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午后暖风醉人,洛水居主楼前面的庭院里葳蕤蓊郁,花香青草香熏人扑鼻,让坐在花丛里的时温短暂打了个盹儿。

但他很快就被轻微的争吵声惊醒。

“这个问题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是一个隐隐发怒的声音,很重,低沉,中年上位者特有的发号施令的那种语调,带着被反驳之后不容置疑的不耐烦。

“太快了,”另一个声音响起,没有先前那人的怒气和强硬,相反有些无动于衷的冷淡,但同样不容置疑,“栗家和陈家的事刚过去,我需要缓一缓。”

停顿片刻,后来那个声音又说:“而且最近VE这个项目太忙,我要去M国待很久,现在提订婚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先前的声音拔高了一点,“黄程调过来才一个月,有多少人盯着,你不知道?他女儿在宴会上见过你一次,对你印象很好。你们象征性地约几次会,然后尽快订婚,这就是最合适的。”

空气中某些不知名的气氛凝固起来,微风拂过绿植,沙沙作响。

时温没想过要偷听别人谈话,无意中得知了秘密的人诚惶诚恐,下意识往身后的树干上贴了贴,甚至把呼吸都停了,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被半人高的植被遮掩着,又穿着一件浅绿色的T恤,只要不出声,应该不会被发现。所以,他大着胆子透过斑驳的花叶间隙,去看站在不远处花园小径上对峙的两人。

是万重为和他的父亲万行川。

在平洲,没人不知道万源集团。

万源早些年以房地产和建材起家,现在分出来部分精力发展新能源产业,主打产品为新能源电池及模组,几年下来已经在储能、军工、工程机械、船舶、特殊电源等领域占了一席之地。

董事长万行川年逾五十,在政商两界畅通无阻,是那种能在当地翻云覆雨的人物。万重为是万行川与第一任妻子所生,32岁,目前是万源集团执行总裁。第一任妻子去世后,他很快续娶了第二任妻子——当地名门方家的大女儿方连云,接连又生了两个儿子,万云笙和万云知。

在外人眼中,万重为作为长子,继承了万行川的稳重能干,在集团内持股已经达到13%,算是父亲之下的二号人物。

更关键的是,万重为的长相也数一数二,为人又沉稳妥帖,似乎没有一点不好的地方。可就是这么优秀的钻石王老五,接连两次被联姻对象拒绝。

同城的栗家和陈家,都曾与万家联姻,可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两家又先后提出取消婚约。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年之内,前后间隔不足五个月,一时间谣言四起,八卦者众。旁人问起缘由,万家和另外两家的理由一样,都是不合适。

看客大多热衷八卦,但因为联姻双方都表现温和,进退得体,所以热闹和猜疑也就渐渐淡了。

这些都是时温从网上就能搜到的资料,当然还有豪门贵族更狗血的秘辛是网上看不到的,但也能从宅院佣人们偶尔的窃窃私语中窥见一二。

家族秘辛什么的,时温其实都不感兴趣,他的目光只是忍不住定在万重为英俊的侧脸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听着对方会做出什么应答。

大概是他看得太投入,万重为在和父亲无声对峙的间隙,突然偏头转向时温藏身的位置,一道视线扫过来,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从时温脸上一触即回,半秒钟不到。

时温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睁大了,心脏砰砰狂跳。

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看到我了吗?怎么办?

没有,应该没有,距离这么远,可能只是无意间扫了一眼而已。时温又想。

他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别怕,就算被抓着也不是自己的错,毕竟是他先来侍弄花草的,只是不小心听到了一点谈话内容而已。他又不是故意的。

随后又想,就算被发现,他也可以装睡。毕竟他只是这个宅子里一个不起眼的花匠,他深知自己没有应对这种大人物的能力,而且还是两个。

万重为在父亲的高压下沉默片刻,再抬头时气势便松了一些,说出口的话带了一点意味不明的情绪,可以说是示弱,也可以说是恳求, 总之之前没什么起伏的语调中罕见地有了感情。

