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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部电影的试镜期限都在六月底, 苏沉没有立刻松口,离开时接下了相关资料。

他没有立刻回家,吩咐司机把自己送到蒋麓所在的四合院。

脚步一近, 两只细犬就在门口欢叫起来, 显然是分辨出是自幼陪伴的主人回来了。

保姆匆匆用围裙擦了擦手, 过来给他开门。

“苏先生,”她客气道:“您来找蒋先生吗?他在书房。”

苏沉点点头, 刚迈进门一步,就被两只细犬绕着舔手,它们像是风火轮一样乐呵呵地边叫边拱, 恨不得蹿到苏沉怀里去。

四合院还是老样子,他仰头看树上挂的小画眉,发现里面还多了一只绒绒的小鸟, 似是孵出来的新成员。

庭院里的石榴树长得十分茂盛, 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在一片碧意里添了星星点点的碎红。

一回到这样的地方,像是整个人都可以静下来。

苏沉弯腰摸着狗狗们的脑袋, 听保姆讲这儿的近况。

他来这里次数很多,早已是默认的一家人。

保姆独守院子好几年, 碰见能聊天的机会, 单是说这画眉鸟儿都能聊上好久。

她端来新沏的茶, 又招待着山楂糕牛舌饼, 生怕招待不周。

苏沉在前厅等了好一会,眼瞅蒋麓还不出来迎人,索性进去找。

穿过贴满海报的走廊, 尽头的众多储藏室都开着门, 有一个房间里能听见窸窣的纸页翻动声。

苏沉用指背敲敲门, 瞧见小山堆似的剧本里冒出一个头。

“……你过来了。”

眼前场景像是什么美式漫画里的夸张效果,大半书架空空****,几百个剧本把人淹没在最底下,一时间连大腿在哪都难找出来。

“这是什么新玩法?”苏沉蹲在书山一角,帮蒋麓拨开胳膊的空隙:“你最近喜欢躺着看书?”

“我想抽出很底下的本子,然后就雪崩了。”蒋麓费力地支起身,胸口的十几本书随之滑落。

“舅舅之前挑的本子,估计是看上的全都留下来了……清点完大概有四五百本。”

“先不急着聊这个。”苏沉忍笑道:“我得先把你捞出来。”

雪崩分散的很均匀,得亏没砸出内伤。

他们临时找了好几个筐,按着题材分类把这些厚度宽度不一的剧本都收到筐里。

有的剧本仿佛生怕被错过,会特意在封面上注明特色标签,或者直接配以妍丽插画,字体大小夸张。

凡是被阅读过的本子,都会在书脊贴上绿色标记圆点。

而完全不感兴趣的则被贴上红点,扔到远处另一个铁筐里。

储藏室里光线很暗,苏沉跪坐在地板上一本本仔细捋好,碎发拂过脸颊,落在眼侧一晃一晃。

蒋麓动作变缓,目光落在他的鬓间。

“今天公司叫我去看本子,推荐了几个很不错的试镜机会。”苏沉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半背对着蒋麓,随手把一个剧本放回书架上:“他们特意挑了和元锦差别巨大的角色,我在想,也许可以试试看。”

“如果试镜没通过,也说明我还没准备好。”

“我陪你去。”

蒋麓想伸手碰触他的碎发,却又静坐在他的身后。

太喜欢了,反而平日里都舍不得打搅他。

苏沉专注做任何事时,都会流露出一丝自己没有察觉的温柔。

可以是对小狗,对搭档,以及对毫无生命力的装订本。

娱乐圈里一直不缺皮相姣好的男女,蒋麓从小看到大,对他们一概免疫。

唯独苏沉身上,有其他人都无法模仿的气质。

——十年深耕后刻进骨子里的沉静从容。

《重光夜》数百集的激烈慷慨、华丽纷乱,全都成为他青春的一部分。

常人的青春,是校园、试卷、奔跑和汗水。

可苏沉一路成长,在镜头里看见宫变、厮杀、幻夜、雪山与草原。

在镜头外,又看见偌大剧组的聚散离合,利益纷争人心各异。

最终凝聚在他气质深处的,是最剔透纯粹的一颗心。

蒋麓每每触及这一点,都会被无声惊艳,目睹而忘神。

苏沉抬手翻看了几页剧本,发觉身后人没了声音,扬眸看向蒋麓。

“在想什么?”

