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枫城是以这种方式, 江识野心情复杂。

他对所谓的“家乡”没什么眷恋,自18岁离开这后,哪怕说过还会回来看看, 脚步却一直在往外走。

这会儿和岑肆刚下机场,那么着急的情况,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也是“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和四仔再去枫体看看”。

他就是这么个人, 会有那么点儿担忧心慌, 但只要岑肆在身旁,其他方面的情感都堪称寡淡冷漠。哪怕烧毁的是他从小到大住着的屋子, 进医院的是他亲舅舅。

岑肆都比他着急, 来不及观察故乡的变化, 也来不及和人倒时差, 直接拉着他赶往医院。

江识野拍拍他的手安慰:“放心, 你爸没事儿。”

这是吕欧带来的“前线消息”,说【易斌应该是腿受伤了,岑肆父亲没啥】。

他也挺牛逼, 人在庆市, 家人也搬离了老西街, 却没退出街道群。瞅着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发视频, 说什么哑巴家着火啦, 疯子受伤啦, 他被包养他的男人送进医院啦。

西街只有一个哑巴疯子,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吕欧却从不知这疯子有个“包养他的男人”, 点开视频才被匆匆而过的人影吓了一跳。

他知道岑肆他爹长啥样,但打死也不可能想到他和江识野他舅会有啥关系。那一瞬吕欧只觉是误会:【A-头头是道头疗馆:岑肆他爹是来找你舅舅提亲的吗?】

“……”江识野回了句, 【比你想象得更狗血。】

“我没担心,”岑肆对江识野说,迅速打了个车。

紧急买了机票、转机从瑞士赶到这,已经过去两天了,岑肆始终都没见家里人发什么,岑扬还每天给他转发鸡汤。

如此毫无音讯便说明身体没出状况。岑放也不可能让人知道他和易斌在一起,还让房子烧了。

枫城现在在过冬天,岑肆暖烘烘的手贴到江识野后颈上,把他拽上车,声音很淡,“我只是一想到待会儿要看到岑放和你舅舅在一块儿,他俩也要看到我俩,那场面,一定很滑稽。”

他嘴角噙着一抹讥笑,江识野也禁不住眨了眨眼,眼底溢出些不知道是无奈还是无所谓的意味,同样哼笑一声,“何止是滑稽。”

何止是滑稽。

当岑肆长得像他爹,江识野又和易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情况下,四人在病房里相对,那场面是一种充满巧合的荒诞。

像一对情侣被时空拉扯,仅仅分成了年轻版和中年版。

而且问了护士刚找到病房时,他俩正见岑放把易斌躺着的床摇高,又殷勤地坐到旁边。

塞给易斌一个小小的暖手袋。

这个场面,对两个年轻人、尤其是岑肆,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知道他爹和别人有一腿,和亲眼看到他爹和一个男人举止亲密,那感受是不一样的。

他的腿都迈不进去了。

岑放是通过易斌的目光感受到门口有人的。

他转头,看到江识野和岑肆,也呆住,猛地站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俩……怎么回国了?”

他很窘迫尴尬。金融报刊说岑放性格温润纵横捭阖,江识野却总是忘记他是一个名企的董事商海的大亨。毕竟他看到的岑放,岑肆父亲的岑放,易斌情人的岑放,总是有些尴尬、歉疚、痛苦,怒气冲冲又小心翼翼。

怂。

岑肆没说话,微微偏头,目光绕过他爸,怔怔地盯着躺在病**的男人,易斌。

“哑巴疯子”易斌没什么表情,他很白,病态的白,眼窝比常人更深,一张脸轮廓分明,骨相好,所以显得非常年轻。

岑肆完全僵住。

第一次这么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外甥像母舅。

太他妈像了。

但也就一瞬,在易斌目光投过来时,岑肆就迅速分辨了他和江识野的迥异。他们气质很不一样。江识野更英挺又更魅气,眼睛黑白分明,纯柔又锋利的,永远不会有易斌这种浑浑而疲惫的目光。

他们对视,易斌本苍白淡淡的脸也突然微挑了下眉,暖手袋的手轻轻握紧。

没人知道他看到岑放的儿子这一瞬在想什么。

岑肆这会儿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江识野,把那句“叔叔”咽下去,开口:“听朋友说着火了,急忙赶了回来。你们……没事儿吧?”

