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一片湛蓝,清风缕缕,拂动水榭中悬挂着的白色薄纱。

薄纱内侧,是两位穿着锦衣华裳的美人,慵懒恣意地坐在摆着瓜果茶水的长几后,身边婢女环绕,伺候得殷勤。

薄纱外侧,是两个**着胸膛的健壮侍卫,一次又一次地缠斗在一起。

汗珠沿着他们俊朗周正的脸庞滚动,滴落在肌肉结实的身躯上。

僵持之际,一人挣出手来,扣住对方窄瘦的腰。

腰腹收缩,敏感如草叶托露。

眼眸燃火,发出野兽般的喘息。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燥热起来。

华阳轻轻摇着团扇,扇影遮掩了她看似兴致寥寥实则痴迷欣赏的视线。

其实以前的她,厌恶武斗,男人的臭汗只会让她嫌弃、恶心。

此时此刻,她竟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是如此生机勃发,让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奔腾的骏马、厮杀的虎豹……以及,她的亡夫陈敬宗。

陈敬宗身形颀长而健硕,据说从六七岁起就开始练武了。

他的父亲满腹经纶乃两朝阁老,兄长们也分别考了状元、探花,陈敬宗却毅然跨入了武途。

他面冷却英俊逼人,当年华阳就是相中他的脸,才应了父皇与母后的赐婚。

谁曾想,真的朝夕相处做起夫妻,光凭一张脸远远不够,陈敬宗的言行举止,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挑衅她的忍耐底线。

他饭桌上喜欢小酌,需反复漱口才能去味,奈何陈敬宗是个粗人,喜欢敷衍而过,以致于夫妻同床共枕,她总能闻到陈敬宗那边的酒气。

陈敬宗以一身武艺为傲,练就了一身的腱子肉,比她见过的汗血宝马还要强健,无论谁初次见他,都要夸一声“英武”。

可武官都爱出汗,每次陈敬宗当差回来,也会带回一身的汗味儿。

他为人讲究也就罢了,熏不到华阳就成,偏陈敬宗不讲究,要么忘了洗头要么干脆连澡都不洗,大剌剌就往她的香榻上躺,华阳都嫌他的糙皮厚肉糟蹋了她一床的上等绫罗。

公爹、兄长们心平气和地与他讲道理,他冷眼冷语,闹得全家气氛僵硬,她也跟着难堪。

因为这些鸡毛蒜皮却日日都会发生的小事,华阳看陈敬宗越来越不顺眼。

陈敬宗心里也明白,他有他的骄傲,来寻她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少。

华阳求之不得,除了嫌弃他的不讲究,也是受不了陈敬宗蛮牛似的力气,每次他来过夜,华阳都要把嗓子叫破。

夫妻四年,她也嫌了他四年。

直到陈敬宗战死沙场。

直到那个总是一身汗气回家的健硕男人长眠地下,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死者为大,陈敬宗死后,华阳不愿再计较他的那些不讲究,脑海里渐渐只剩他的一些好。

譬如他背着她在暴雨里稳稳行走的身影。

譬如寒冷冬日他炽热如火的胸膛。

“怎么,盘盘看呆了?”

揶揄含笑的声音入耳,华阳从回忆里回神,这才发现两个侍卫已经结束了比试,正跪在外面等候赏赐。

华阳哪肯让不正经的姑母嘲笑,微微嘟嘴,意犹未尽道:“只是觉得他们功夫一般,无甚看头罢了,故而想了些别的。”

安乐大长公主朝婢女们使个眼色。

一个婢女去给两个侍卫赐了赏,叫他们退下。

外男离开后,安乐大长公主才取笑华阳道:“这可是我府里数一数二的侍卫,在你这竟只得了一般的评价,不过啊,盘盘曾经有那么一位骁勇善战的驸马,眼光高也正常。”

华阳还是那副闲散惫懒的样子,似乎早已不在乎外人提及她的亡夫。

安乐大长公主啧了啧:“哎呦,我们盘盘真看淡了?”

华阳:“都死了三年了,还记着他做什么。”

安乐大长公主:“男人死了妻子,有的三个月就再娶新人,你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既然对陈敬宗早无留念,难道也要学那贞洁烈女为自己赢个牌坊?”