蒋麓没说话,拿起一本放在他手边书架上,然后把青年圈进怀里,埋头在肩窝蹭了一下。

“觉得你太好,好到我舍不得喜欢。”

苏沉眨眨眼,被搂着时有些茫然。

他一向喜欢他的碰触,但不习惯这样被珍视。

“有变化吗?”青年淡笑:“这些年不都是这样。”

蒋麓浅吻着他的脖颈,低低道:“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你。”

“他们看到你出现在面前都会开心到流眼泪,排几个小时的队只想拿到你的一份签名。”

“你这样好,能被我独占一小会儿,都让我觉得庆幸。”

“真的只有一小会儿?”苏沉被亲得微痒,低笑道:“是谁从除夕之后就不肯分床睡了,白天拍戏休息了也要黏着?”

“我不管。”蒋麓把他的腰肢搂得更紧:“我早说过,我很贪心。”

贪心到舍不得让其他人看见你,偏偏又时刻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在热烈地爱你。

他扳过苏沉下巴,先是亲吻唇瓣,又食髓知味地渴求更多。

修长漂亮的指节相互交缠,随着吻的深入扣得更紧。

每次亲吻时,苏沉都感觉他简直想把自己吃掉。

像是带着几分虔诚欣喜,又逐渐在失去控制,掠夺氧气般不断索取。

“麓哥……”他哑着声音道:“我快没法呼吸了。”

男人咬了一口颈侧,犹觉不够。

“可惜今天是在这里。”

苏沉被亲到整个人陷在他怀里,闻声像是听出什么。

“不然?”

蒋麓和他碰了碰鼻尖。

“Kingsize高层大床房,玫瑰花配香槟,用不完一盒就不许睡觉。”

他们虽然胡闹过很多次,但迟迟没有到过最后一步。

苏沉怕疼,蒋麓也就惯着,免不了私下多留几个吻痕,让他不得不穿带领的衣服。

听到后半句,青年脸颊微红,双手搂着他的脖颈,附耳道:“除非你想提前拆生日礼物。”

蒋麓强咳一声,知道再撩下去今天就得出事,猛亲两口终于站起来。

“我去洗个澡,等会一起吃饭。”

苏沉笑得不行:“麓哥,定力还是不够啊。”

“不许笑!”

公司一共给了六个剧本,其中两个是电视剧,四个是电影。

大制作、大导演、大阵容,三个条件里至少具备其中两个,才有资格送到正主面前。

按业内的判断,在再得视帝之后,转战大荧幕是最佳选择。

电影拥有更加针对主角的表现力,且由于篇幅短,拍摄时间短很多。

电视剧动辄要把人留在剧组里半年到十几个月,现阶段会影响苏沉的大学学业。

挑来挑去,最终苏沉选了两个试镜机会。

《花白河岸》的河妖,以及《银色时刻》的刑辩律师。

作为现在的准一流演员,他在试镜方面虽然和导演还是双向选择的状态,但显然个人优势十分强劲。

有导演一听说他愿意试镜,高兴到愿意主动去明煌娱乐,跟他聊聊就能定下角色,连常规流程都不用走。

经纪人传话回来,说还是随大众一起试镜就行,不用特殊化。

苏沉再听见试镜这个词,像是在碰触一个魔咒。

他十岁时因为父母的好奇尝试,意外碰触到这个魔咒,然后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现在再度准备尝试,像是会一瞬间闻到十年前那个剧院里的潮湿空气。

