经失落,不论如何他再也没有想起深海之冠!

兰诺抬起来自己惊骇的眼神,那一瞬间他和观察者平等的对视,观察者没有微笑,没有情绪,只有悲悯。

他带着叹息声轻轻说了一句话。

“原来他们成功了啊。”

和他茫然地对视着的兰诺看不明白观察者的意思,此时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却在医馆之外响了起来。

“开门!你们为什么不去祭司殿?!”

“就是这里了。”姬明玉说道,“下城区的医馆,疫区的聚集地,谣言散播的场所。”

车架上只露出来了他半边脸,另一边是被架着的刘易斯。

兰诺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

“把他们都带上。”

不用姬明玉多吩咐,那些霜月家的精灵也知道做什么,唯有面对希尔德加德的时候有些束手束脚的。

“打个赌吧——我带你去看看。”姬明玉这样说道,似乎他已经料到了兰诺当然不可能同意,而在这个没有死亡的过去之地他们都没有很多的筹码。

“松开他们。”兰诺说道,“不然,我杀了你。”

他的威胁是如此的简单,甚至于那濒临一线的死亡的感觉也已经降临到了姬明玉的身上,但在这一刻姬明玉畅快的笑着,好像丝毫没有发觉一样。

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兰诺对待姬明玉唯有冷淡,也只有这样才不会让姬明玉更加愉悦起来。

也许姬明玉也在期待他杀了他,但正因为如此,兰诺才不愿意按照姬明玉的期待来。

这本来就是他们久违的对决。

“你又想向我证明什么呢?”

“拯救是没有用的,这些人,这个世界,都是这样。”

黄金龙像这样说道。

“你总是不明白。”

然而姬明玉当然也料错了一步,霜月家的精灵们不算弱小,但仅仅只是现在的兰诺一个人居然可以彻彻底底碾压所有这些霜月的精灵们,他的队友们再也不可能是他的负担,姬明玉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他的。

“但既然你想让我去看一看,那就去一下好了。”

姬明玉要他直面的地方不外乎就是那些得了病的精灵们和家人们聚集的地方。

如果要用另一个词语来形容的话,应该是人间炼狱。

这些天以来兰诺已经很熟悉黑潮病,不论是发病状态还是发病机制。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疯灾,就像是黑潮的气息一样,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名字,而黑潮病而第一个源头也证明了这一点,它的确和黑潮有关。

下等精灵们根本就没有办法承担那缠绵的疯灾的气息,哀嚎,哭泣,一望无际的悲哀和绝望笼罩在这个地方,还有不甘的质问。

“祭司殿呢?冕下呢?”

“为什么没有来?”

“为什么没有人救救我?”

“为什么?”

质疑里逐渐掺杂着绝望,绝望中诞生了愤怒和恨意,然而等待着他们的依然只有冷漠的霜月家的精灵们,并没有许诺里的祭司,更不可能有精灵冕下。

兰诺只是感觉有点冷。

他听见姬明玉问道:“那些深海种也是这样祈求你的吗?”

兰诺没有回答,黄金龙重复了一遍,“那些深海种,也是这样祈求你的拯救,祈求你的痛苦吗?”

“我也这样乞求过。”姬明玉这样说道,“我求过冕下,求过命运,求过并不存在的神明,但最后我什么也没有得到,十三区的居民不配被拯救,不值得分出冕下的一点点力量!他们也是这样的贪婪——这样的没有底线!”

“那些深海种也一定是这样的吧,”姬明玉等不到兰诺的回答也要说完自己的话,“他们不爱你,他们只是在等着你的救赎,不然,他们也会像是这样怨恨着——像这样恨着你!就像你的恨意一样!”

“我的恨意?”

“你现在也还在恨着。”姬明玉看着他的眼睛,“你还在痛苦着,海妖帝国什么也给不了你——他们只会索取,我从未觉得你嫉妒过我们的王,因为那并不值得被嫉妒,你现在不也依然是明白的吗?”

他好像要将兰诺的心剖出来仔仔细细地述说一遍一样,他是那么的笃定,笃定到以为自己能够看透兰诺所有的想法。

“但你错了,他们什么也不要。”兰诺望向那疯灾的气息纠缠着的地方。

“你在欺骗你自己……”姬明玉冷冷笑了一声,“就像兰斯一样?”

