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主演, 早在进组时苏沉就收到了来自闻编剧的亲笔签名全套书,而且还是限量金装版,据说现在早就被炒的翻了好几倍。

虽然闻长琴早年接受采访时说从故事大纲来看将有九本, 但现在实际出版刚刚到第六本, 还有三本暂未问世。

苏沉想了又想, 晚上临睡前把那几本还没拆封的小说拿起来,最后还是放下。

他其实有时间看完这些书。

剧组安排戏份时间不一, 有时候赶上密集的文戏或者武戏,他可能三四天都呆在酒店,上上课跑跑步一天就过去了。

套间里预留给爸妈的房间暂时用来拼图, 助理姐姐特意买了一大堆给他,还会陪着一起给拼好的整图刷胶水,把他拼的白孔雀卢浮宫一样一样装进画框里。

最初那个房间空空****, 后来被填装了各式各样的画, 像一个小型美术馆。

苏沉很久没有回学校了,但每次看见那几本没拆封的小说,就像是看见高年级的课本。

如果他提前读完那些情节, 脑子里会无时无刻地琢磨未来几部会怎么拍,怎么表演, 哪里可能卡到拍三四天都过不去。

想了又想, 小孩还是决定再整理一遍自己对全部剧本的揣摩问题, 找个合适的时间找导演编剧答疑。

他心思敏感细腻, 早已发现很多只属于自己的殊荣。

卜愿和闻长琴作为核心主创之二,经常忙到前一天奔赴各地开会应酬,后一天赶回来监督拍摄。即便是停留在片场里, 他们身边也总是电话文件不断, 有数不完的事情要定夺确认。

可不管什么时候, 只要苏沉为了角色塑造的事情找他们,他们都会暂时推开手头的繁琐事情,予以绝对耐心认真的解答。

闻长琴年近五十,体力并不算好,熬夜几次都会显得脸色苍白。

即便如此,她也一再坚持让苏沉随时找她问问题,不用写在纸上托人转交。

“这是应该的事,你完全不用担心别的。”

苏沉明白,他们的这些举动,皆是对元锦这个角色的郑重,也或许是对整部剧的珍重。

唯有以更真实的表演作为回报,也作为一个小孩对大人们的感激。

剧情终于推到谲蛇窟处,在那里他们即将收入第一个天幸师跟随身侧,为后面的刺杀埋下伏笔。

绝大部分要吊威亚的镜头都由蒋麓完成,但苏沉也免不了要上天飞个两回,因为太瘦的缘故,威亚师傅还得多绑两圈,防止意外滑脱安全衣。

威亚的本质是钢索被武术师傅们人力拉动拖拽,再由滑轨控制转向等,将绳索另一端的人拽到高空以完成各类表演。

蒋麓身形轻巧,在半空中执剑厮杀都形意具备,看着好像并不难。

苏沉并不恐高,但第一次试威亚的时候骤然升空,还是没忍住。

“喔噢噢噢啊!!”

下头的人笑成一片。

“合着小殿下还会怕啊。”

“难得听他这样叫哈哈哈哈怪可爱的!”

苏沉努力保持着平衡,还没按着台本做出规定动作,**肩胛都已经被勒的生疼。

他忍不住想蒋麓你难道是野猪吗,怎么就没见过你喊一声疼,此刻找镜头位置都有些吃力。

一上一下飞完,肩膀都压青了一块儿。

“行吗,”导演简单确认,嘱咐开拍:“来第五十六场第一次,准备!”

蒋麓带着他骤然升空,单手执银索渡河而过,身下皆是蜿蜒流动的银蛇。

苏沉完全没法融进角色里,按着剧本把台词一一说完,头一次觉得被他捉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蛇是真蛇,暗河也是真河。

在昏暗光线里,连呼吸声都会被清晰录入,他演得很勉强。

但这一场的主角是身轻如燕的姬龄,在黑暗环境里苏沉都不会被过多拍摄表情,一场下来没有人觉得哪里有问题。

“机位调一下,有几个地方太黑了什么都没拍到,灯组导演过来一下!”