准备试镜的前一晚,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最初的开头,在下雨的早晨和父母去了现场,通过初试和复试后,无意间推开了那扇门。

像是骤然从光明殿堂里撬开一角,瞥见晦暗又混乱的反面世界。

有数十个男男女女或坐或立,他们在紧张练习着台词,胸前贴着编号。

长长队伍并不规整地拥挤在小小空间里,在等待着被甄别挑选。

苏沉在梦里渐渐能想起来,自己已经演完这九部《重光夜》了,他不必像那些等待的人一样紧张不安。

但他又冷静地想,如果命运的选择错过一次,哪怕他满怀着对表演的热爱,最终也可能止步于这样的队伍里。

等待着被挑选,然后一次次失望,最终成为一个小职员,学着做好一个会计之类的工作。

次日,他在蒋麓和经纪人的陪伴里前往试镜现场。

不同于《重光夜》的阵势浩大,这里仅仅是租用了两三个小房间,人们陆续进去,自我介绍,表演指定片段,就可以结束离开。

《花白河岸》是一部玄幻电影,大致讲述了花妖和河妖由误会生出许多风波,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河妖性格天真,温柔可爱。花妖性格泼辣,嘴毒易怒。

故事线酸酸甜甜,反派的设计也别有新奇,算稳扎稳打的爱情喜剧。

导演拍过好几部口碑不错的爱情片,女演员目前也确定下来,是新生代的一线小花,很是清新俏丽。

故事是玄幻路线,但演员需要在现代装束下前去试戏。

没有服装妆容加成,很容易显出尴尬或僵硬,其实很难。

蒋麓和周金铃留在车里,像是又送苏沉艺考一程。

“加油加油!”经纪人心态很好:“你放松演就行,拿不拿得到都OK!我们备选有很多!”

蒋麓趴在窗口,痞笑着打趣。

“不行就算了,爱情喜剧不好演啊~”

“你这算激将法。”苏沉比了个开枪的动作:“等着。”

-2-

他上楼时,没有太多人看他,有人似乎认出来了,加倍紧张地继续默背台词。

今天主选男主角,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的年轻男演员来了不少,都努力表现得温和无害,以符合河妖的剧本人设。

前台有人明显是在等他,一看见苏沉出现,先是惊了一下。

——这么大的咖位居然连助理都没带,一个人上来了?!

然后紧跟着迎过去,旁边有小姐姐帮忙端了咖啡柠檬水和茶,还备了一份小蛋糕表示欢迎。

“苏先生您好,您是第六号,久等了请来吧!”

苏沉被他们一路护送到贵宾室,几人关门时都是倒退着离开,不敢有丝毫怠慢。

“导演马上就来,您请用茶!”

青年坐了片刻,思索‘不要特殊化对待’这个词经纪人到底传达了没有。

不出几分钟,导演带着制片人推门而入,笑容满面地和他握手。

“你好你好你好!我姓孔,叫我孔导就行!”

“我是《重光夜》的忠实粉丝啊!!你演得特别好,好极了!”

“我们这个片子,投资可靠阵容强大,好几个老演员都有大戏份角色,保证对戏过瘾!”

孔导的热情好似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讲了一堆,身后制片人忍不住推了一下。

孔导这才反应过来,拍了下脑袋。

“请坐,请坐。”

几人寒暄几句,苏沉拿出剧本,随意挑了一段。

“我演这里可以吗?”

导演仔细看过,瞧见是河妖和花妖初遇时的片段,笑容满满。

“当然可以,一点点小提示,咱们这个角色特别元气,咱们得跟元锦区分开,多笑一笑哈!”

