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后岑肆吃了点副驾手套箱里常备的药, 然后把江识野拽到自己身上,终于老实承认:“我头疼,睡会儿。”

他这么说, 却是让江识野脑袋枕着自己的大腿。手轻轻地滑着他右脸的疤,仿佛是让他睡。

即便滑了两下手就松了,脱力地垂着,盖住了江识野的眼。

江识野睫毛直颤,把他手抓下来, 紧握住, 抬眸看了眼仰着头双目紧闭的人,叹了口气, 眼眶又渐渐红起来。

他不傻, 明白岑肆为什么要喝酒抽烟;也不意外, 毕竟今天都说开了。

他只是……

不知道这啥时候是个头。

车缓缓行驶, 岑肆心里惦记着个事儿——下午才和江识野做出未来承诺, 晚上就没出息地要死不活,怕是要把人吓到——所以他没眯一会儿就醒了,吃了药也缓了下, 此刻舒服多了。

江识野还乖乖地枕在他腿上, 玩他的手, 知道醒了也没说什么。

两人都不吭声, 岑肆默默看着他, 这才发现他眼睛一直是红的, 不停地吸鼻子。过了会, 又眼睁睁看着他肩膀**, 突然大笑,打破沉默:“宝贝儿你怎么不去当演员啊, 太适合演哭戏了。”

“……”江识野抬眸瞪他。

“哭多了就没劲了。”岑肆说。

江识野咬着唇狠狠瞪他。

他也不知道为啥,情绪不散,想流泪的红眼睛就不散。岑肆大拇指往他眼皮上揉,江识野眯起眼又睁起眼,锁在眼眶里的水轻易染到岑肆手指上。

岑肆宛如在揉一盏掉进池塘的月亮,又湿又亮,安慰轻哄的语气,遥远的温柔感,“我没事,你再这么咬你嘴巴,你绝对比我先吐血。”

江识野不理他。

静静地数他指纹的“斗”。

就是指腹上的圆圈儿纹路。

两道声音突然一起响起。

“再去一次医院。”

“我明天就去医院。”

岑肆笑了。

江识野说:“这次我陪你去。”

岑肆说好。

江识野又垂下眸来。

他刚把岑肆的右手数完,五个指纹竟全是斗,现在掰起左手无名指。

继续数。

左手也有四个。

俗语说,一斗穷二斗富,九斗十斗享清福。岑肆有九个斗,说明他命很好。

才对。

“岑肆。”

“嗯?”岑肆看着在车窗上滑动的小雨痕,被江识野叫一声全名还是有些本能地心颤。

“……你知道我流星雨那天许的什么愿吗。”

岑肆摸着他的耳后:“什么。”

“愿望说出来会不灵吗。”江识野犹豫着。

“不会,看你许的是什么愿望,是靠自己的还是靠天意的,人定胜天。”岑肆又端起主观唯物主义的架势,转念一想,“你这愿望不会是靠我吧。”

江识野笑了笑。

当时岑肆就很自恋兮兮的说不要许与他有关的愿望,江识野也觉得有些矫情。

但是许愿本身就带点儿矫□□彩了,和他控制不住的眼泪很配。

“没有,我许的是关于自己的。”外面响起了紧急刹车声和喇叭声,配合着雨刮器的声音,显得江识野说话很轻,小心翼翼,“我就是说,希望我能一直在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身边。”

汽车拐入繁华的街道,岑肆看着融入雨景的蓝色的路牌,仿佛高斯模糊。

挺巧的,那会儿他口口声声说着不信天不许愿,其实也许了和江视野相同的愿望。

但说法不同。他说的是——

“僵尸。”

“怎么。”

“你应该说,希望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一直在我身边。”岑肆缓缓道,“让别人围着你转,而不是老想着自己来付出,这才叫愿望。”

江识野一愣。

他抿了抿嘴,耳朵贴着岑肆的大腿,布料碾磨着他的耳廓,沙沙的。

良久,他才乖乖应了声:

“我知道了,四仔。”

第二天,岑肆第一次带江识野去他治疗的医院。

给他主治看病的是个老爷爷,岑肆表面叫他爷爷,私下叫他祁老头。

“他孙女以前是我们家的私人医生,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起来,以前还给你看过感冒。”

江识野有印象,他被岑肆扛进家里那晚遇上的姐姐。

她爷爷祁老头则是这家私立医院的院长,长得就很老顽童。他当着江识野的面,没把话说重,等支开江识野让他去拿新开的药后,他才问岑肆:“你还要搞多久?”