录音组导演匆匆跑过来,说有几句录的不清楚。

卜导跟他们简单开了个小会,吩咐再拍一回。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到最后都成了机械行为,好像和表演没有什么关系。

苏沉始终都只有次要戏份,每次找准时机把台词说完就OK,剩下的全部交给蒋麓表演。

他忍不住去观察这个哥哥。

蒋麓平时也许话很多,真的做事时一句废话都不说。

像积蓄力量的猎豹一般,目光专注,气息收敛。

不会开玩笑般抱怨威亚勒着可真疼啊,每一分力气都只留在刀刃上。

导演要再拍一次,就一言不发的去拍。

起起落落间汗水都已经浸透了戏服,只默不作声地接过毛巾擦一下,然后继续。

他原先觉得自己开始了解这个人了,又好像完全没有。

这种对自己的狠劲是默不作声的,没有人点出来,就不会有人夸奖感慨,他们全都看不见。

可苏沉始终离他很近,无论是剧中还是戏外。

他看得见他用力时脖颈绷直时的青筋,也看得见没被戏服保护的,被磨出紫痧的后肩胛骨。

卜愿拍戏一向尽善尽美,最多只给三十分钟的体力恢复时间,然后吩咐再来一镜。

蒋麓点点头,再次穿好安全服,准备上绳。

苏沉深呼吸着在一旁同步穿好,和他一起暴露在镜头前。

“三,二,一!”

打板声啪的响起,长剑挟着风声刺破洞穴里的寂静。

群蛇引颈欲咬,远处忽地传来幽怨笛声。

苏沉突然听见了什么轻微的裂响。

“咔嚓。”

他不安地抓紧蒋麓,在半空中神情戒备。

“嚓……”

“轰!”

别轨器猝然迸裂断开,蒋麓直接失去提力急速往下砸去!

“麓哥!”苏沉恐惧到失声,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手,但力气并不足以留住他,吃痛到不得不松手:“麓哥!!!”

“咔。”

“咔嚓。”

最恐怖的声音再次响起,近的像就在头骨里细细的钻破了一个孔。

威亚支撑不住受力失衡,瞬秒里轰的崩断一根,苏沉直觉天旋地转,双肺都要从喉间涌出来。

他在下坠时尖叫出声,但下一刻直接砸在地上,听见有什么断裂破碎,冰凉湿滑的绳子在缠绕他的胳膊。

不是绳子,那不是绳子——

他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四肢说不出的痛。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涌入鼻腔,远处有人在絮絮地说着什么。

苏沉努力睁开眼,但刺眼的光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挡。

好亮……怎么回事。

“沉沉,你醒了?”小京姐姐守在他身边,忙不迭帮忙递水:“先缓一缓,你没事啊,不用怕,医生已经给你检查过了。”

小孩有点坐不起来。

他太累了,累的只想蜷进厚实温暖的被子里,哪怕在医院里多睡一会。

“咱们等会回酒店休息,卜导也给你们放假了,先好好调整一下。”

小京帮着喂了点水,习惯性伸手碰一下额头,确认他体温正常。

苏沉扛着困意看她,终于回过神来,记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刚才——”

“麓哥!”他猛地坐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睡觉:“他有事吗?蛇有没有咬到他?”

小京手忙脚乱地帮他盖上外套,快速道:“你没摔伤,内科医生检查过了,只是有轻微脑震**,睡几天就好。”

洞窟狭窄低矮,没到会让人摔骨折的地步,但也免不了皮肉之苦。

“麓哥在哪里,”苏沉抓住她的手:“他出事了吗?”

