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布雷纳音乐学院的圣诞假期从12月17日开始, 一直放到1月3日。

横山问others的众人有什么打算。

Others是学院里几个学生组成的乐队。

音乐学院嘛,基本上每个学生都有参加音乐组织,比起管弦啦交响啦这种声势浩大的乐团, Others作为一个五人制的独立摇滚乐队,没什么特别的。唯一值得说道的点,是他们的主唱之一,亚洲人江识野,——听说之前好像是个明星。

国内非常有人气的唱作人。

不过在学校里看不出来他是明星, 江识野挺低调, 虽然他有绝对音感,但人又冷又闷, 甚至有些忧郁。

只有就近接触才能发现他其实不难相处。

横山是日意混血, 江识野在维也纳交的第一个朋友。最开始正是他邀请江识野加入Others的。

这是个梦泡风格乐队, 除却江识野和横山, 还有德国人Leon、奥地利人Huber, 和来自马来西亚的女鼓手Lee,都是很有才华也很有趣的年轻人。

“去圣诞集市开巡演?”Huber提议。

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都用英语交流。

江识野最开始来这时, 遇到了很多难题。他第一次出国, 还是长住, 排除各种不习惯, 语言便是第一大关。

连蒙带猜加翻译器, 现在才逐渐交流无碍。

幸好高中有好好学英语。

他想起当时英语老师每天都布置了个小小的课后作业, 要求所有人念课文录音发到班群里。

江识野总会在录音前先听一遍岑肆的。别误会, 是英语老师这么建议的——岑肆口语很好, 发音纯正,哪怕很明显能听出来他录得很敷衍, 但散散漫漫的,倒很适合模仿。

江识野只是听老师的话,

才默默地听着岑肆的声音。

听一句后按下暂停,再跟读一句。在他那个永远不会有对话的沉默家里,他十分享受这个时刻,像是在和人隔空交流,哪怕那个人他当时很讨厌。

——总之,他英语口语还行。

不像Huber,德语腔很重:“你们想去哪儿?”

“我们要不去北欧?”Lee提议,“北欧四国,我还没去过,你们觉得怎么样?”

她看着横山。

Lee和横山在暧昧,Huber和Leon也在双向暗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假期是情感突飞猛进的好时机,乐队活动是最顺理成章的纽带。

也就江识野是那个硕大的冤种电灯泡。

不过大家都知道江识野有个男朋友。他自己说的异地——

“这样Jiang也终于可以去瑞典找男朋友了!”

“Good Idea!那我们就去北欧!”

他们商量得很快,江识野低头,情不自禁把吉他拨片都捏紧了下。

掏出手机。

点开邮箱。

七十多天前,岑肆被家人带去瑞典。江识野再一次失去他的联系方式,每天傻傻地给4发微信,也知道他没办法回。

直到他刚来欧洲第三天,工作邮箱突然收到一封邮件。

——今天四仔动手术。

是岑扬。

江识野兴奋得连忙编辑了很多问题、关照的话语发过去。

不想发送失败。

他过了好几天才意识到,岑扬这个该死的,专门设置了邮箱,只给他发送邮件,但不会接收他发回的邮件。

他妈的……

凭什么啊?

想断了他的念想,那干嘛又要分享岑肆的进度?

他不懂他哥的脑残想法,岑扬的邮件自那次发过后就再也没动静。

直到一个月前,他才再次收到一条。

——今天四仔又要做手术,小野,情况有好转,你别担心。

他还非常“贴心”地拍了一张病房外的风景照,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乐观心情。江识野又骂又谢地,把那张图存下。

此时此刻,江识野又翻开这个图。在Others众人都在商讨北欧旅行目的地时,他盯着图里那座很独特的教堂建筑,眼睛眨了眨。

发挥些名侦探柯南的技能,按图索骥。

感谢互联网,他很快就搜到了这教堂就近的vip医疗机构。

江识野默念着那个医疗机构的名字,默念到熟记。

总算知道岑肆在哪儿治病了。

最开始到维也纳时,江识野就恨不得马上就去瑞典找岑肆。

但他头一次出远门,孤身一人,很多事都很笨拙。知道欧洲治安不太好,没想到还是没防患住,钱包连着护照被偷了次。

就是这么一偷,江识野想到易敏。

然后幡然醒悟,他不能和易敏一样。

岑肆要是醒着,知道自己放弃国内事业来找他,怕是真的会被气死过去。

他得证明,自己来欧洲不是为了他——不全是——主要是为了自己。

所以他暂时遏制想念,很快地办理入学,成为一个地道的维也纳音乐留学生。

在外学习还是挺有好处的,忙碌就散心。只是晚上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哭,不争气。