“快了,就八月过了几个活动就没啥事儿了,到时候我天天来见您。”

祁老头没理他的嘴贫,老花镜一闪:

“我信你!你之前不是说你那个狗屁综艺结束了就行了吗。”

“计划有变嘛。”

祁老头叹了口气:“四仔,不能再这么撑了,这样吃药耗下去不是办法的,又伤胃,用处也已经不大了,你这病……”

“我知道,病人就要有个病人的样子嘛,该躺得躺。”岑肆仍然嬉皮笑脸,“但爷爷我才21岁啊,不想天天在这里躺尸。”

祁老头继续吹胡子瞪眼:“你现在不在我眼皮底子下躺,到时候我只能让你哥订个棺材给你躺。”

岑肆笑个不停。

“该说的我都说了,四仔,你那男朋友很疼你,你可别到时候让他难过。”

岑肆垂眸,扯着手指。

过了会儿,他才低声问:

“但这是我能控制的事儿么。”

“能控制一部分。你得加油,不要再想当初那样作践自己。”

作践,是指有段时间岑肆天天想死。

确实觉得生活没意义了。巴黎奥运会马上开了,他一想到这个事儿就作呕,真的呕,病情都直接加重的那种。后来他受不了了,尝试自杀。

还是被救了回来。

家人们吓坏了,想方设法拼命让他振作。岑放都红着眼妥协地说“要不找小野来”,更踩到岑肆雷区。

他已经不想再联系江识野了。

活人不起效,后来是岑扬的一句“妈要是看到你,她会有多难过”把岑肆砸清醒了些。

他去听陈醉的歌,不受控制地又去搜江识野的歌。

他不会听《索性》,里面的击剑元素太多了,那是冠军之歌。

就听《所幸》,告白之歌。

岑兰有一次看他,碰巧听到《所幸》里一句歌词,“如果怦然瞬间也能一如既往排练,像入戏演员,一遍又一遍”,突然灵机一动,急病乱投医地让他去演戏。

岑肆真去了,两人都没想到,

还挺有效果。

后来入围金像奖时,内娱惊讶岑肆这种毫无科班经验的运动员怎么能做到如此入戏。他能不入吗,入戏就可以短暂忘掉现实,更何况楼霁山又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角色。

《归》拍了很久,楼霁山的自我救赎之路也是岑肆接受自己生病、渐渐走出阴霾的路。巴黎奥运会击剑比赛那天,他在竹林和老戏骨拍武打戏,也是拿的剑,细长的银光。

他想,目前当个演员也行吧,这这么混日子,等动了手术是死是活再说。

但今天和祁老头一聊,他感觉,他可能撑不到22岁再做手术了。

-

这家私立医院环境很好,离开时江识野环绕着这医院设施,感叹:“有钱人治病的地方都和穷人不一样么。”

“这算是疗养的地方吧。”岑肆耸肩,拉着他的手,“不一样又如何,生病不分你是有钱还是没钱,来了就来了,治不好的就治不好。”

江识野看他一眼。

在医院很容易让人看透些东西,也很容易让人emo。岑肆语气轻松地说:“所以说这个世界上真只有生老病死是最公平的,我以前那么拽一人,也被摧残了啊。”

江识野看着门外的樱花树,花季刚过,谢得差不多了,淡淡说:“也不太公平。”

他永远无法理解,岑肆营养这么好,身体这么好,生活作息也非常自律的人,为什么能得病。还是这种死亡率高的罕见病。

那么莫名其妙又毫无征兆。

反观自己,从小到大哪儿都倒霉,但好像一直挺健康。易斌那么打他,都把他打出了能免招进体校的身体素质。饶是出个车祸,也只是掉了记忆,身体养养就好。

这是公平吗,是命运关了门就开窗吗,他并不觉得。他觉得健康是不能和容貌或是金钱等其他人生buff等同的,病人是所有窗户所有门都被蛮不讲理的关了,哪怕他最开始还出生在终点线。

这很残忍,不公平的残忍。

江识野就是觉得没人应该承受这些。

尤其是那人还是岑肆。

不过他现在已经看开了,他虽然红失禁,但比任何人都想得更坚强,安慰道:“不过也差不多了,运气守恒定律,你现在这么弱鸡,以后会拽起来的。”

岑肆拧起眉:“我哪儿弱鸡了?”

他掐江识野后颈:“我哪儿弱鸡了?”