他望向易斌。

易斌也看向江识野。

然而对视一刻他却像被眼神烫到,又迅速垂眸,扯了下被子。

“没什么。”岑放局促地笑了笑,看向易斌的目光却很柔,“我的疏忽,电气设备引发的。那房子也真的太老了。”

火势不算大,只年久失修导致屋子里的一切基本都被火舌吞没了。

江识野细算一下,那屋,最开始是岑放和易斌二十几岁私奔时租住的,现在他和岑肆都二十多岁了。

真是两代人。

病房被极为不自然的沉默笼罩,时间凝固又压抑,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

易斌大概是想要再坐直些,微微撑起。

他腿还吊着,岑放连忙习惯性地扶了他一把。

岑肆睁大眼睛看着他爸的手攀上易斌的胳膊,突然想到陈醉重病之时也被岑放扶起来喂过饭。

他猛地皱起眉。

他高看自己了,此刻生理性犯恶心,压抑着本能的烦躁和愤怒,退后一步转身,把江识野拉过:“僵尸,我们还是走——”

“四仔。”

岑肆脚步一顿。

出乎意料地,岑放和江识野同时叫他。

“四仔,你听我说。”岑放急急忙忙的声音。

岑肆背对着,声音冷漠:“说什么。”

“对不起已经说过了。”

这不是什么对不对得起的问题。岑肆明白。

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问题。

他其实对岑放的感情很复杂。

知道他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可也清楚岑放是爱他宠他的,并不比任何人少。

在他生病时,他知道岑放有多么痛苦和愧疚。

而且说白了,要不是仗着他爹的钱,他也活不下去。

也正因为差点儿死了,岑肆成熟多了,把这些都看淡了,能去尝试理解岑放的不得已,因为知道爷爷当年是个多么严苛到可怕变态的人。

而且他还意识到,自己和他爸的不同,倒不是在面对现实时有多坚韧,面对爱情时有多么执着,人都是很现实的,他能走到这一步,最重要的,只因他是次子。

他可以自私任性,可以去毫无顾忌地违抗长辈,只要他有个厉害的全能的、还不会喜欢男人的哥哥就行了。

他不用去背负继承家业传宗接代的重担。

他只是出生方式幸运些。

但即便如此“通情达理”了,到现在,身为同性恋的岑肆还是迈不过老爸是同性恋这个坎。

这个坎来自他母亲。

陈醉飞扬肆意,却又温柔贤惠到圣母,但以前也是相当有才华有个性的民谣歌手啊,岑肆一想到她就这么变成了全职太太,还是被骗婚,和一个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生了两个儿子,重病去世都不知道。

这和毁了她有什么区别。

于是岑肆态度依然强硬,岑放看他这样,也说不出话来,扯了扯已经全是皱的衬衫。

岑肆又转头看向江识野:“你想说什么。”

江识野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的人,语速飞快地轻轻道:“我想和我舅舅说会儿话,”

“四仔,你也和你爸说清楚吧。”

“我说清楚?我能说什么?”岑肆拧起眉,讽刺地笑了。

“我知道,但你爸会有说的。你听听。”江识野说,“不为别的,你就是等下我,我要给易斌掰扯两句,把这些破事儿结束。”

岑肆并不觉得这些事能“结束”。但江识野和易斌的问题和他和岑放的问题不同,江识野被易斌打那会儿,可能都不知道同性恋是啥。他紧抿了抿嘴,随后肩膀一松:“行吧,那你快点。”

又冷淡地盯了岑放一眼。

岑放便看了易斌一眼。

然后紧随着岑肆出了房间。

转瞬。

病房只剩江识野和易斌。

江识野走近,俯视着易斌。

他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脑子挺乱的,就听着轻轻的声音随着感觉蹦出来:“你看到我和他在一块儿,会意外吗。”

