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正是春花浪漫的时候。

彭山市郊外的新基地由于是荒地改建过来的, 各个取景地里都蔓延着野草杂花,像是水粉盒打翻以后的混乱颜色。

现场有工人把它们连同草皮一起铲除了,让仅有的自然气息变作裸出的土堆。

与此同时, 蒋麓在带团队逛园博会。

数千平米的展厅里, 四季拥挤作繁复变化的花卉草木, 在游人的注视下随风微摇。

这里有一千种玫瑰,一千种松柏, 像是要把东西方诗人的梦境都一并凝结于此。

蒋麓吩咐助理拍照记录的同时,伸手在确认苏沉的口罩是否贴合皮肤完好密封。

苏沉小声撒娇:“戴久了耳朵疼。”

蒋麓伸手给他揉着耳朵,也不介意旁人能看见。

“我用棉球给你垫一下, 等会就不疼了。”

苏沉乖乖站着原地,看蒋麓跑去要了棉花,侧着头让棉花垫住细窄的口罩绳。

“好些没有?”

带着薄茧的指腹贴着耳朵尖划过, 揉了揉被勒痛的柔软肌肤, 让青年惬意的低哼一声。

他其实没有那么怕痛。

但他很喜欢很喜欢蒋麓哄自己时的在意神情。

不是把自己当作稚嫩孩童,或者是脆弱易碎的珠玉,而是因为满溢而出的在乎和爱。

道具师们在拉着编剧窃窃私语, 对着不同树形看平板里的场地照片,琢磨该怎样才能凑到美术师要的效果。

旁人来看展大多是被不同绿植厂商塞满宣传单, 他们反而是有备而来, 手里有厚厚的画册, 问得负责人满头冒汗。

“您要的这种树冠形状……确实很难找。”

“看起来很穷的土花?您是要多土啊?”

“……啥, 长在窗户缝里的那种小花?牵牛吗?”

小分队不知疲倦地扫**过大半展厅,碰见合意地会停留许久。

道哥道姐算尺寸,大小编剧对比着款型, 还有会计跟在旁边戳着计算机确认预算够不够。

蒋麓的目标很清晰, 大致逛完两圈以后找来展厅小地图, 拿笔画了数个展位吩咐手下分头去谈。

他现在是预算有限的寒酸创世主,尽可能在省钱方案里找到最优解。

学校里舒展成林的白桦,特务办公处的蝴蝶兰,主角狭窄小屋里孤零零的雏菊,牢狱外虬曲苍劲的山松。

每一样都需要细细地挑,让它们从颜色到形态最终都能完美融入背景里。

苏沉今日仅是陪他一起过来逛逛,期间还挑了一盆小多肉,打算带回他们的家慢慢养着。

店家很是热情,而且开出的价格低到不可思议。

“小盆五块两个,中盆十块一个,大盆统统二十!批发价瞧一瞧看一看嘞!”

多肉在补光灯里皆是饱满圆润,颜色很是喜气可爱。

苏沉挑选了如同金鱼尾巴般的一盆,转身时看见蒋麓抱着一束剑兰,在跟编剧说着什么。

他快速付账,拿起盆栽时一回头,发觉编剧在忍笑。

“蒋导演……”青年慢悠悠凑过来:“在改什么呢?”

“你还记得有幕戏写的是主角出国留学,老师在码头送了他一束松枝吗。”

蒋麓低头嗅了一下剑兰,笑道:“其实不用那么伤感郑重,台词也说,要祝他前程似锦。”

如火般的赤烈颜色,很配那一场戏。

文人们皆是温文尔雅,内敛自制。

但哪怕是蓬头垢面地被押去刑场里,任何人也能从看似平凡的一张张面孔里,看见不灭的火。

刚才他和编剧说了改动,那姑娘一边记一边笑。

蒋麓问她笑什么,小编剧快速看了一眼远处清瘦的人影。

“就是觉得,凡是有关他的事,你都特别懂。”

某位导演隐约觉得自己有被夸到,颔首表示赞同。

苏沉接过他怀里的剑兰花,微微扬了一下。

“有人似乎喜欢往作品里塞私货。”

