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做事谨慎, 面对考试不会冒险。

先前蒋麓等到复试时才露了一手九节鞭,他选择在初试就带上古琴,直接背去了考场。

“晚点见。”蒋麓隔着车窗挥手:“玩得开心。”

少年扬眸一笑, 点了点头。

他戴着深色口罩, 又戴着棒球帽, 混在人群里并不太瞩目。

今年照例有记者抓着样貌出挑的少男少女们提问畅想,也有人明显在扛着摄像头找他。

那些人目光敏锐, 但苏沉更懂得如何不动声色地避开,直到出示证件时保安才啊了一声,让他身后几个学生有所察觉。

娱乐记者隔着两三重栅栏努力想拍到苏沉的正脸, 然而少年摆摆手大步走了,背影很帅。

分考场换了个地方,比先前更要敞亮通风。

有学姐学长在帮忙引导秩序, 来参加初试的新人大多还是化了妆, 被善意提醒尽快卸妆,不要影响考试。

期间有几个人陆续认出苏沉的脸,神色为之一变。

——是他!

他真的来了!!

真人好高好瘦, 可恶,老师叮嘱过不能凑过去搭话!

苏沉察觉到他们的目光, 很友好地挥一挥手, 转而存放好个人物品后进场等候。

每个考场都排队十余人, 大部分提前准备了许多, 手里还在看复习资料,口里喃喃念叨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队伍到了他这里。

“编号C207考生, 苏沉, ”帘幕旁有老师叫号道:“请进。”

听到这个名字, 十几道目光扫了过来。

有人更怕受到干扰,抱着头继续背书。

苏沉起身过去,穿过舞台一侧走到正中央,对台下四位老师鞠躬。

“各位老师好,我是编号C207号考生,苏沉,来自时都第四中学。”

“你好,”为首的老师笑盈盈道:“我很喜欢你的电视剧,演得真是不错。”

“你今天要表演的个人才艺是?”

“古琴。”

苏沉取出身后的古琴,有学姐立刻拿了凳子过来帮忙支撑。

“弹这种琴?”旁边有识货的老教授,扶正眼镜看得惊讶:“你选了哪首曲子?”

苏沉已坐好起势,温和道:“《广陵散》。”

“你今天是碰到知音了。”女教授笑道:“我们魏老先生是听琴的明白人,要是弹得不好,可不要怪先生不给面子。”

“年轻人选这个曲子,不够讨巧。”老先生摇摇头,叹道:“这种名曲虽然名头大,但是意境很难表现。你知道这是嵇康杀头之前弹的曲子吗?”

“聂政铸剑杀韩王,自己同样惨死,后人感慨著曲才有了这谱子。这曲子里的情感太激昂苍凉,十几岁的孩子,一般老师都不会仔细教。”

今天来面试的学生们,选的乐器大部分都清丽婉转,譬如古筝琵琶。也有很多学了西洋乐器,譬如提琴钢琴,同样音色华丽多变,能演奏出诸多灿烂绚丽的旋律。

带古琴来的,这些年里还真只有苏沉这一位考生。

听到不看好的评价,苏沉神色未变,只颔首道:“谢谢老师提醒。”

“那开始吧。”

现场一静,少年抬手按弦,垂眸时已入了戏。

广陵散,曲风慷慨动人,是有赴死之意的曲子。

第一声落响时,他的眼神就变了。

古琴选材很好,出音干净圆融,没有半点杂音。

而操琴人指甲长度恰到好处,指腹按弦时从容有力,轻重皆宜。

他一入状态,哪怕未有银发披身、血珀映照,也一样转瞬沉入帝王角色里,情绪好似浸过风霜。

这曲子回转多变,一如元锦身世起伏跌宕,数度入了死局内,听得人心头发惊。

是年少时见母惨死,是自废双足隐而不出。

是父亲疯癫里令兄弟相残,十一岁便在尘世里颠沛流离。

是死而复生,带着杀意再度归来。

他的手指修长洁净,起伏间指节弧度严谨如老琴师,分明是奏过许多次。

四位评委里,有三个都看过《重光夜》,登时想起从第一部到如今第八部,帝王抚琴时的种种情景。

但那些曲子全都是贴合剧情的选曲,其中并没有广陵散。

观众们也没有太多人喜好古琴,有的能看出来手势没有弄反,弹得有模有样,就已经会连连夸奖演员了。

没想到,这孩子在演戏的时候弹古琴,每次都是真弹啊……

苍凉悲慨之声,如劲风铺面般抬指而起,听得老先生都现场变了脸色,连连点头。

旋律再转,琴声渐急,杀意便扑了过来。

弦声切切好似刀戈乍现,一声划开溅出血意来!