华阳:“我自不需要牌坊,可我又为何非要再找一个驸马?万一新驸马也是个爱流汗不讲究的,我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安乐大长公主笑道:“这个我赞成,姑母只是看不得你在这大好年华夜夜孤枕难眠,你不如学学姑母,在府里养些面首,或是如玉君子或是英武男儿,睡前招来睡醒再打发掉,那多快活。”

华阳:……

她就知道,姑母这个不正经的人,绕来绕去就是也要勾她走上那条不正经的道。

华阳好面子,可不想传出自己养面首的浪**名声。

她若有这癖好也就罢了,堂堂公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管他人如何议论,问题是,华阳对养面首毫无兴趣。

只因她已经见过这世上最出众的三种男人。

一种是陈敬宗那样的将军,武艺冠绝天下,话本里的盖世英雄不过如此。

但盖世英雄也要吃饭、过日子,盖世英雄也会有叫人嫌弃讨厌的地方。

另一种是公爹、夫兄们那样的文人,君子端方风度翩翩。

但他们也没有看起来那般完美,她见过公爹被蛇吓得躲到婆婆身后,见过夫兄们在风雨中狼狈跌倒。

最后一种,是父皇那样的帝王,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尊贵又如何?父皇知贤善任看似明君,实则好色成性最后竟死在了女人**。

天下男人所求,最高也就是登基称帝、封侯拜相,有的人只是做梦,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为之努力。

可这三种最优秀的男人,华阳都见过了,有时敬佩,有时觉得,不过如此。

是以,还有哪些男人能入她的眼,能让她甘愿与之同眠?

姑母不讲究,只图床笫之欢。

华阳讲究,连她的眼都不能入的男人,断无资格近她的身、上她的床。

姑侄俩还在为“面首”一事说笑,前宅管事匆匆赶来,忧心忡忡地看眼华阳,低头禀报道:“禀大长公主、长公主,方才陈府派人来,说,说首辅大人……病逝了。”

“当”的一声,华阳手里的团扇落地,伞柄上悬挂的玉坠碎裂成两半。

陈首辅,陈敬宗的父亲,也是她的公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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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华阳这辈子最敬佩谁,那人当属公爹陈廷鉴。

公爹天资绝伦,十六岁中举,十九岁高中状元,不惑之年已经成了内阁阁老。

华阳嫁进陈家时,正逢老首辅年迈多病,人人都以为公爹要接管内阁之际。

就在此要紧关头,公爹的老母亲去世,按照规制,公爹当回家丁忧三年。

华阳堂堂公主却必须跟着夫家去那千里迢迢外的故土老宅过清苦日子,她都快憋屈死了,可公爹离京离得淡泊从容,毫无即将登顶而无奈让贤的遗憾不甘。

丁忧结束,公爹带着一大家人回了京城。

这一次,他毫无悬念地晋升首辅,从此为朝廷鞠躬尽瘁。

当父皇驾崩、豫王造反,更是公爹运筹帷幄,内稳朝堂,外镇叛乱。

因为这份敬重,哪怕陈敬宗死了,哪怕她搬回了自己的公主府居住,华阳依然保留着自己陈家媳的身份,依然会在见到首辅大人时,恭恭敬敬地唤声“父亲”。

公爹乃国之栋梁,当名留青史!

所以,华阳从未想过,在公爹死后,竟然会有一波朝臣站出来列数公爹的罪状。

她更没想到,素来敬重公爹的弟弟会真的下旨抄了陈家。

大哥陈伯宗蒙冤入狱,严刑致死。

婆婆难承重创,撒手人寰。

陈家其余众人,全部被罚发配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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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大雪纷飞。

华阳还是没忍住,轻车简从离开京城,停在陈家众人的必经之路上。

她站在路边,丫鬟怕她冷,为她披上了厚厚的狐皮斗篷,还往她怀里塞了温温热热的紫铜小手炉。

可华阳很快就看见,那些曾经与她坐在一个屋子里谈天说笑的亲戚们,穿着单薄的白衣囚服,手脚都铐着锁链朝她走来。

状元郎大哥已经不在了,曾经言笑晏晏、风流倜傥的探花郎三哥,此时形容憔悴、面无生机,看到她,又仿佛没看到。

嫂子们泪水涟涟,不为自己,只求她替孩子们说情。

华阳与陈敬宗成亲四载,其中一半多的时间都在老宅服丧,之后因聚少离多,膝下并无子嗣。

可她在陈家有三个侄子、两个侄女。

如今他们或是神情麻木,或是泪如雨下地在她面前走过。

华阳就这么站在风雪中,看着昔日熟悉的兄嫂、天真的侄儿侄女们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雪太大了,您该回去了。”

丫鬟红着眼圈,扶着她走向马车。

华阳看向官路中央。

白雪皑皑,脚印杂乱,大概是陈家众人留在京城的最后痕迹。

然而这绵延了一路的脚印,也迅速被纷落的雪花覆盖。

她却还是看见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

“你自保重,我走了。”

是陈敬宗出征那日,黎明光线晦暗,他站在床头与她道别。

“老四粗人一个,若有委屈公主之处,臣定会罚他。”

是她敬茶那日,公爹刚正坚毅的声音。

“这院子是新扩建的,桌椅床柜也都是新的,公主若哪里不满意,我再叫人去换。”

刚刚搬到老宅,婆婆先陪着她去看院子,唯恐她住不习惯。

“是我说的不中听,公主莫怪四弟发脾气。”

“公主小心,这鹅会咬人!”

“这是我新摘的桃花,四婶喜欢吗?”

……

华阳闭上了眼睛。

不该如此。

陈家的结局,不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