“一举两得,各不耽误。”蒋麓咔嚓拍了一张爱人和花,顺手设为手机壁纸。

我就喜欢悄悄对所有人说,我有多喜欢你。

最终录制的音源出来,叙事感浓厚到一听前奏就会入迷。

事实证明,他们这两百万花的不要太值。

电影的灵魂元素得以确认,演员招募也陆续颁布日程。

《听黄昏的人》并无爱情戏,重要角色有三个。

男主角白素泱,男配角恩师,以及大反派军官。

白素泱目睹恩师被杀时仅仅二十五岁,花了接近七年时间完成了情报线断裂的数环,然后锒铛入狱,病危而死。

他的恩师年纪大约在四十到五十五岁之间,虽然戏份仅存在于前三分之一的剧情里,但其实是本片的重要灵魂人物。

至于反派军官,编剧给的范围很宽,年龄性别都没有明确指定。

蒋麓这些年在圈子里人脉混得很开,又占了新得影帝的风头,一说要拍电影,从一线到三四线的朋友都乐意过来客串角色。

这时候要选出最重要的两个配角反而有些难。

消息一放出去,各大公司发来雪花般的艺人简历,看得几个副导演额头冒汗。

现在这年头,老戏骨不值钱。

流量明星随便拍个杂志封面都能赚到他们辛苦数月才能赚到的薪酬,更不用提演唱会或粉丝应援之类的事。

从前饱受敬仰的老影帝、旧时代的视帝视后,如今可能连片约都不好找。

中老年人的角色实在太少,很多人一生自矜,断然不可能出演一地鸡毛的家庭伦理剧,演谁的爸爸谁的婆婆。

以至于这个影片一发出邀约,许多含金量极高的旧时代前辈都发来自荐函。

蒋麓简单筛选了一圈,拿着最终十张简历给苏沉看。

“想来想去,还是你一眼能挑出来。”

苏沉甚至没有问前因,直接能看出来这些人都在争哪个角色。

他抬手抚开十张简历,一一看每个人的气态眼神。

然后毫不犹豫地从中剔除四张,放到一边。

“这六个人,得亲自见一面才行。”

“那可能时间不会赶到一块,有人刚好还在外地拍戏。”

蒋麓每次谈到工作时,对苏沉会额外客气一些。

“辛苦你和他们对戏看看,找找感觉对不对。”

“应该的。”

苏沉仍在观察这六个中年演员的眼神,许久后用指尖点了一下其中一个人。

“这个人,我直觉很合适。”

苏沉不喜欢应酬,如今也没有认识全圈子里的大小演员。

他有次参加颁奖礼时,不小心走在一个流量明星前面,无意间挡了人家的镜头,后者忙不迭让开了。

论资排辈,论作品分量,苏沉早于场子里的许多人。

再红的新晋流量,在他面前也得规规矩矩喊一声前辈。

有这一重光环无声庇佑着,苏沉并不用在圈子里活的很小心。

他性格很淡,对外人很少笑,有时候看起来太疏离了些。

而正是这样的状态,让他一眼能感觉到气质强烈相反的这个人,是在所有同类演员最特别的存在。

——老影帝,倪宴。

倪宴年过五十,保养的很好,他没有做过多余的医美,始终保持着五官的自然状态。

从外貌来看,倪宴生得鹰钩鼻,又长着浓眉豹眼,从前演过权臣奸相,也演过暴虐毒枭,眼神很有威慑力。

在一列排开的照片里,他的样貌最不符合传统意义的好人。

传统审美里的宽厚之相,讲究一个长耳厚鼻,不该有这样的锋芒锐气。

蒋麓先前在初筛时想了又想,一度犹豫要拿走他的照片。

此刻苏沉凭直觉点到他,蒋麓有些诧异。

“你心中的老恩师,长他这个样子?”

“不,”苏沉摇一摇头:“不长他这样。”

“但我莫名觉得……他能演好这个角色。”

有时候,天赋会让结论快于过程,类似有的画家凭感觉知道要在哪里落下怎样的颜色,但让他解释当时的思路,反而要花很长时间。

蒋麓一问,苏沉才从结论往前倒推,同样想搞明白自己脑海里的思维路径。

“你说,那个老恩师他在民办高中一声不吭地潜伏这么久,杀过人吗?”

这个问题先前没有人提过。

哪怕在人物小传里,着笔也更倾向于他的地下工作资历,以及伪装出来的家庭关系。

苏沉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像是撬开了不同维度的一个角落,让人能从字里行间里找一个真实的背影。

“如果不够狠,他能藏到做校长了都不被发现?”

不管在哪个时代,校长都是通往仕途的一个捷径。

如果当时他没有死于那场告密,未来甚至可以登上省长的位置。

是这样,就是这样!

苏沉快速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得出的结论来源于哪里。

倒推过来的思路蜿蜒曲折,但现在也足够清晰了!

如果要长期周旋于危险里,自身也要伪装到无限接近危险,才不会显出异类的感觉。

而恰恰是阴鸷难测的个人形象,在教导学生时,在最终血流刑场时,才会给人们带来更加复杂的震撼!

青年快速解释着其中思路,又拿起几张照片,给蒋麓看其中对比。

看似温厚亲切的样子反而太过常规,既不真实,也不深刻,不是吗?

他说到思路贯通处,眼睛里都扬起笑意,很是温润好看。

蒋麓静静看着苏沉,始终没有接话。

苏沉用纸页碰了他一下,扬眉道:“所以?”

“我有没有说过,”男人撑着下巴仍在看他:“你这个样子特别性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