“爸,”他说,一字一句,极其认真,“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有喜欢的人,有想结婚的对象。”

万行川闻言眉头皱起来,看向他这个素来喜怒莫测的儿子:“你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万重为说。

万行川打量着眼前已经比他还高半个头的儿子。

万重为五官线条冷硬,说话速度不快不慢,和人面对面的时候眼神有力而笃定,怎么看都是信得过的、可靠的权重者模样。但他轻易不表露情绪,看起来就有点难以捉摸。

如今,这难以捉摸在提到“喜欢的人”时裂开了一道缝隙。

万行川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冷静下来,试图在万重为的行为举止中找出破绽。

“这人是谁?”万行川嘴角抿起来,强忍着不悦问。

他们这样的家庭,表面上风光无限,内里也自有一套生存规则。越是处于食物链顶端的人,越是活得小心翼翼,不能有一步行差踏错。吃喝玩乐那一套,只要不过分,随便挥霍也没人管,但真正到了人生大事上,比如婚姻,早早就预定好了,既要保证食物链顶端位置不动摇,又要在此基础上将利益最大化,由不得任何人任性。

万重为从小到大,都沿着万行川规划好的路线走,连行事作风也颇和万行川相似,虽然父子关系相比另外两个弟弟来说淡了很多,但一直在他控制范围之内,从未做过在万行川看来比较出格的事。

今天这算是头一回。

万重为脸色如常,并没有直接回复父亲,而是转身向花圃中走去。

事到临头,时温才发现装没事装睡觉都没用。

万重为大步走过来,脸上不见一丝表情,时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拉着手臂拽了起来。

时温一脸懵,站起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把花铲。他被拽得趔趄一下,万重为撑了一把,他才堪堪站稳。也不是万重为拽得狠,主要是他被吓得不轻快,一个偷窥者还未从被抓包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迎头就对上万重为的双眼。

他从未这样正面和万重为对视过,那双眼深不见底,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一切,让人陷进那黑暗里。

万重为极轻地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很浅淡的笑来。快得让时温以为是个错觉。

待时温站稳,万重为没松手,抓着对方手臂的那只手下移,来到手腕上,然后转身往回走。

脚步没有来时那么快,但也不慢。球鞋踩过松软的泥土和小径,大约十几步的距离,他就被万重为带着,走到了万行川面前。

“就是他。” 万重为说。

然后转头看向时温。

大约是太震惊,时温愣在当场的样子有点傻。他裤脚和鞋子边沿都沾着泥巴,握着一把小花铲的手上也沾着新鲜的泥土和花瓣。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万行川和万重为都在看着他。

“……万先生,您好。”他硬着头皮打招呼。

“刚才父亲问我喜欢的人是谁,”万重为低头看着他,很黑的瞳仁仿佛会说话,手指用力揉了揉他掌心,带着一点提醒的意思,“我觉得也到了该说清楚的时候了。”

万重为的视线扫过时温的脸,隐隐带着警告,然后转头看着万行川,又重复了一遍:“爸,我想结婚的对象,就是他。”

时间一瞬间凝住了。除了万重为,在场另外两个人同时被这突然而至的震惊攫住。时温更是用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

万行川似乎被儿子竟然喜欢男人的这个认知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脸色很难看。

时温在一片匪夷所思的空白中,再次接收到万重为投来的“需要你配合”的眼神,后背上顿时冷汗涔涔。他吞咽了一口唾液,努力让自己镇定并且自然一些。

“万先生,我叫时温,现在P大读研二。”他停顿一下,新生入学一样进行着自我介绍。

几句话就把自己简单的情况介绍完了,正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就感受到万重为又捏了捏他的手心,鼓励他接着说下去。

他这才迟来的意识到,万重为竟然还握着他的手没放开。

他只好又说:“除了上课,我一直住在这里,兼职做园艺师。”

园艺师!还是个男人!