哪怕不观抚琴者面容,不读其神色,顽童都能听得哑然失声,怯懦后退。

这旋律看着不如琵琶古筝那般迅疾,可指法同样晦涩难按,从指腹指背的抬放,到手腕的用力返放,一样样都是饱学而成的功夫。

曲音一收,回声寥寥。

苏沉从容起身,对老师们又鞠一躬,现场各人才如梦初醒,跟着鼓掌。

再往后抽题提问,考些文化素养个人思辨之类的,都已经只是走个流程了。

现场有定力不强的学生,直到苏沉鞠躬退场时还有些心悸,像是没从古琴声里走出来。

太强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怎么什么都会?!古琴也弹得这么好!!

随着第一趟面试结束,老师安排着学生们前往另一层分组抽题,形式依旧是两人一组演现场小品。

“题目一共有四个,抽到以后不许私下交换,被发现的话会当场取消全部面试分数。”

白板上公开展示着对应内容:

「吃火锅」「买彩票」「被插队」「刷油漆」

看起来都是很日常的片段,难度各异。

苏沉被分到和一个平头男生一组,后者已经在喃喃许愿了。

“不要刷油漆,不要刷油漆……”

苏沉排队时等得无聊,好奇道:“这个最难?”

旁边登时有人插嘴:“当然!一看就是吃火锅最简单!演被辣的龇牙咧嘴吨吨灌水就行了!”

“你演刷油漆,来来回回都是一个动作,发挥的空间都没有。”

队伍前面的老师在盯着双人考试进度,每组进了备考区才能拿到题目,可以临场准备十五分钟。

轮到苏沉时,他很友善地往旁边让了一下。

“你来抽。”

平头男已经把玉皇大帝佛祖观音都求了一遍,咽了口口水过去抽签。

小纸片一打开,上面写着三个字。

「刷油漆」。

这哥们当场就脸色煞白,看苏沉时一脸咱两都完了的意思。

他们坐在备考区里,隐约能听见考试区域有人在假呼好辣好辣之类的字眼。

“沉哥,你会演戏,你帮帮我。”平头哥把纸条都快揉烂了:“这么小的题目,咱们怎么发挥啊。”

“借着刷油漆的事儿打起来?拿油漆互甩?”

“假装过敏,打几个喷嚏?”

苏沉想到什么,跟他低声说了几句,后者登时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轮到他们两人进场,平头男上前递了纸条。

“各位老师好,我是考生C218号,崔中强。”

“我是C207号,苏沉。”

“我们今天表演的即兴题目是刷油漆。”

考官换了一批人,都坐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气势比刚才那一批高处一截。

“开始吧。”

两人后退一步,虚空拿着滚筒沾了沾油漆桶,从高处一滚而下。

但从动作的青涩程度能看出来,两人对这个都不太熟。

一个扶着墙猛刮而下,再一收手发现沾了满手未干的油漆,登时慌乱地找抹布去擦。

苏沉‘洗’过手之后过来帮忙,猝不及防被他撞到,在虚空的墙上被撞得一震,头发背脊全都沾着油漆,目光跟着一愣。

平头男慌慌张张要给他擦干净,把人拉开时又蹭了自己一身,更是哭笑不得。

这是人刷油漆还是油漆刷人呢?等会算是全都洗不干净了!

故事虽然很简单,但考官看得渐渐神色欣慰,不自觉地点了一下头。

表演要的就是让人信。

信这里真有一堵墙,哪怕看不见但是会被撞到。

信油漆真的湿哒哒弄得人满手满身都是,搞得人狼狈到行动都被限制。

苏沉演的时候全程没出过声,反而更显得有说服力。

他能演出脚踩在粘稠**上的粘连,演出第一下后背衣服没从墙上拉开,再猛然一下挣开的茫然和惊讶。

好演员要能演复杂宏大的剧本,也要能演平凡简单的小人物。

在这一点上,他已经做到满分。

这一趟考试全程都流畅顺利,苏沉拿好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有同样结束出来的考生问能不能一起合影,他也欣然应允。

出口光线略暗,他们走到草坪边合影。

一张照片刚拍完,苏沉不经意间侧头,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眸子一缩,像是意识到什么,仍在盯着仔细看。

“苏沉和那个学长认识吗?”合影的考生道:“他人蛮好的,刚才接待的时候还跟我说加油。”

“这是时戏院的学长?”

“嗯,是啊。”

“你帮我盯一下他。”苏沉利索道:“我去叫老师。”

“诶?!”考生有点懵:“好,不过为什么啊?!”