“明白的。”

苏沉把椅子拉到空地中间,将其当作仅有的互动道具。

他要扮演一尾鱼,要显得灵秀自如,显得亲切可爱。

旁人喊了一声开始,青年便倚着椅背,展眸而笑。

“你瞧着,倒是很好吃的一朵花。”

在无数人的记忆里,他曾是肃杀的。

在阴暗牢房里森冷回眸时,在匕首贯穿亲哥哥时,眼神里的戾气不加掩饰。

可此刻,他变得圆融温暖,笑起来很是天真。

就连说台词的咬字发音,都被自然调整过,音色变得温柔亲切,每个字都能听得人心生好感。

孔导演都看得表情惊讶,像是不认识面前的人。

——没想到能演得这么好?这气质,完全变了个人啊!

苏沉说台词时,偶尔绕着椅子转个半圈,有时也虚虚坐着,面对空气搭戏自如。

他的确已演戏到老练的地步,调度走位非常成熟,从翘脚回身的姿态也活灵活现,好似真是河中灵鱼化成的妖怪。

明明是穿着现代装坐在室内,可从闭眼呼吸的状态里,又能让知道他处身于灿烂花野里,很是惬意。

一幕戏演完,制片人直接用力鼓掌,导演更是连连叫好。

“没想到,真没想到!”孔导演嘿嘿直笑:“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酷的年轻人,笑起来居然能这么甜,挺可爱的!”

“这次真是捡到宝贝了,我跟你说,你的第一部戏跟我孔叔演,绝对没错!多考虑考虑我们啊!”

他掏出名片,旁边制片人也跟着连声应和,把自己的名片塞到苏沉手里。

“无论是待遇还是时间安排,我们这边都能充分配合,一定要考虑一下!!”

苏沉演完戏,跟两人客气了几句,独自返回楼下。

周金铃守在下面,陪他一起回到车里。

蒋麓看见青年的笑意时已经知道了结果,笑道:“看来很顺?”

苏沉双指一扬,把两张名片递给他。

“漂亮。”

另一场试镜同样如此,他的风格转变实在效果太好。

刑辩律师需要严谨禁欲的知识分子形象,眉眸里的冷意不同于古代君王,要强调出执着于案件的专注感。

无论是角色揣摩,还是台词功底,苏沉都满分通过,处在无可挑剔的完美状态里。

等试镜演完,导演把合同都掏出来了,打电话拜托铃姐快进来看看,急着把人签到自己这边。

“这可是你们转型后的第一部啊!我这个片子有多好你们知道的!老戏骨都来给人作配了,场景道具全都质感拉满!大屏幕拍他那叫一个帅!!”

经纪人被夹在一系列片约里,开车时蓝牙耳机的震动就没停过。

“张导?哎,那个在考虑呢,理解的,您不用这么紧张,他是在看您家本子……”

“黄导您这已经是今天第四个电话了,试镜的事我再跟他聊聊,一定,好,先挂了。”

“……我明白您意思的,富总,我还在开车,安全要紧!”

苏沉抱着文件夹,靠着蒋麓时微微皱着眉头。

蒋麓在平板上确认着公司发来的行程计划,左手按平他的眉头。

“你才多大,少皱眉。”

他写了几笔回复,发现苏沉没声音,又问:“身体不舒服?”

“不是。”苏沉声音很低,语气像从前低烧时一样:“感觉不对劲。”

“哪里?”经纪人刚挂断电话,隔着后视镜关切看过来:“需要带你去看看医生吗?”

“不是身体。”苏沉坐正了一些,无意识地又皱起眉头:“我总觉得,还要回渚迁拍戏。”

就像合约没有解除的从前每一年,心里有什么被拴着绳子,距离隔得再远都会被突然牵拉。

哪怕他在时都已经住了好几个月,也本能地觉得,自己还要回去,继续在镜头前演戏。

与其说是元锦这个角色还卡在他的状态里,更像是旧剧组的牵引过强,让人梦魇般总觉得,还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周金铃听到这句话,刚想说确实以后可能去千阳影视城拍,离原来的基地不远。

但她看见蒋麓比了个手势,会意地保持安静。

蒋麓问:“最近做过这种梦吗?”