“他没事,你不要紧张,”小京努力安抚道:“他虽然……摔在蛇箱上面了,但都是无毒蛇,只是被咬了几口,不会有生命危险。”

苏沉匆匆问了病房号,光着脚就冲了过去。

由于别轨器脆化崩开的缘故,蒋麓被失控的威亚甩出布景外,直接砸到了道具存放区的蛇箱上。

苏沉摔在一旁的软垫上,皮肤也有一定擦伤,但内科诊断后没有其他问题。

苏沉听清楚了事情经过,仍然四处在找蒋麓病房的位置。

他共情能力太好,几乎能在脑中模拟出尖锐蛇牙扎进皮肤的瞬间。

不是一条蛇,两条蛇,麓哥是砸在一铁箱的蛇上!

他看清名牌时根本顾不上敲门,像是撞进屋子里一样快速冲进去,看见坐在床边等护士打绷带的蒋麓。

少年脸上多了两抹血痕,已经被涂了黄褐色的碘酒。

他伸出一只手任由护士拽着,怀里还放了本翻到一半的杂志。

“你来了?”

苏沉冲到他面前才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不敢去抓他的手,双手抓着床尾的被子,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蒋麓被他吓一跳,条件反射想帮忙抽张纸巾,被护士重重抓了回去。

“别乱动!”

苏沉看着他都说不出话,呼吸起伏大到如同坠落时的心情,哭的像只下雨天的小羊。

“你别哭的这么惨……”蒋麓艰难地想说点人话:“你醒醒,我是被咬了,不是被砍了。”

小京姐姐后一步才赶过来,手里还提着苏沉的鞋,又急急忙忙地去拿纸巾,把苏沉抱在怀里哄。

蒋麓看在眼里,有点烦躁,把脸别到一边。

他烦躁的原因是,他从来都不习惯苏沉身上这种过分的细腻。

不知道如何接受,如何面对,如何回应。

就好像飞鸟不会游水。

从来没有人为他留过眼泪。

更不会为了屁大的伤表现到着急坏了,好像天都要塌下来。

蒋麓小时候身体不算好,动不动就感冒发烧。

但他妈妈认为发烧只是一种生理现象,从来都是冷静自持地对症下药,然后在旁边给他科普化学小常识。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破孩,脑袋顶着冰袋在旁边被动地听些有的没的,自己迷迷瞪瞪地觉得好像要死了,但是一看亲妈冷静的很,又隐约觉得好像不会死。

“所以你可以在感冒发烧的时候吃冰棍,”蒋女士挪开书,语气平淡:“来一根吗?”

“……不用了。”后者完全没觉得高兴。

父亲从记事起就不存在,母亲又一向是副冷淡面孔。

反而是会生气会揍人,会催他练功教他读书的舅舅更来得生动。

蒋麓深呼吸一口气,想跟苏沉说声谢谢,嘴巴都张开了说不出来。

好像几个音节天生发不出来一样。

他没法像这个家伙一样哭笑闹着表达感情,他做不到。

还好有个助理姐姐能抱着哄几句,不然就得留他一个人盯着他哭了。

护士处理好最后一点伤口,有点看不过去。

“你倒是说声谢谢人家啊。”

蒋麓如蒙大赦:“谢谢谢谢。”

苏沉光是擦脸就废了好几张纸巾,又有点生气又有点较真地看着他。

“你疼吗。”

“不疼。”

“伤口多不多啊?”

“没。”

“你打针了吗?”

“昂。”

护士听得眉毛都竖起来了。

“人家在关心你。”

“我知道,”蒋麓艰难道:“谢谢啊。”

“……”

算了,教不动了,让他爸妈教去吧。

护士叹口气,收拾好棉球出去了。

“对了,我舅呢?”