易斌盯着江识野。

盯着盯着,眼睛竟然红了。

他喝酒眼睛也喜欢红。江识野心想。易斌是真的精神有问题,需要喝酒来忘却来发泄,他不认人,他发疯暴戾,时而躁郁时而又抑郁,其实也不是能控制的。

江识野也不是为他开脱,到现在他都有被易斌狂揍留下的阴影,只是如今看着他总会想到自己。

易斌是个可怜人。

自己也和易斌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失忆,又巧合地相遇,差点儿走向和他类似的结局。

外甥像母舅,江识野尤甚。

自己只是稍微幸运一点,没倒霉催地喝过毁掉嗓子的水,也没碰上无奈在现实面前妥协的人。

“我之前知道你和他爸爸在一块儿过,还挺意外的。世界真的很小,但也是缘分吧。”这还是江识野第一次对他舅舅说这么些话,语无伦次地,“但不重要了。易斌。我不是你,他也不是岑放,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会很好。”

易斌紧紧地抓着暖手袋。

“其实我能活到现在,没有你也不行。”江识野又眯着眼想了些事儿,笑笑,“你的残疾补助金,你家里的单间,你虽然打我但从没干涉我的生活,其实你也没揍我很多次,到15岁你都打不赢我了。”

易斌听着,也轻轻扯了下嘴角。

“我其实到现在都不能理解,当年我妈把我扔给你,你怎么就同意了,是不是就想找个小孩儿发泄发泄,狂扁小朋友很爽?”

易斌竟然点了个头。

江识野噗嗤乐出声:“你真他吗实诚。”

易斌又扯了下嘴角。

决定帮姐留着孩子算是一念之差。江识野就是个累赘,他从没觉得小孩多么可爱或动过什么柔肠。

但想到那人结婚生子,自己也想有个小孩儿跟着,扯平了。

再稍微理智点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有个小累赘的存在,能让他继续活下去。不是说是他生活的动力,只是想到自己如果死了一个孤零零的小孩来收尸也忒惨了。

而且盯着一个长得这么像自己的杂种很顽强地长大,那种感觉,很复杂,很难说。

江识野垂眸看着易斌,那么安静的一人,以前那么有音乐才华的一人。他和这舅舅的情感,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情感了。你说爱吧,不存在的,但你说恨吧,也没,走出去的时候完全不想,可在他身边还是被那种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羁绊和深深的血缘牵肠挂肚着。

他们真的很像。

他突然不过脑子地低声说:

“反正,谢了。”

再怎么复杂的情感,汇入嘴边,就这两个字,谢了。

也他妈不知道具体在谢啥。

易斌抬头看他,好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浑浑的眼睛突然清亮。

江识野被这么看着,别过头,喉结轻滚。

叹了口气。

“但我也不会原谅你,其他的都还好,我不能接受你把我吉他砸了。”

易斌的眼皮眨了眨。

不会发声的嘴唇微张了张,又合上。

这事儿他倒是记得很清楚。小杂种14岁从外面抱了个看上去不便宜的吉他回来,他一直瞧不顺眼。

说实话,是嫉妒,也有别的情绪。

等江识野18岁那天,他在外面听说这人体校的名额被官二代顶了,他也气啊,也不是怜惜这孩子的人生,只是这种特权阶级让他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喝了酒,回家看到这娃把吉他擦得锃亮,一副晚上想用它赚钱的派头。

易斌再次想到自己,突然怒火中烧,把它砸了。

音乐赚不了钱,还会毁掉人。他醉醺醺地想。

他沉默地思索着,又继续盯着已经23岁的江识野看,远比自己当年更英俊的外貌,更傲人的天赋,更好的伴侣,更幸运的人生。

他就这么盯着,千万种情绪。江识野虽然别着头,依然能感受到,被看得难受,还心酸:“……额就这样吧。”

“你好好照顾自己。你没钱会给你养老的,我就这么找虐。”

他准备离开。

突然,暖手袋猛地从床边掉到地上。

易斌身体一直,用力拽过他的手。

江识野心脏过电似的,愣住。

他怔然地看着易斌被暖手袋烫得热热的手,用力把他的手掰开,摊开他的手掌。

食指点上去。

易斌不会手语,江识野也不会,他应该是要在江识野手掌写字。

江识野睁大眼看着,生怕认不出来他写的是啥。

然而易斌粗砺的手指犹豫了半天,

最终只是在他手掌上用力戳了下。

接着便躺回去,冲他摆摆手。

-

后来,和岑放说完的岑肆,也见了次易斌。

他拧巴地看着**人,口吻僵硬地说:“是我们家对不起你,也不求你原谅,祝你以后都好,有什么忙我都可以帮。”