“很频繁,”苏沉用双指按着眉心,疲倦道:“做梦时经常在重光夜的片场,哪一部都有,或者是在套间里背台词,剧本每行字都看不清楚,可是一直在背。”

他一直睡得不够好,虽然找私人医生要过褪黑素,但效果也很一般。

有时候药物会干扰他醒过来的速度,会让人陷进梦里,明知道是做梦也脱离不开。

关于这件事,他做过公司安排的心理治疗,效果很一般。

不得不说,再优秀的心理治疗师,也受困于自身人生经历的局限。

有些家暴或职场晋升的困境,他们也许能够感同身受,给出足够的共情。

但苏沉的例子显然属于极少的个案,寻常治疗师根本无从下手,能给出的回应都是苍白的安慰和鼓励。

那些套话他早已听过许多遍,听到开头都知道后面会说些什么,最后只回了个客气的笑容。

说到这里,苏沉察觉到蒋麓的在意神情,把话题岔开。

“可能是电视剧一直没有播,我还挂念着,开学以后就好了。”

“麓哥,这两个片子里,你推荐我去演哪个?”

蒋麓明白他不想继续提这件事,沉吟片刻道:“河妖吧。刑辩律师的故事线太严肃深暗,观众大众化不太够。”

两个片子都算S级资源,不论是前期配置,还是后续宣发都很有实力。

如果走更稳一点的大众化剧本,票房预计会更高一些。

苏沉对他给予全部的信任,点头答应。

“我签《花白河岸》。”

“你自己判断呢?”

“我处在很奇怪的状态里……”苏沉如实说:“我好像有点抗拒去上学,一直想找点剧本去背去演。”

“可是面对这些剧本,像是站在一堆大餐面前,挑选哪个好像都差不多。”

“我记得你以前很想上学?”经纪人插话道:“好好享受大学生活吧,人就青春这一回。”

“时都戏剧学院算咱们国内表演界的耶路撒冷了,我当年也想考来着,可惜没考上!”

高考分数下来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两天。

苏沉考了602,不出意外地拿下时戏院本届文化分和艺考分的双第一。

能在杀青剧痛里熬出这个分数,蒋从水和梁谷云算是头等功臣。

两个母亲都把他当亲儿子看,一个出卷子一个炖猪脑汤,当初喝到苏沉直呛。

“妈,你煮这个!!”

“喝点!”梁谷云难得强势:“喝什么补什么!”

“我难道是猪脑子吗!!”

蒋从水如今已经出版了好几套高考金卷,据说销量长居各大书店和网店的榜首。

她对苏沉仍是仔细郑重,手写了两套理科卷子,又挑了三套数学卷子,吩咐一定要反复做,做到看每套题都思路畅通为止。

成绩出来的这一天,两家人难得再次碰面,一起举杯庆祝。

蒋麓和苏沉都相对规矩地远远隔着,没有当着爸妈的面有什么眼神接触。

梁谷云对蒋麓心有顾忌,一直知道他们在私下见面,但也没有过多阻拦。

虽然自己更希望孩子能有正常的恋爱,能有婚姻家庭和子女,但没有一味地劝阻什么。她只能慢慢地等。

但对于蒋从水,她的感激远过于任何情绪。

这个级别的研究学者肯屈尊帮孩子看看功课成绩,是许多家庭根本不敢幻想的待遇。

她虽然已是视帝的母亲,但总带着几分普通人的惶恐小心,对蒋从水很是敬畏。

苏峻峰大大咧咧惯了,起身跟着妻子敬酒感谢,没过脑子地问了句:“哎?老乔今天没来啊?”

世界直接静音了几秒。

蒋麓正在喝苹果汁,冷不丁被呛到,一阵猛笑。

蒋从水迟疑几秒,苏峻峰终于感受到来自妻子的死亡视线,拍了下嘴巴:“当我没问。”

“也没什么。”蒋从水跟梁谷云碰了下杯,笑道:“男人有时候要晾一下,才会心疼了上赶着追人。”

梁谷云:“……!!”