“他刚才在医院,确认你们两没大问题以后回剧组骂人去了。”

小京默默想这回剧组得腥风血雨一遍,搞不好要裁换好些个人,把腹诽按下不表,笑着安抚道:“老天保佑,你们两都好好的,麓麓你打了破伤风血清,这段时间都不能吃辣的,饮食清淡小心着凉,之后我来负责给你换药。”

蒋麓点点头,倒回**揉揉眼睛。

可算能休息了。

原先只说休息两三天,没想到后面会延长到一个星期。

苏沉连着几天没戏,闷头睡了两天就睡不动了,又留到组里去看其他人拍戏。

这次再去,之前面熟的道具组几个叔叔都消失了,气氛也变得更严肃一些。

卜老爷子跟蒋麓一样不善言辞,也不会说太多关心的话,看见苏沉说了声你来啦,再无他话。

但苏沉就是能从短短几个字里感觉到很多。

他早已觉得,剧组很多人都像家人一样,与自己有说不出的羁绊和感情。

他很喜欢这样。

谲蛇窟里住着一位蛇骨婆婆,传说她也姓佘,原先是皇宫里的掌事姑姑,年轻时犯了错才被赶到这来。

她被当地髓族的族长收留,跟着学会识百草医邪病,渐渐为众人敬重,直到重光夜意外来临。

她一夜间被众蛇视为同族生命,后来被窝一掀开都随时有细小青蛇追寻而来,被当地人视为天谴之人,二度放逐了出去。

可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会被旁人恐惧厌弃,当作不祥之人远远躲开。

重光夜的赐福,对她来说等同诅咒。

命运的几起几落一如玩弄,蛇骨婆婆渐渐年老,把自己幽禁在谲蛇窟内。

而元锦只用一句话打动了她。

“你不想手刃罪魁祸首吗?”

若不是他父亲那夜贪杯醉酒,掷壶破了贵妃的面,她又怎会被迁怒?

老婆婆癫狂大笑,醉醺醺地答应了他。

“无妨,无妨!”

万风集的关系打通,让他们拥有了财力和背景支持,得以在暗中保护下前往更多地方。

而蛇骨婆婆的加入足以规避任何形式的下药毒杀,深夜里有刺客钻开窗户纸风意欲迷烟相困,刚抹开一点小缝,就有银环蛇冷不丁钻出来,张嘴就是一口。

还有比蛇更警觉聪慧的守卫吗?

姬龄虽然不太敢和它们接触,但也终于敢放心睡个好觉,渐渐在卧榻上能睡的四仰八叉。

一路觅宝揽才,队伍关系都不断壮大。

眼看着日子变得顺风顺水,洪党的铁骑追杀而来,在夜市里当众斩杀了扮作菜贩的十二皇子。

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元锦被按在瓜筐里,连呼吸都一瞬消失。

这幕戏需要拍得凄厉血腥,前一秒欢声笑语不断的夜市,下一秒变成人头滚地的屠场。

他们本来以为是自己暴露了行踪,没想到却要亲眼看见手足咽气。

……十二哥曾经还和他放过风筝。

屏幕外,观众看到的是导演和剪辑组的精细安排。

但其实在拍摄时,近远景的切换需要被反复设计。

元锦躲在瓜筐里,在菱纹缝隙里只露一双眼睛,要怎样才能拍出富有冲击力的画面?

副导演试着把摄像机怼到苏沉面前。

“……我看不见外头了,”苏沉蹲在西瓜筐子里,脑袋上还放了几只小瓜,被压得头大:“你放这么近,我只能看见黑洞洞的镜头。”

“那就假装你看得见,”副导演乐呵呵道:“发挥你的想象力!记得不要直视镜头哈!”

等一下!镜头怼脸我连别的都看不见啊!!

余光全是瓜藤和筐上的藤条,那边发生了什么全被你挡住了!!

卜导在一旁晒着太阳,闲闲点头:“是要这么拍,等会蛇骨婆婆给他盖盖子的时候,记得再往筐上面放几颗白菜。”

“那可够重的,当心压着孩子。”

苏沉哪里还顾得上白菜,眼看着镜头逼近堵住他唯一的视野,试图求助:“咱们不能只拍远景吗?”

“近景也得来,还得换好几个角度拍中景,”副导演帮忙洒了把土:“情绪酝酿一下,哭不哭看你自己。”

苏沉已经炸毛了。

你们讲讲道理!!