他想自己两年前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只是和当初什么痕迹都没有不同,如今他有养生综艺的48cut,有他们走过的红毯和晚宴,有他们的杂志封面……

但也是如此,想念更加具体。带着点生老病死的恐慌,日日夜夜,让他想发疯的坚强。

现在十二月都要过去,确实是时候去找他了。江视野跟着Others一起坐上去斯德哥尔摩的飞机时,还算着日子,今天是12月23号——

距离上次见到四仔,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距离9月30日最后听见他说话,已经过去了84天。

他心想,无论这人睡着还是醒着,垂危还是康复,无论医院拦不拦,岑扬联不联系得上,他都必须见到他。

无论如何。

他打算12月24日平安夜去找岑肆。

然而真正见到的时间,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一些。

12月23号晚,Others要去表演。

斯德哥尔摩的圣诞集市,人来人往。

街道上挂着彩灯,飘**着独特的姜饼和熏肉的味道。在各种出售圣诞糖果和瑞典传统工艺制品的小摊位间,会提供空地给一些合唱团和行为艺术家,走一段路都是一段不同风格的音乐,很热闹。

江识野一行五人来得晚,大多数空地都被占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儿靠着喷泉雕塑的鹅卵石空地。

“咱就在这吧。”Huber说着就开始搬乐器搞设备,又抬头望望天,吸了吸鼻子:“好冷,感觉今晚要下雪。”

“Jiang你不冷吗?”

江识野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袄,没有高领毛衣没有围巾,脖子敞着,下身则一条灰色修身绒裤加黑色运动短靴,背着吉他包,显得腿很长身姿格外挺拔,但在北欧的12月里,又非常单薄。

“不冷。”江识野说,把吉他拿出来。

“瑞典是你男朋友留学的地方,那算是你的主场,要不今天你来定歌?”横山说。

江识野没拒绝,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那我们今天就唱CETA的歌好吗。”

“好啊。”

CETA,亚洲乐队,梦泡风格的代表乐队。

圣诞集市游人如织,喷泉旁坐着三三两两的人群,看着这群年轻人组织的小乐队捣鼓着,听着他们的演奏。

很快人群就围了上来。

说实话,Dream Pop风格和圣诞节的喜庆氛围是有些格格不入的。它自带种孤独寂寥的微醺感,再加上那个亚洲人主唱,声音又尤其空灵冷冽。

但CETA的音乐又很不同,很炽热很开阔,显得主唱的声音,也不仅仅像是冰,反而像冰在燃烧。

天空开始飘小雪,喷泉水流伴着蒸腾的白烟,感觉很快就会变成冰柱。后面是圣诞节的红绿色调,显出一种独特割裂的氛围。

——属于北欧的冷感,圣诞节的欢快,歌曲里炽烈的火燃,碰撞着,融合着,宛如喝了杯灼喉的伏特加。

所以哪怕主唱唱的是首中文歌,大家还是都围了上来,沉醉于音乐原始的魅力。

江识野选择唱《1783》,算是习惯使然。

从Swirl到阶步,他的第一首歌,总是这个。

他没想太多,只是唱着。脖颈的线条在发力高音时攀援上去。

雪花渐渐染上他的睫毛,有些遮挡他的视线,他的目光情不自禁盯在不远处一棵亮闪闪的显眼圣诞树。

然后他就看到树旁一个本打算走的男人因为这首歌转过头来,有些愣住,他瞬间也愣住。

血液凝固。

他唱着歌,都怀疑是高音吼到缺氧眼花,用力眨了眨眼,继续盯着圣诞树旁那个男人——

他很高,因为是亚洲面孔,但在北欧也有那么高,所以格外显眼。

接近一米九,像个运动员的身材。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带着个黑色针织帽,遮住额头,裹着厚厚的围巾,挡住下巴。