两孩子还在这呢!!

蒋从水对好友回以淡定目光。

都十八岁了,听见这个又有什么。

“蒋麓,不许再给他透消息。”

蒋麓刚接过纸巾,被叮嘱时露出心虚的笑容。

“知道了——”

混乱里,苏沉一阵闷笑,给蒋麓发短信。

[沉]:蒋姨段位好高

[麓]:不许乱学!

-3-

蒋麓生日是在八月十一日。

按先前开的玩笑,这天得是早早在四季酒店高层定好顶级房间,两人光着脚踩过铺洒一地的玫瑰花瓣,在香槟味的吻里走向彻底成年的那一刻。

苏沉为此紧张过几天,类似决定蹦极前站在高空边缘,心脏砰砰直跳。

但到了那个日子,蒋麓反而约他在四合院见,然后开着车去了机场。

两张机票早早被买好,目的地指向渚迁。

苏沉再看见这个地名时,目光有一瞬间的躲闪,像是被蓦然刺到。

“你确定?过生日去这个地方?”

“确定。”蒋麓牵过他的手,用力亲了一下:“我们一起去好好说句再见。”

现在的基地,是道具归还,一切搬空之后的最终样子。

他安排着苏沉提前杀青,自己也存在许多踌躇,回到时都遥控着工作组善后,但心里一直明白。

先前他们两人的离开,都是仓促的逃跑。

有时候如果不彻底面对这一切,也许心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苏沉难得涌现出下车逃跑的念头,目光看了又看他们紧紧相牵的手,小声说:“开车牵手小心被拍到。”

“不管。”蒋麓坦坦****道:“拍到就公开,公开就订婚。”

苏沉轻叹一声,亲了亲他线条笔直的手背。

真是被你吃定了。

从前剧组有包机,每次都是热热闹闹的来。

两人再开车回基地时,路边风景一如往昔。

老城市变化很慢,连道路两侧的迎春花都是老样子。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苏沉深呼吸道:“你等会看见我哭的稀里哗啦,估计硬不起来。”

“那你算低估我。”蒋麓面不改色地转着方向盘:“你哭的样子看起来可好欺负了。”

基地大爷很久没有看到人,发觉蒋导开车过来时很诧异,快速打开大门予以通行。

短短两个月一过,这里变得异常安静,只有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看是谁来了。

酒店处在休业整修状态,要在数月之后再开放给游客们。

下车时,他们像是踏足一片被人遗忘的空城。

群演们都已经散干净了,如今在千阳影视城里继续揽活,也可能去了其他省市最新搭建的取景地。

而其他演员带的助理、司机、化妆师更是瞅不见人影。

他们抵达基地时暮色四合,但还没有到天黑的时候。

不用蒋麓再说什么,苏沉已经迈步往前,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为了日常维护和清点数量,所有布景里的软装硬饰都被收走,陈列在博物馆般的仓房里。

他再次来到这里,看见一处处被掏空的宫宇。

每一个布景,都只剩下空空****的几面墙。

黑白梨花树留在原地,但画舫游船全都停在岸边,落了一层尘土。

他第一次看到所有繁花落幕后的这里。

像是色彩和故事都被悉数回收,像是九年里无数人的生活痕迹都被洗刷干净。

他知道自己的房间已经变成普通的套间,但却忘记剧组也会迎来一样的终结命运。

这里曾经有漫天的烟花,有繁华的河上街市,有万风集的盛大场面。

请神队伍唱着山歌摇摆来去,大婚时十里红妆鞭炮不断。

还有重光夜……席卷整个天空的重光夜。

剧组已经空了,没有人,没有车辆,没有随处可见的摄影机。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回到这里,能看见许多能引起感触的旧景旧物。