这怎么想象!!

他等会会被西瓜压得都没法完整抬头,景棚混乱味道还像是还掺杂了鸡鸭的臊味,强行共情也共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着那边已经在倒数了。

“各部门准备,三——”

苏沉伸手揉脸,临时找了个借口。

我瞎了,对我突然瞎了,什么都看不见。

追兵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佘婆婆当机立断把他抱进瓜筐里,盖盖时不忘放上两根青瓜白菜。

他的视野猝然转黑,来自死亡的恐惧再次袭来。

镜头逼近的一瞬间,苏沉闭眼深呼吸,然后睁开眼面对黑暗一片。

他不去看镜头里的机械构造,捂住口鼻去听官兵杀人的混乱动静,再度拥有元锦的视野。

“他怎么可能是皇子,俺家两口都是卖菜的,官爷您抓错——救命啊!!”

“快跑啊,官爷杀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能看见自己的哥哥被杀了。

皇宫里仅剩不多的,会为他笑容满面的,同他真心亲近的哥哥……

众目睽睽之下,一片黑暗里,他看得见。

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喉头都好像涌来发甜的血,又想作呕又想喊叫。

疯了,都疯了,每一个人都疯了。

人头只在躯干上停留一刻,像西瓜一样骨碌碌地滚下去,双眼仍然睁着。

元锦看到了这辈子都没法忘记的绝望情景。

他的哥哥,和他一起放过风筝的哥哥——

“卡!”

几个导演看了一遍回放,看得直竖大拇指。

“不错不错!是那个意思!”

“你看,不把人逼一把,你怎么知道你这么会演!”

老婆婆笑骂一声,把苏沉头顶的西瓜挪开,扶着孩子出来。

“疼不疼啊?怪沉的。”

苏沉笑着摇摇头,长长吁了一口气。

拍这种戏,不耗体力,全都在耗精神。

他现在饿的能猛吃两碗饭。

自从月初下过雪之后,大伙儿饭量和气温都成反比。

剧组夏天拍冬天,冬天拍夏天都是常事,可不是活受罪。

每天天还没亮,剧组都有工作人员出来除雪除霜,再通过补光营造盛夏的感觉。

冬天天冷,演员说话时会因为口腔温热喷出热气,暴露实际拍摄的季节,让观众脱戏。

所以剧组还准备了取之不尽的冰块,让大家含过之后再去说台词,保证在寒冷天气里不会哈出白色的气。

天这么冷穿的还少,还得时不时含着碎冰说话,不来点大鱼大肉体力根本撑不住。

进组之前,苏沉饮食清淡,喜欢吃芦笋虾仁之类的小菜,油焖蹄髈之类的尝一块子就行。

来剧组三个月了,他现在一个人就能干掉一整盘红烧肉,外加两碗米饭。

每天消耗太大了,唯有重油重糖的食物能够快速充电。

自那场谈话之后,他许久都没有动过为元锦做个什么的念头。

一旦写了什么,做了什么,之后都会舍不得烧掉,那样不好。

可直到这场窥看杀戮的戏拍完,苏沉才真正动了这个心思。

他一直留着蒋麓给他的打样发冠,但没有完全悟透。

这顶血珀发冠,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剧组一直在商量着是否用真金和真宝石来打造一顶足够**世人的华丽发冠,到现在都只是画出几个模样出来,反复做模具进行确认。

但苏沉要面对的问题是,权力到底是什么?

他作为苏沉,对这个问题毫无头绪,作为元锦又难以揣摩。

类似权力的争夺,三十多人的追逐厮杀,他一度有个朴实的想法。

——不参加不行吗?

——不做皇帝不行吗?