兰诺从来不知道原来姬明玉是这么看着兰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点醒他呢?”他真诚地发问道。

“我考虑过他,但他不能和你相比。”姬明玉也认真地说道。

这应该是兰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而他已经发觉了姬明玉更多的贪婪。

姬明玉的世界是一滩淤泥,姬明玉在淤泥里,他期盼有人向他一样清醒——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也只是污泥。

他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他渴望着自己的陷落,渴望着兰诺的坠落,就像在泥潭里见到了一只闪闪发光飞过去的蝴蝶那样的渴望着。

“离开他们,和我一起。”

姬明玉像这样邀请着他。

“没有人爱你,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爱。”

在所有的这些扭曲的语言的背后是惨叫着的挣扎着的黑潮病人们。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太容易证明这件事情了,因为憎恨和疯灾已经彻底蔓延,再也没有过往的平静。

只不过还少了一把火。

没有把兰诺的队友们也全部都带到这里来,然后让他们也尽数露出来丑态,是一件令姬明玉非常遗憾的事情。

可是或许已经够了。

因为他知道兰诺是什么样子的,知道兰诺会被十三区的居民们打动,那么现在的路锡安娜的下城区就不可能不让兰诺为之动容,为之崩溃,然后彻底陷落。

就像曾经面对着无法拯救的十三区的姬明玉自己一样。

“这个世界无法被拯救,无法被改变,只有我和你是一样的,只有痛苦才是真实的。”

所以,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姬明玉这样愉快地想到。

然后,他听见兰诺说:“谢谢你。”

姬明玉的微笑僵硬在脸上。

他觉得自己可以接受一切——破口大骂也好,崩溃的哭泣也好,甚至是疯狂与失控,但绝不应该是这样的自然,这样的坦然!

这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之前所有的工作都变成了无用功,他无法接受!

姬明玉更加不明白,明明每一次他的算计都没有任何问题,明明一直以来他是那么的了解兰诺,那么的了解那些藏在人心之中的昏暗之处——但为什么,兰诺总是能够像这样再一次的离开淤泥,再一次的在他面前发着光?

他明明自己遍体鳞伤,明明从来没有失去过恨意和痛苦,却依然永远不愿坠落。

“在你提醒之前,我的确并不知道……”

兰诺静静地看着姬明玉。

“我的恨意。原来我也一直在怨恨着,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不怨恨圣龙帝国,不怨恨蓝宝石公爵和黄金之王,他们救了我的命,他们给了我很多,教会我很多东西……我已经离开了圣龙,我再也不会回去,但是我居然还在怨恨着——”

他的目光最终在黑色的气息之上停了下来。

“我怨恨着无能为力的我自己。我恨着在黑潮病面前无法改变一切的我自己,恨着对于这个世界无可奈何的自己,我以为点了一把火就可以结束一切——但如你所言,我现在也还在恨着。”

我始终如一、平等地恨着我自己。

恨着无法改变世界的自己——也恨着明明有机会改变,却逃避着的自己。

这一刻,兰诺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呼唤深海之冠的降临了。

他和海妖们有着相同的绝望,相同的痛苦——以及相同的恨意。

伊斯塔露恨着黑潮,戈尔迪安恨着提香,提香和索尼娅恨着彼此,而与此同时,他们最深切的恨意都针对着自己,针对着无力阻拦黑潮,也只能目视着曾经的安度西亚承担一切的自己……

就像最终沉入深海的兰诺一样。

他从来并不愿意仅仅只是逃避而已,尽管在最初进入到路锡安娜的时候兰诺却目视了一切的发生。

路锡安娜的悲哀是希尔德加德的悲哀,这样的悲哀在过去的时光之中,在所有的无可挽回之中,就像姬明玉和兰诺心中都明白的那样,所以姬明玉把一切摊开来放到兰诺的面前。

一样的故事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发生着,黑潮带来的悲剧只会没有止境地蔓延下去,所以他救不了谁,救不了这个世界,也无法让那些恨意消散。

但是,并不是这样的。

姬明玉所见的世界是污泥,是无穷尽的悲哀,但是兰诺见过那藏在深海之海的森海幽兰,见过开在路锡安娜的花。

在很多人眼中森海幽兰也只是一场建立在大量的悲哀之上的幻梦,而森海幽兰之所以难得也是因为森海幽兰的封闭性,如果不是海妖帝国数年以来始终坚持着绝不和外界交流,那么森海幽兰或许也早已倾塌。

可正因为如此——

兰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森海幽兰倾塌呢?

他已经并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只剩下一把火的自己了。

他明明拥有很多很多。

希尔德加德那仿佛呓语的话语再一次出现在他耳边——

冠冕是什么?

希尔德加德的疑问也许是这个时间里第一次有人产生这样的怀疑。

但对于冠冕的主人而言并非如此,兰诺自己已经疑惑了很久。

冠冕是他灵魂之中的居客,是他绝望的共鸣,是所有恨意的凝聚,是沉重的负担……

但也是他主动呼唤而来的,是他愿意去承担的,是因为他自己想要去拯救,去改变。

恍然间兰诺意识到他再一次在那沉重的时间之中。

第二次了,他曾经拒绝过,但因为想要拥抱那绝望才沉湎进去。

千万年累积的痛苦,挣扎,破碎的记忆,这一切在他面前再一次汇聚着,最终凝成了冠冕的形状。

从来没有人解释过机制,但对于顶层幻想种而言这是他们不言说的默契。

得王冠者则为王。

王由王冠的选择而来。

但在整个无尽星空,所有公布的与未公布的历史之中,从来没有任何幻想种族知道王同样是可以选择冠冕——也可以拒绝冠冕的。

现在深海之冠就停留在兰诺面前。

他依然可以选择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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