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心骨走得太突然。

原先一切都运行得有条不紊, 还剩半个月的戏拍完就可以休息,现在一切乱了套。

这种时候,往往内部还没有定下该怎么做, 外面已经流言四起。

「好像最大的一笔投资是卜老爷子拉来的, 他不在, 整个剧资金链要断啊!!」

「对对,我亲戚是剧组里的, 不光说要换投资方,金主变了,主演也要换了……消息保真。」

「是苏沉蒋麓全都换了?还是男的女的统统换掉?」

「才不是, 你们都听谁说的,据说这是最后一部了,你们可珍惜着看吧!剧组要解散了!」

总制片人姜玄素日里神隐不见, 此刻才终于出来, 三言两语主持了大局。

多方稳住之后,由几个副导演按着嘱咐把最后几集拍完,先把这一部剧理顺拍完, 别的按下不表。

可接下来的每一日,对所有人都极其难熬。

接下来的主导演是谁?

接下来哪些要变, 哪些不变, 代价又是什么?

卜愿大概是有预感, 早在半年前就在留后手。

他写了手记, 在后几部剧本还未写全的情况下写了拍摄参考,把自己常用的习惯技巧一并写进去,供人调取。

又与几个重量级的老演员私下见晤, 一面稳住他们, 求得长久续演的允诺, 也拜托他们,一旦有了意外,烦请十分照顾。

最后写了长长两封书信,交给蒋麓和苏沉的父母代管,托着在成年那日再亲手交给他们。

有着这些重病时的牵挂考量,剧组才不至于一伤即溃。

蒋麓要回去拍戏,苏沉也一同过去,两人渐渐听了些风声。

要换导演了。

蒋麓一度问过蒋从水,她是否听过舅舅的叮嘱,今后自己能不能帮到忙。

“还不至于让十七岁的小孩来扛鼎。”

女人还在收拾哥哥的遗物,淡漠道:“你不要急,听我说。”

“你哪怕跟着你舅舅学过了,认识过了,到底没有当过导演。”

“拍戏是一回事,人情往来是另一回事。”

她合上相册,按住鼻梁终于显了几分疲倦。

“你才十七岁,不要趟这滩浑水。”

盛名在前,狼藉在后。

《重光夜》前四部拍得极好。

原先传消息要小说影视化,很多人还怕拍砸了。

是卜愿缕清纷乱的剧情,调整好前后节奏,长处放大短处收敛,如放大镜般把情节里的光亮都绽放出来。

卜愿倏然离世,再接下这剧和剧组的,一来未必和老演员们熟悉了解,二来拍好了是本份,拍砸了是天大的错处。

一有不慎,简直是自毁前程。

蒋麓每次去拍戏,都竖着耳朵听,想法子套话。

铃姐也压不住心事,知道什么都细碎地透给他听。

“姜总去找过人。”蒋麓又说给苏沉听:“他问过葛导演他们,哪个副导演有这个想法,可以在拍这段后续的时候试试。”

“那有没有人接下?”

“没有。”蒋麓按捺着想替舅舅担住这一切的冲动,抱着枕头轻声道:“葛导演说,总厨和小厨,有云泥之别。”

“小厨有的会做糕点,有的会做凉菜。总厨却要能看管台前幕后,流水连台,还要能看顾数十桌的宴席。”

那些个副导演……哪怕有心出头,跟了舅舅这么多年,也知道自己能力不足。

两人正小声说着话,门外突然有匆匆脚步声。

转眼潮哥冲过来,顾不上喘气,推了门反身锁紧。

“江隼——江隼要来了。”

蒋麓神色一变,苏沉随之抬头。

“谁?”

江隼,江导演。

影视里古典美学的奠基者,在电影界一向颇有名气。

他拍过《永宫辞》、《云花一盏》,还拿过好些个奖。

“是姜总叫我来秘密知会你们的,”助理潮哥一路跑过来,电梯都没有等,此刻呼吸起伏剧烈:“他是老导演的故交,虽然是拍电影的,这次也是看最后十几天要有人帮忙掌舵,过来帮忙。”

“那之后呢?”苏沉着急道:“第四部由他收尾,第五六部也是他吗?”