万行川显然没想到这个人的身份背景竟是如此,他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20岁上下,中等个头,面相清秀温和,看起来很紧张,尾音甚至带了点轻颤。应该是没料到在这场情况下如此突兀地和自己见面。

不管眼前这个人是谁,不管这个场面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这些都入不了万行川的眼。

他今天的不悦已经达到顶峰,对时温这个人和那一段寒酸的自我介绍也不耐到极点。

进而将那股在外人面前鲜少表露出来的气急败坏,在“不听话”的儿子面前爆发出来:“重为,你到底想干什么?!”

万重为终于松开了时温的手。

“爸,从小到大,我从没违背过您任何要求。我努力做一个好儿子,也希望得到你的认可。之前那两次,我也努力了,可是对方要取消婚约,我没办法。”万重为停顿了片刻,他们都知道“那两次”说的是什么意思。

时温将手悄悄往T恤上擦了擦,不着痕迹地往后撤了撤身子,也不知道自己手指上的泥有没有弄脏那只方才牵着他的手。

万重为没说让他走,他不敢动,但是留在现场听父子俩吵架,他更是尴尬得头都要掉了。

只听万重为又说:“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听您的,但这次,我希望您能同意。”

“我想和妈妈一样,选择自己真正爱的人结婚。”

万行川一时之间怔在当场。

这是万重为回到平洲之后,第一次提及母亲。

自从景雨在万重为九岁那年自杀之后,万重为重新跟着他回来平洲生活,父子两人都极有默契地回避着景雨这个话题。甚至每年景雨的忌日,万重为都是独自回伯明翰祭拜。而万行川总是拿着现任妻子或许不高兴、工作忙脱不开身等各种借口,刚开始那几年还能意思着祭拜一下,后来就再也没一点动静了。

直到被儿子这一句话点到面前,万行川的脑海中才浮现出已经淡出记忆很久的那张明媚纯净的脸,还有景雨在嫁给他时说的那句话:

“行川,我这一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和自己真正爱的人结婚。”

尽管这句话终将在后来淹没在无数的背叛、欺骗和漠视之中,最终摔成一地血淋淋的碎片再也捡不起来。但不得不说,这句话当时是打动了万行川的。

“爸,只有这一件事。”万重为的掌心收紧,藏在衬衣里的后背肌肉紧绷,但他说话声音很稳,眼中带着一丝儿子对父亲的敬重和乞求,“妈妈选了您,我也想选择自己爱的人。”

风大了些,花园里香气扑鼻,然而现场僵立的三个人各怀心事,无心闻香。

万行川沉吟许久,试图从万重为脸上找出一点点不驯和另有所图的证据,但是没有。

他的儿子早就喜怒不形于色,并且想要表现出什么样的状态都可以信手拈来。

他都知道。他的大儿子越来越看不透了。

但这丝不快最终还是被万重为那句“妈妈选了您”冲淡。

他继而又想,不管再怎么样,万源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没什么能逃出他的规划和棋局。

所以他在瞬息而起的那丝感情冲击和斟酌算计中决定对儿子妥协。

“那之前跟你提过的,云知的股份,你考虑得如何?”

万重为手掌松开,一口气落下来,笑了笑:“云知是我弟弟,他现在成年了,我划2%给他,也是应该的。”

万行川仔细观察着万重为的表情,最终点点头:“好,你做大哥的,照顾弟弟是应该的。爸爸也不会让你吃亏就是了。”

他不止一个儿子,拉拢黄家也并非万重为不可。万行川不急。

父子两人各自达成目的,没再多说话。

万行川只在离开前,对万重为说了一句话,丝毫不在意时温还在旁边。

“这个人既然你喜欢,那就随你吧。不过得弄利索了,不要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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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行川父子俩是一类人,莫得感情。万重为更狠一些,善于布局和谋划,但也有软肋。

受不贱,很清醒,不过有很多事无能为力罢了。

开始更啦,爱大家么么,就像时温爱万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