可蒋麓让他明白,其实已经都回不去了。

短短两个月,只要两个月,他就回不到过去九年的记忆里,眼前一切都变化剧烈,剧烈到看得人胸口发紧。

白孔雀飞走了,连天的雪在春天化了。

他害怕的,他渴望的,他爱过的,他恨过的,全都走了。

苏沉站在石桥上,看着不再有花灯漂游的河流,以及长街上所有关门不开的小铺。

“我来的时间比你早两年。”蒋麓站在他的旁侧,慢慢道:“最开始,舅舅想把这里设计成巷战用的拍摄场地,还是闻姐说,做成河上市集,多一点人烟味儿。”

他领着他在黄昏里往前行去,穿梭过海昉国的青蓝色王宫,走向被焚毁的旧都遗迹。

像是一对漫游时间的旅人,也像是故事尽头的幸存者。

剧组以前很热闹,常驻有几百人,群演数量更是变来变去。

总有人拿着相机到处感慨着拍照,也有小孩和狗到处乱跑。

现在基地被掏空内容,只剩一个外壳留在这里。

夜色降临时,一切便被黑暗无声吞噬,一如最终会被人们渐渐淡忘的《重光夜》。

“结束了,”苏沉摸索着抓紧他的手,让掌心用力相贴:“麓哥,谢谢你。我只是一直觉得……这不算是好的生日礼物。”

“也许是为了让我们学会告别。”蒋麓在夜色里看向他:“现在,那根牵扯你的线还在吗?”

苏沉深呼吸着,努力感知内心。

他能感觉到他们灼热的体温,基地空****的最终面貌,以及……那两个箱子。

“你不想对我说谎,我明白。”男人低叹着拥抱他:“不用勉强,我们一步一步来。”

很多事里,苏沉深陷其中,蒋麓则看似处在事外。

可很多事没法解释。

就像蒋麓在十年里快把自己的人生都拴在这部剧里,就像他一度跟着卜愿,见证这里从山上空地变成基地,再变成如今的空洞模样。

到底谁陷得更深,也不得而知。

“沉沉,这里夜风太大,我们回去。”

“嗯。”

唯一不变的,竟是酒店高层里蒋麓的房间。

再站在房门前,他们对视一眼,像是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苏沉脸颊发烫,按下了他的密码。

9496,我很想你。

门打开的那一刻,他们相继坠入黑暗里,以吻感知对方的全部。

夜风呼啸,情绪零碎。

有无数的爱随着今天所见所感的一切剧烈升起,又有共通的绝望悲伤在互相碰触。

他们不必谈论此刻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像是十指相扣就足够联通心灵之间的感应,然后知道对方的一切。

他摸索着把手探入蒋麓的发间,好扣紧对方的后脑勺吻得更深。

然后身体突然快速腾空,就这么被托在腰间唇齿交缠。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至少最初见到蒋麓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地接过那枚蓝莓糖时,他不曾想过现在。

可也还好走到了这一步。

在万物的轮转覆灭里,你还能看见留在原地的我,为我保留最后一方寸的记忆。

拥吻时,苏沉发觉唇侧有涩味的泪,来自谁已不重要。

于是试探着舔吻男人的脸颊,将泪痕细细舔舐掉,悉数咽下。

他在黑暗里已分不清楚,是谁在一点点卸除心防,把看似软弱的留念悉数暴露。

但他们在斩断这些。

用更剧烈的痛感,以及无所保留的爱意,一起将全部过往都竭力斩断。

他不想对他说谎,他也能一眼悉数看出。

也许蒋麓也是一样。

苏沉等待过、徘徊过、绝望过,在这九年里喜乐哀怒无数。

蒋麓与他拥有最接近的人生,心境相通到此刻体温心跳都是一样的滚烫。

风声呼啸里,白光一晃而过,紧接着聚拢更多。

人一旦陷入溺水般的状态里,会竭力抓紧身旁的人。

哪怕指甲深扣,抓出道道红痕。

他要窒息了,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于是用力更深,像是渴望被救起来。

蒋麓,救我。

救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