江识野不知为啥,听他这硬邦邦的套话,很想笑。

“然后你外甥,谢谢你以前给了他家,以后我会给他家的。”

江识野瞬间又想哭。

直到岑肆还补一句——

“也不是征得你同意,你外甥也不依靠你,但我讲礼貌,就给你说一声。”

“……”

再到走廊。

“所以你爸给你说了些什么?”江识野问岑肆,“你有认真听吗。”

“还不就是当年的那些悲惨遭遇。”岑肆搓了搓脸,没倒时差让他和江识野此刻都面露疲惫,“还补充了些细节,你舅和岑放,还真他妈……是对孽缘。”

岑肆小时候在京城住,10岁因为岑放的公司安排举家搬到枫城,那会儿父亲说要把枫城打造成国内的硅谷,还在这建立了国内最知名的头部互联网公司以致,在陈醉去世后才把主要股权转给了陈家。

现在岑肆才意识到他离开首都的私心。

他要去找易斌。

所以10岁的江识野撞见了岑放和易斌上床,那也是他们时隔十多年的首相遇,岑放到底对易斌说了什么,他们是否和解,无从知晓。

反正接下来,易斌依然是个酗酒的疯子。

两人后面又经历了些什么,岑肆18岁后,岑放又是怎么再去找他的,也永远变成这两人的秘密。反正自岑肆和江识野都离家出走后,他俩是真的“和解”了,每个月都会见面。

人就是很贱,有些人有些事,违背道德也想去做,重蹈覆辙。岑放唯一向岑肆坦白的是——

“四仔,其实你妈妈知道我是同性恋,她甚至知道易斌长什么样。”

订婚时陈醉才19岁,直接对岑放说:“我知道你有个喜欢的男人。”

岑放整个人呆住,陈醉却非常淡定地去抱他:“但你必须和我在一起,你也要爱我,和我生孩子,你比我更清楚。”

岑放和陈醉之间,不谈爱情,但双向的亲情是有的,岑放这人怂却伪君子,像陈醉那种大气又有个性,感性也理性的女生的确也很有魅力。他是真的对陈醉好,假戏真做,两人都会。

不过陈醉生下岑肆没多久,便说:“我也为你们岑家生了两个儿子了,也够了。你要是想找他,就去找吧,这样我也可以找男人约|炮。但岑放,我们这辈子,只能当扬儿和四儿的父母,要爱他们,你懂我的意思吧。”

岑放再一次惊呆。

“我都现在其实都不完全了解你妈妈,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个性也最无私的女人。”岑放捏了捏鼻梁,烟气熏染了他的眼眸,对岑肆坦诚,“我知道她不会找人上床,她只是……唉,她说她对男女感情没那么感兴趣,她只是非常喜欢孩子……反正一直是我对不起她,是我贱。没给你说你妈妈知道易斌存在也是因为这,我知道都是我做的孽。”

“……我和易斌的事儿她都知道,她还在我手机看过易斌的照片。”

岑肆咀嚼着信息量,缓不过神,哑着声问:“然后?”

“然后啊。”岑放眯着眼想了想,“然后有一年,你才学击剑没多久的时候吧,你妈不是要把你吉他捐给琴行吗,但她没捐。”

“她说她把吉他送给了一个像易斌的男孩儿。”

“不知道是不是易斌的儿子,岑放,我算是帮你还债了哈。”那时陈醉这么对岑放说。

“不是,应该是他外甥,识仔。”岑放喃喃地解释道,惊讶他们的偶遇。

“噢他外甥啊,长得很像。反正我当时看到他,就把吉他送给他了,他非常有天赋,比我两个娃强多了。而且一看就很喜欢音乐。”

陈醉把百叶窗拉开,滤着光,撒到脸上,相当温柔漂亮的一个女人,“希望那小孩儿能不像他舅舅,别这么倒霉,有个运气好点儿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