江识野忙解释:“就是你现在太虚了,尤其是睡觉的时候……”

他笨嘴拙舌,意思是岑肆身体虚弱,睡觉的时候呼吸也轻到不正常。

概括起来就是弱鸡。

但驴唇马嘴是刻在两人DNA里的,岑肆理解的当然不一样。什么叫睡觉弱鸡……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脸煞白一片:“你觉得我不行?”

“没有。”江识野忙摇头。

岑肆阴森森恶狠狠的语气:“有本事你让我坐你大腿根儿上。”

江识野大惊失色,仿佛多有冒犯,喉结一滚,却蹦出三个字:“……可以吗。”

“可以你大爷!”岑肆用力地掐着他脖子,“江识野,你最近真的别哭了。”

“嗯?”

“等我病好后,更有你哭的时候,你信不信?”

“……”

江识野笑了:“那我很期待。”

总之,岑肆来了趟医院,接收了祁老头的口头警告后,心里沉了,却也更加急了。

第二天就跟着江识野去录MV。

这段mv因着阐述“时光坠落”“过去现在折叠”的概念,要吊威亚,需要搭水棚,特效也很多。

岑肆托关系预订了一家顶级拍摄基地来录。

整段mv最复杂的是,要有“过去”和“现在”的两个江识野演对手戏。

他得借助替身,先演好其中一个角色的所有戏份,完成肢体交互,再演另一个角色,后期再抠图合成,替换替身实现一人分饰两角的效果。

所以谁演替身呢?

岑肆毛遂自荐:“我吧。”

工作人员都望他。

江识野也望他。

“你比我高。”江识野含蓄拒绝。

然而岑肆振振有词,语气浮夸,“粉丝看mv会关注这个吗,他们只会关注,哇我们四哥也帮八哥拍了mv诶,好好嗑。”

“……粉丝不叫我八哥,我又不是鹦鹉。”

“哦,那叫你啥来着。”

江识野懒得理他,身边几个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憋笑了。

“小野,你就让四哥和你演吧。”Gary说。

江识野还是不想。

岑肆又说:“而且我可不想让别的替身和你抱在一起下水。”

这就是关键了。

MV设置的有个场景是过去的自己往下坠落,现在的自己紧随其后,抱着过去的自己一起下坠。

他们掉进水里,特效师会P成镜面打碎的效果,带点儿拥抱过去和打碎过去的含义。

江识野不不想岑肆跟着自己往水里砸。

而且至少还要来两遍,过去的一遍、现在的一遍。岑肆这身体怎么能行?

他摇头:“算了,我们其实已经找好替身了。”

结果岑肆不搭理他,直接对工作人员说:“带我去换衣服吧。”

“……”

江识野去抓他的手腕。

岑肆低声对他说,语气有些不耐烦,“你知道我生病了,现在就应该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让我别看到你和别人互动生气。”

江识野只担忧地望着他。

这么多工作人员看着,他不想他做,却也无法当面和他争辩。

“四仔……”

“放心吧。”岑肆说。

就这三个字,江识野的手又默默松开了。

但他还是一字一顿:“岑肆,我不想你作死。”

岑肆笑了笑,回答:“我知道,僵尸。”

岑肆换上了那种方便抠图的绿色连体紧身衣,把脸都遮得只剩五官,很滑稽。但他身材好,这种傻乎乎的紧身衣穿出来都像某种健身服。

不过裤子外还套了条绿色宽松五分裤,大概也是怕太紧身到时候吊威亚什么轮廓都很明显。

江识野有些忍俊不禁:

“你像名侦探柯南的黑衣人,绿色的黑衣人。”

“你直接说绿衣人不行吗,傻不傻。”岑肆笑,“你说我就这么站着你能认出我吗。”

“能吧,眼睛什么的还是很明显。”

“嗯,如果是你我也能看出来。”岑肆挑眉,压下一道绿色的褶皱。

江识野笑笑。

最开始就拍吊威亚下水池的场景,一个威亚组有好几号人,帮着江识野绑来绑去。

“紧张吗。”工作人员问他。

“不。”江识野不恐高,反而还挺新奇的。

岑肆也刚穿戴好,同样问他:“那勒不?”

江识野莫名不想回他的问题,只摇头。

“胯呢?”