他心思纯净,对权力毫无欲望,面对今天这样的剧情只觉得困扰。

但这种东西问导演编剧不一定有用。

权力理应是诱人的。

可它看起来一点都不诱人。

苏沉在房间里吃完饭,叼着糖又去翻剧本。

翻来翻去,决定去找许爷爷。

妈妈说过,许爷爷之前演过好多皇帝丞相,很多作品都被奉为影视学的经典。

电话里确认过可以拜访之后,小朋友抱着笔记本下楼敲门,虔诚求教。

这些天里,他进过很多演员的房间。

有的香水缭绕,里面每日插花不带重样的,多坐一会儿都让人直打喷嚏。

有的放满了名贵包包鞋子,又或者是珠宝戒指,他不认识那些牌子,也不感兴趣。

也有的扔满了餐盒,到处都脏兮兮的没法落脚。

但许瑞平的那一刻,苏沉看见他身后的书柜。

大家基本都在酒店里要住个半年,很多人都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搬了过来。

“好多书……”他回过神来,忙不迭鞠躬:“前辈好!”

刚入组的时候,卜导让他去找指定的三个人采访,题目是‘他们对元锦的看法’。

许前辈当时说要演了才知道,苏沉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什么。

这一次私下碰面,苏沉不敢浪费他半点时间,很快把困惑讲了出来。

许瑞平年纪大了,听什么要反应一下,思考了很久。

他该怎么跟一个十岁的小孩解释权力是什么?

“你等一下。”

苏沉担心自己问了什么蠢笨的问题,给别人带来困扰,小心翼翼道:“您要是不方便回答,我也可以先回去自己想想。”

“不,这是个好问题,”许瑞平站起身,去书架上翻翻找找,又后知后觉意识过来自己老花眼是远视,临时找眼镜放在哪里了。

苏沉立刻在旁边花瓶上找着乱挂的眼镜,拿绒布擦干净了双手递给他。

“噢,谢谢。”

老爷爷翻翻找找,终于抽出来一本书,重新坐下。

他在章节之间选择不定,舔了下手指继续翻阅。

苏沉看着封面上的《1984》,隐约觉得这是本数学书。

“哦,在这,听我读。”许瑞平扶正眼镜,慢慢地读给他听。

老人的声音有些浑浊,但沉淀着岁月的气息。

“温斯顿,一个人是怎样对另一个人发挥权力的?”

“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

“说得不错。光是服从还不够。”

“他不受苦,你怎么知道他在服从你的意志,不是他自己的意志?”

“权力就在于给人带来痛苦和耻辱。”

这是苏沉第一次听别人给他读这样的书。

他听过老师读课本,父母念散文,但第一次听到这样凝重的声音。

像是透过声音本身,都可以咀嚼出许多苦楚和记忆。

以至于听完之后怔了很久,注意力才重新回到内容本身。

“这是乔治·奥威尔的《1984》。”许瑞平放下书,平和道:“有些事,也许我没法和你明白解释,抱歉。”

“我是不是该看看这本书?”苏沉觉得也许这里面的内容可以解惑,低头把内容记到本子里。

“时间到的时候,你会忍不住自己去看的,”老人笑了下:“现在显然还没有到。”

“我觉得很矛盾,”苏沉难过道:“权力不是可以用来做好事吗?”

“如果我是那个皇帝,我不会让大家互相厮杀,也不会让那么多人流血痛苦。”

许瑞平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道:“你和元锦很不一样。”

“但在拍戏的时候,你必须要把自己放进他的生命里。”

老人俯身向前,如同催眠般缓缓发问。

“假如你是元锦,你觉得从一睁眼起,你生活在什么样的情绪里?”

十岁的苏沉,被父母深爱着,生活无忧无虑,没有面对过死亡,连殡仪馆在哪里都不知道。

十二岁的元锦,自出生起就在目睹死亡。

乳母,母亲,兄妹,所有人。

他感受过爱,但爱的来源陨落之后,他得到的爱就很少很少。

他看到过很多人受辱,也包括他本身。

尊严在死亡的困扰前不文一钱。

他常常坐在墨白梨花树下,看凋零的花,看随时可能夭亡的自己。

苏沉从和角色的链接里断开,只觉得后背都是汗。

“太痛苦了,”他忍不住握紧茶杯:“一切都太痛苦了。”

“这个角色很尖锐,”许瑞平温和道:“他后来也做了很多残忍的事,但从他有记忆起,没有什么不是残忍的。”

“所以……”苏沉低声道:“权力让我觉得很悲伤。”

“对,这是沉沉你的感觉。”

“可是对于元锦呢?”