所以脸好像露得不多。

就是因为露得不多,所以无论是眼睛、鼻梁还是嘴巴,都是那么扎眼而熟悉,扎眼到江视野声音都开始颤抖。

雪下得有些大,混着彩灯,于是视野在那一瞬间都呈现模糊化,白的花的,圆圆的光团。包括听歌的人群,隐成黑暗。

只有那个穿着长款羽绒服的男人,他的视线是非常清晰的,目光直直地穿过风雪,射到江识野脸上。

江识野唱不下去了,脸发热。

他上次唱《1783》,外面在下雨,面对的也是这样的目光。

此刻雪落在身上,他接到的还是同样的目光。

除了岑肆,谁还会有这样的目光。

这首歌结束,江识野就对队员说自己有急事,都来不及和他们多说两句话,放下吉他就跑。

岑肆依然站在圣诞树边。

似乎一直在等他。

但下巴埋在围巾里,显得唇线冷淡。

江识野喘着粗气站到他面前,一股气儿堵在嗓子眼。

心脏要跳出来了。

他没看错。

真的是他的四仔。

没在医院,没躺着,就现在,在斯德哥尔摩的圣诞集市上,就这么突然、冷不丁地、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天空飘着雪,瑞典终于有了北欧冷淡的样子。岑肆笔挺地站着,肩膀宽阔眼睛明亮,终于有了江识野朝朝暮暮思念的样子;江识野深呼吸两口气,圣诞树的彩灯把他脸映照得斑斓,眸光潋滟得快溢出水来,鼻头耳朵眼睛都是红的。

他笑了,也终于有了江识野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这么久没见,重逢应该是怎样的?

扑到怀里的拥抱还是泪流满面的诉说?

他不知道,一般岑肆都能掌握节奏,

但为何岑肆还把手插在羽绒服的兜里,都没笑一下?

那自己主动出击吧……江识野哑着嗓子激动地开口:“四……”

“你是华人?”岑肆打断,突然这么问他。

江识野嘴唇半张。

被这话堵得愣住。

他想念了84天的熟悉声音,万万没想到开口第一句会是这么一个问题。

岑肆端详着他,露出和善却陌生的笑容:“这是CETA的歌,你也是华人吗。”

雪花落在江识野肩头。

他笑容僵住,视线一片模糊,呆滞地,差点儿没站稳。

刚刚还悬着的心瞬间沉到深渊。

他想到岑扬说他动手术可能的后遗症,脊骨一阵发凉。

别吧……

岑肆……

把他忘了?

“你叫什么?”岑肆依然生疏礼貌地问着,目光淡淡,的确一点儿都不像在看爱人。

江识野用力咬住嘴唇。

盛着雪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在旁边圣诞彩灯的照耀下像抖落彩虹的光。他话都说不出来,眼前一片黑,撑了那么久的坚强在这一刻瓦解得一干二净。

然而岑肆不明白,甚至往前走了一步,依然毫无旧情|色彩地友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江识野往后退。

岑肆还伸出手来,喋喋不休地逼问着:“我叫岑肆,你叫什么名字,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岑肆带着手套,但江识野像嫌弃他手冷,根本不敢握,手指都在颤抖。

他低下头,没后退了,和岑肆面对面站着,都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白气怎么落到鼻尖。他失望又崩溃,吸了吸鼻子又抬头,可在那样陌生的目光里又移开。

他有点想走了。

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事。

可他又迈不开腿。

突然。

岑肆咬着手套贴一扯,像他以前取击剑手套那样把它取下,再次伸出,——扬手,挥起一片雪。

“我问你不冷吗?”

——贴住江识野的后颈。

熟悉的大手贴过来,却是陌生的暖烘烘的温度,宛如炙烤得过烈的干柴,把江识野热得一个激灵。

冷却的血液重回沸腾,心跳再次炸裂。都不知道是刚刚那个问题还是这个动作更让他缓不过神来。

他像最大的软肋被一个武器给烫傻了。

根本说不出话。

岑肆低下头,渐渐眯起眼来,盯着江识野,像西伯利亚的狼。

他好像有些憋不住笑容了,低声再次问一次:“你叫什么,嗯?”

手慢慢地揉着江识野的后颈,一下一下地抚着。

江识野全身都开始热。

“你是不是叫僵尸?”

岑肆说完,就看到听见这话的江识野身体突然一抖,猛抬头看着他——瞪着他,目光汇集千言万语,带着霓虹的光,激动又愤怒,一头意识到被欺骗的驯鹿。

岑肆彻底憋不住笑了,久违的笑,眼角都挑着的笑。

他用力把江识野拽到自己怀里,羽绒服里面,温暖的胸膛。

下巴抵着他的肩膀,侧头,舌尖舔了下江识野冻红的耳廓,圣诞节的糖果味儿,连着恶作剧的低嗓:“问你你就吱声,你是不是我的失忆小僵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