江识野再次猛摇头。

岑肆笑得欠揍:“待会儿肯定会有些痛的。”

“……”

岑肆说对了。最开始试的时候江识野很兴奋,高度刚升三四米,几个工作人员拉着他,飞来飞去,挺好玩。

结果没过多久,腰、胯、大腿根儿。

都比想象中还痛。

不过他还是好面子地绷着,岑肆还在地上,抱着胸看他好戏。自认为自己很帅气地以过来人身份端详,忘了自己一身绿,其实比谁都傻。

等江识野适应够了,威亚组的人又把他放到地上。mv导演过来:“我们先来试一次啊,小野先悬空躺个几秒,我们再把四哥拉下来,到时候听指挥。”

“好的。”

这次是从上面的高台慢慢往下放,有点儿像蹦极,需要江识野后仰着往下倒。

是个还算考验勇气的步骤,但江识野脑子空白,毫不顾忌。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个硬朗沉闷的形象,所以几乎是在导演的一句“准备好没”一下,他就闭上眼,往下倒。

一阵风从耳廓刮过,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在逆向行驶。

那一瞬很爽。

下坠。

飞。

威亚绳一个急停,他悬着的心也跟着一跳。

悬在空中。

江识野按照剧本要求的,微微张开手,尽量保持平躺的姿势。

这很难,有点儿像吊起来做卷腹,或者是练习什么滞空能力,完全靠核心肌肉群发力才不会歪来歪去。

“很好很好,小野等等啊,我们在拉镜头。”导演的声音。

过了会儿,“四哥下。”

江识野微微睁开眼。

他最开始幻想了下岑肆从天而降的样子,知道必然会很酷,很浪漫。

结果几乎是眨眼间,就看到一条绿色往自己俯冲而来,像只大青蛙、绿色蝙蝠侠,笑着一口白牙。

怪吓人的。

此时很考验威亚组拉人的技术,他们看着角度,让岑肆悬空停在江识野上方。

然后岑肆伸手,紧紧地把江识野抱住。

拥抱瞬间威亚绳继续往下,江识野身体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他紧紧环着岑肆的背,本以为这个阶段会很长,他会用目光勾勒岑肆的眼睛,一切都会像慢动作一样,他平躺,他趴下,他们在飞,他们依偎。

摄像头会记录一切。

然而其实快到来不及感受,只听见了岑肆因为吊着身体气息不稳的声音:“僵尸,我没作死。”

“只是想和你什么都经历一次,我们一起。”

一起下坠,一起落水,一起拍摄,这是他歌的一部分,他抱着他,mv的概念里是抱着现在的自己,现实中是抱着永远的恋人。

江识野瞳孔放大,几乎是一瞬间,威亚绳迅速放长,他们一起砸向水里。

嘭——

水棚溅起浪花,两人落入设置好的威亚点,咕噜咕噜的气泡急速往上涌。

江识野闭上眼,忙悄悄咪咪去亲绿衣人的眼睛。

绿衣人就很直接,亲了亲他的嘴唇,他们没有水里的镜头,几乎砸下一瞬间又会被威亚组迅速拉出来。

所以这个吻也很短,仓促的湿润的,不见光的,被水花拱着,被憋气闷着,很乱,也很刺激。

然后就被提了上来。

就是这么个镜头,来来回回拍了三遍才算彻底录好,接着还要交换位置重拍一次。

等这结束,威亚组和两人都气喘吁吁,后面还要加段几个绿衣人在水里托着江视野的镜头,岑肆想继续参与,但江识野死活不让了。

“我挺好的。我给你说的你没听懂吗,就是想和你一起录个mv,你干嘛老不让。”岑肆都有些不开心了,白他一眼,把绿头套摘下来喘着气儿,“你不觉得刚很好玩儿很浪漫吗。”

他的额头有戴头套的勒痕,穿得又傻,湿漉漉的,显得狼狈。

江识野静静地看着他,开口。

“四仔。”

“干嘛。”

“我当时许愿说,希望我能一直在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身边,你应该还记得吧。”

“嗯,我其实也许的差不多的愿望。”

“不,我和你不一样。真正意义上我爱也爱我的人,”江识野眯起眼笑了笑,很柔情又很随便,带点幸运的自嘲,“长这么大了,也就只遇到一个。”

岑肆突然不喘气了。

手轻轻蜷起,握了个拳。

他看着江识野,似乎有些愣。

“我希望那个人能给我一直陪着他的机会,而不是他非要逞强陪我,我知道你不是作死,但什么叫一直,”

江识野全身也湿透,目光跟着潮湿如海。

“你觉得他会懂吗。”

岑肆的手松开。

他目光在江识野眼睛里转了两圈儿。

然后垂眸。

他蓦然轻笑了笑。

“都说不过你了,”他伸手,用力揉着江识野的头发,把他脑袋往自己怀里塞,像是要抱紧一颗属于自己的星球,声音沉哑,乖乖应了声:

“我知道了,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