“权力……让我觉得很安全。”

孩子梦呓般轻声道:“当我可以伤害任何人的时候,我很安全。”

“不,不对,”他微微摇晃脑袋:“我可以抹杀任何人的时候。”

许瑞平露出赞同的神情。

“你和元锦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安全感。”

“你是个很有安全感的孩子,你没有被伤害过,也不会心怀忐忑,患得患失。”

“元锦至少在我眼里,是个完全没有安全感的人,他狠厉是因为他多疑,他会通过伤害别人来确认自己是否还安全。”

“我不希望变成他那样……”苏沉小声说:“我还是喜欢我现在这样。”

“那当然,”老人笑起来:“你现在已经很好了,不需要刻意改变什么,戏只是戏。”

虽然很多戏里角色的命运,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演员本身。

但那些暂时都不用提,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说到这里,回到最开始你的问题,”许瑞平看向他,眼神复杂:“我眼里的元锦,可怜又可怕。”

苏沉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我以为你会说可恨,”他感觉到内心的沉重,有些否定地说道:“我都不敢相信你帮扶他到最后,他却决定杀了你。”

姬将军早在第一部,为了保护元锦就差点死了一次,以命相托,嘱咐姬龄对他效忠。

谁也想不到到后面姬将军被封为定国公,却最终死在白绫之下。

苏沉去试镜时没有看过原著,读到还未出版的剧情时也没有对应谁是谁。

现在猛然发觉被赐死的竟是这个护他至登基的老臣,心里五味杂陈。

“恨当然是会恨,但更多的是怕。”许瑞平给自己又斟了杯茶,淡淡道:“至少作为演员,我读到的角色情绪是这样的。”

“您在剧里六七十岁,他到第七部也才二十几岁,差了很多啊。”

“年龄并不能决定这些。”

“我个人觉得,姬逢山是觉得……自己亲手放纵了一个怪物的崛起。”

“元锦登基之后做了很多事,就像是失控脱轨的马车一样,让所有人都渐渐无法掌控拿捏。”

“每一个重光夜都是命运的转折点,也在给剧情带来急速的转变。”

许瑞平摘下眼镜,说到这里已有些疲倦。

“你还要感受很多,但不一定是从剧本里。”

“只有你的人生经历丰富到可以媲美他的时候,你才会在最后几部真正演活他。”

苏沉知趣起身,对老前辈致谢道别。

他在回去的路上,决定回房间以后亲手画一画那顶血珀发冠。

感受它的形状,它的颜色,以及它背后代表着什么。

再上楼的时候,走廊里吵吵闹闹,还有人在语气欢快地打电话。

苏沉探头一看,发现是好几个少年组的小演员。

“沉沉你回来了!”他们笑道:“后天是那个日子,卜爷爷定下来了!”

苏沉这两天光顾着琢磨剧情去了,都没有听到别的消息。

“什么日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给那个日子起名字,最后哈哈大笑:“就是——那个日子!”

“所有的庆典,宴会,歌舞,戏法,一整天统统拍完的日子!”

“我已经给我妈打电话叫她过来看了!”

“听说晚上要放四五场焰火,跟过年一样?!”

“当然咯,京姐说我们也可以跟着玩花炮!”

“好像会有好多好多人过来跳舞,我跑到仓库去看了,裙子都有几百条!!”

苏沉听了半天,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脱掉外衣钻回被子里。

小孩一下午学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已经消化不过来了。

至于焰火,戏法,宴会,唔……

他像只无暇顾及其他热闹的小羊,呼吸浅浅地陷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