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戏收工了, 苏沉还坐在原地,有种大梦做醒的感觉。

他忍不住想,在电视被发明出来之前, 能在剧院里看见表演是多么震撼的事。

再大的液晶屏幕, 再好的家庭音箱, 也还原不出身临其境的震撼。

“沉沉!”有人喊道:“严教授要走了,你去不去送送他?”

苏沉登时站起来, 旁边蒋麓接了话:“今晚不是还有杀青宴?”

“他赶着回去给学生们上课,他不吃宴席准备走了,大伙儿正在基地门口送他!”

“我去, 我得过去送一送!”

蒋麓翻身从栏杆上下来,借了旁人的自行车。

“上来,我载你去。

苏沉轻快嗯了一声, 搂着他的腰坐上去。

“扶稳了!”

蒋麓长腿一蹬, 自行车晃晃悠悠载着两个人骑出去。

身后助理不放心的大喊:“慢着点!”

“知道!”

蒋麓头一次带人,苏沉头一次被带,车子歪歪扭扭重心不稳, 好一会儿才把速度提起来。

再骑快时,温热春风迎面吹来, 街道两侧树叶都吹得翻卷。

苏沉抱紧他的腰, 飘逸长发向身后披散开, 犹如雪色的浪。

小将军戏服也没换, 穿着猎装踩着皮靴蹬自行车。

沿路还有别的分组在拍戏,听见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时跟着抬头看。

“是他们两!”

“嘿,年轻人真好。”

“沉沉——”

副导演举起喇叭吆喝:“拍戏呢拍戏呢!”

苏沉坐在自行车后座, 笑容满面地跟他们挥手。

“哎!”

这一路有货车穿梭, 有工人队伍扛着梯子逆行。

自行车扭过来歪过去, 还算自如地在复杂地形里穿梭过去,一路骑到影视基地的门口。

严思还没有走,被后辈们拉着攀谈。

两个少年远远地望见他,高高举手打招呼。

“严老师——”

老人闻声抬头,看着他们笑。

这一杀青,今后在剧组就看不见他老人家了。

苏沉心里有好多不舍,跳下车时又说不出来,快步过去用力抱了抱老前辈。

“谢谢您教我这么多。”

严思拍拍他的肩,温和道:“这一季,跟前面几季都很不一样。”

苏沉还没意会他的意思,旁侧有接车的商务笑道:“下一届白玉奖可是请老前辈来做评委,沉沉知不知道?”

“我眼光很严,可不会徇私。”老人叫蒋麓过来,又叮嘱道:“你演戏放得太开了,有时候收着演,反而才能出效果,明白吗?”

“快教我一句,”苏沉半是撒娇道:“万一我就开窍了呢?”

严思也认真想了想,并不随意敷衍。

“你有天生的灵性,但放得还不够开。”

“什么时候,你能感觉到它在推着你走,就离开窍不远了。”

“好。”

众人眼看着送老院长的车开远了,才一起往回走,商量着拍后面的戏。

蒋麓把车挡一蹬,扬起下巴道:“上来,我们卸个妆抢饭去。”

苏沉乐不可支:“你这是看不起我。”

“来,车给我,我载你。”

蒋麓大大方方让了位置,坐在后面故意沉了沉。

“载得动?”

“废话。”

苏沉虽然没他个子高,如今抽条也快,骑车一溜烟就往前去了。

他们穿过送别的人群,颇有几分招摇的从正中间晃悠而去。

颜电吹了声哨,笑话蒋麓:“你好意思让弟弟载你?”

“好意思。”蒋麓作势搂紧苏沉:“这待遇一般人求都求不来。”

苏沉被碰到痒处,拧脖子乱笑:“你爪子放哪!好痒!”

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特别开心。

像是开心今天的风畅快舒服,又像是开心他和麓哥在其他人面前这么要好。

明目张胆的亲近,是一种亮晃晃的双向认证。

好得很。

剧组眼看着要拍龙了。

说起来,老导演还没有辞世的时候,惦记这件事很久很久。

龙是最神秘也最难拍的生物。

它本身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轻易能窥得全貌,反而显得廉价。

像是要藏在云里,隐在雾里,让人像是能瞥见轮廓,又不见行踪,才能自发揣摩它的鳞爪长角,感受其中的无穷玄妙。

卜愿当初在笔记本里画了好几种分镜,潦草又抽象的字句写了很多想法。

纯CG做,技术并不算过关。

老外给足钱了,当然会用电脑做东方的龙。

但是建模再像,也不能表现出其中的气韵,本质上文化有隔阂。

宝石一般的鳞片,墨钩似的利爪,还有繁复又华丽的形态,得一半靠模型,一半靠CG。

颜电去国外譬如好莱坞的片场考察过好几次,如今接手老前辈的项目,为了龙的事和团队彻夜开了几次会。

第一个定论是,要有雾。

瑰丽无比的神迹,不能让人看得太清。

要云蒸雾绕,烟雨蒙蒙时,它悄无声息地路过这个世界。

第二个定论是,不能露太多。

电子游戏里,很喜欢动辄拿神兽说事。

充值999元可得麒麟坐骑,买8888土豪礼包可得凤凰召唤兽。

越是如此,越是俗不可耐,入不了旁人的眼。

颜电请来国画院的教授,对照着老导演书画的草稿,一点点找水墨画里的韵尾。

青雾墨夜里,曙光乍起。

在高山之巅,梦里的元锦瞥得龙身只鳞。

要猝不及防又心神**漾,要清晰令演员和场外人都能感知到,毕生此刻,只此一刹,他们看见了真正的龙。

庞大身躯隐入云海深处,长尾如流水般游动而去。

——这样的设定,怎么才能拍得出来?怎么才能骗过所有人的眼?

若是寻常导演,要么死命烧钱,要么随便糊弄。

颜电找完道具师父,又去找舞龙师父。

找完模型厂,又拉着摄影团队开会。

她思来想去,居然真的想成了。

答案近在眼前,就是渚迁市的两座山。

一座叫白母山,一座叫晴女山。

一山高大巍峨,一山独立岭中,如同母亲抱着女儿,永久相伴。

白母山高,常年有雾。晴女山只及其三分之二,虽然能瞥见对面的山巅,但往往只能瞧见云雾里的一抹碧影而已。

听当地村民说,当年下大雨的时候,山里的老人可实打实见过蛟龙从天上飞下来。

——这不就正好吗?

他们雇了最好的舞龙团队,又去厂里打造了比寻常锦缎的龙大上十倍的道具龙,龙头龙身龙尾全是比照着美院教授的图纸而成。

第一版花了五辆卡车运上去,还觉得不够大,又重新算尺寸,再继续做。

塑料壳再轻便,加上鳞甲鬃毛之后,一节也要两个壮汉才能撑起来。

他们把想象力转成沉甸甸的心血,招来数十人去给元锦做一场梦。

梦的这一端,是银发少年站在晴女山巅,在烟雨初晓里庄周一度。

梦的另一端,是数十人在山的另一头作游龙之舞。

这样的画面,再加上电脑后期的渲染,才能铸造出电视剧里不到十秒的惊鸿一面。

现在万事俱备,只等一场小雨。

剧组整个团队都灯火通明地守在两座山上,每个人的表情都几乎透露着虔诚。

来一场雨吧。

苏沉穿着单薄的寝衣,银发散落在肩侧,赤脚向前。

他看见远处山间的明月,还有即将破晓的云头。

他像是活在现实和梦想的两侧,目睹一隅之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