“不,”潮哥忧心忡忡地摇头:“接下来还有五部戏,搞不好要不停地换导演,一个不中再换一个。”

蒋麓原本还在喝水,闻声重重把茶杯放下来。

他们余哀未退,其实还根本没有从至亲消失的痛苦里缓过来。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重光夜》像是风暴里船舵失控的船,谁都无法预知,此刻是巅峰的开始,还是巅峰的结束。

“我不能不管。”蒋麓按着杯沿,指缘用力到发白:“要我看着这个剧组一步一步垮掉,是要我的命。”

潮哥想说句什么安慰他们,再看向苏沉时没了话。

苏沉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去。

他突然很想逃离这里。

不,是逃到一个卜爷爷还在的世界。

逃到他最信赖的老师,他深爱的剧组,还有重光夜全都平安无忧的那个时间。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去见谁,做什么。

满腹愁绪纠结都无处可解,压抑地让人鼻尖发酸。

苏沉出去的时候太快,连鞋子都没有穿,光着脚一个劲地向楼上跑,也不知道自己该见谁。

他不想再哭了,宁可自己更强硬一点,再成熟一点,能替所有人分担这一切。

突然间,一只手抓住了他。

按着他的肩,逼他停下来。

苏沉满目仓皇地抬头,听见熟悉的冷静声音。

“过来。”

闻枫站在消防通道的高处,一手还拿着手机。

“找到他了,晚点送回来。”

在别处找他的蒋麓这才答应,挂了电话。

再看见另一位老师时,苏沉匆匆用手背擦了下脸。

没有眼泪,摩擦得生痛。

闻枫只在葬礼时哭过一阵子,此刻早已是尘埃落定后的心境。

她把苏沉带回常常讲课的房间,那里白板都没有擦干净,还残留着先前讲过的案例。

苏沉坐在她的面前,被递了一杯热牛奶,双手端稳了任由热气透过掌心,渐渐才找过魂来。

“很难过吧。”闻枫注视着他,平静道:“现在在想什么?”

“想做些什么。”苏沉说话时喉头都发痛,是这段时间痛苦太过,此刻才发觉身体的异样:“从卜爷爷进医院的时候,我就一直想做什么。”

“麓哥跟着他学过好些年导演拍摄,此刻都帮不上太多,我……”

“你是谁?”闻枫打断道。

苏沉怔了下,像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我……”

“我是……苏沉。”

闻枫摇一摇头。

“你在剧组不只是苏沉。”

“我还是元锦。”

她仍是摇头。

两次摇头,苏沉双手握紧,后背发冷。

“还能有什么?”

“你在剧组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闻枫凝视着他的眼睛,肃穆而对:“苏沉,你知道吗。”

“这个剧组里,除了你,所有演员都可以换。”

“我可以被换掉,蒋麓可以被换掉,任何人都可以。”

“只有你不行。”

“苏沉,一个全然成熟的剧组,有三个主心骨。”

“主编剧,主导员,和主演。”

“主演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唯一一个。”

你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就是不凡的。

宿命与责任,都迥异于旁人。

苏沉被她一句话点开,像是骤然从深海里浮起来,能短暂探头呼吸一口气。

他有周身的血液在燃烧涌动,在悲痛和逃避里沸腾起来。

“可能所有人都跟你说,你才满十四岁。”

“他们都会跟你说,你太小了,你不该承受那么多。”

闻枫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冰冷而稳重。

“我绝不会这样说。”

“而且我还要说一句,较旁人听来更冷血的话。”

“苏沉,这是你必然会承受的。”

“而且你必须承受更多。”

“导演早逝,主心骨倒了一个。编剧体弱,酗酒又生病。”

“你要一步一步成长起来,引导更多人,影响更多人。”

苏沉双手握紧袖沿,坐在原地时身体都在发热。

他像是听懂了很多,又不明白。

“可是闻老师……他们说,以后可能会换导演。”

可能会换好几个,可他从来没尝试过和别的导演对接,和陌生的指挥者该怎么配合。

原本和老导演一起磨合了三年,默契深厚时突然换主导者,他会害怕以后表现不够好。

“换一个又怎样呢?”闻枫抛出更残忍的问题:“拍五部,连着换五个导演又怎样呢?苏沉?”

她不再喊他沉沉,反而像在称呼同辈一样,直接喊他的全名。

“你还在想着依赖谁?”

苏沉被当头棒喝,愣愣地抬头,如同愁绪洞开。

“我该做所有演员里的主导。”他喃喃道:“……因为我是主演。”

像是命运的牵丝引线,从一开始,他被选中的那一刻,就注定要走到今天的这一步。

“你会的。”闻枫终于扬起笑容,温和点头:“今后虽然我还会教你,所有人也都会教你。”

“但总有一天,你会引导我们所有人。”

她想起什么,此刻抬手按在他的额前,像在把最郑重的一句告诫放入他的心间。

“但一定记得,戏就是戏,说破天了也只是戏。”

苏沉听得怔然,有些想笑。

“老师说得……像是碰到过教训?”

“血一样的教训。”闻枫苦笑着摇摇头,不多解释:“你记得这句话就行。”

她把他再送出去时,又递了罐甜牛奶。

以后有的是苦头吃,多喝点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