“他是贼。”

苏沉两三句话交代完,转身回教学楼用最快速度拦住一个老师。

“打扰一下,我想跟您说一件事。”

女老师很快认出他来:“你不是那个……”

“对,苏沉。”少年思路清晰,语速很快:“两年前我哥哥蒋麓过来考试,刚买的外套被人偷了。”

“外套内有我妈妈亲手绣的出入平安四个字,在暗袋里,一般人根本不会看到。”

“我刚才在草坪看到穿着他外套的人,而且尺寸款式都完全没错,已经托人拦住那人了。”

“老师,辛苦您帮忙拦住这个人,我们聊聊。”

女老师听得惊讶,觉得不太可能:“现在还有偷人外套的?会不会是巧合啊。”

苏沉冷然一笑:“就是要在这种特殊的时候,穿出来招摇才有成就感。”

“辛苦您帮忙查看一下,如果是我看错了,我会立刻道歉。”

女老师犹豫了一下,同他一起出去,唤住那个大二的学生,让他把外套脱下来检查一下。

这学长本来都要去吃饭了,是被那个路人考生帮忙拖住,看见老师过来临时有点慌。

“干嘛啊,这是我外套,你们想干什么?!”

女老师本来还半信半疑,看见他神色慌乱,这才觉得不对劲。

“脱下,我检查一下就还给你。”

“如果你觉得冷,我们可以找个办公室检查。”

学长已经看到苏沉,目光从不可思议到恼羞成怒,厉声道:“老师你这是偏袒外人啊?他一个明星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我凭什么配合?!”

“这不是你的外套。”苏沉平静道:“脱下来。”

另一头,蒋麓在车里敲键盘回文件,手机响了起来。

“考完了?”

“你来学校一趟,来表演系教学楼401办公室,保安如果拦人就说是董主任叫人问话,不用解释别的。”

蒋麓怔道:“怎么,你考试考到一半跟人打起来了?”

苏沉在电话里闷笑一声:“哥,我把你的外套找回来了。”

蒋麓完全忘了这件事,先是答应了伸手关电脑下了车,往学校跑了几步才想起来两年前的那件事。

这事时间隔得太远,又仅仅是丢了个外套,证件钥匙都在包里,早被他抛在了脑后。

不出十分钟,蒋麓敲开办公室的门,看见好几个表演系老师都在这里,系主任沉着脸色在喝茶。

“失主来了。”苏沉平缓道:“道歉吧。”

蒋麓先是看见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已经在旁边又是抹眼泪又是耸肩膀,搞得像是被往死里打了一顿。

然后才看见他那件外套放在办公桌上,有个暗袋被翻了出来,里面有红线缝过的痕迹。

蒋麓怕影响苏沉艺考,碰到这种事态度反而很软。

他客客气气跟一圈老师打过招呼,然后笑着给人解围。

“这潮牌卖的满大街都是,也不一定是我那一件。”

苏沉把衣服抱起来,挑起红线的那一角给他看。

“麓哥,我妈那天说帮你熨一下衣服,是给你缝过字的。”

“她之前知道你吊威亚出过意外,一直不放心你,拿红线给你绣了出入平安。”

为了表示证据的真实性,他当场把自己的外套解开,在类似的角落翻转过来。

“我的衣角,她绣了喜乐常在。”

两处衣角并在一起,娟秀小字一模一样。

只是一个明显是新绣的字迹,另一个明显被洗的褪了色。

蒋麓自己都不知道这行字的存在,怔在原地没有说话。

旁边老师也没想到两个热播剧的名角都在这,连忙出来打圆场。

“你们好,我是这个同学的辅导员,现在他自己也承认了这件事,我们会严肃处理。”

“介于他之前有闭卷考作弊被抓的情况,结合现在艺考时盗窃他人财物的问题,学校方会尽快讨论出处罚结果,真是非常抱歉。”

“我们重视每个学生的权利,这件事也不会影响苏沉同学的艺考,请你们放心。”

系主任只觉得丢人,喝道:“哭什么哭!道歉!”

正是招生的时候,碰到学生偷东西,真叫一个晦气!

自己穿的有模有样也不是贫困生,手怎么就管不住呢?!

那学生这回真是慌了,嗫喏着过来鞠躬,说话又带着哭腔。

“求求你们饶了我,我不能退学啊!”

“你们要外套,我赔给你们,要赔钱也行!”

“对不起,对不起行不行!我知道错了!”

苏沉看这个人跟看空气一样,向来内敛的状态突然显得很有锋芒。

蒋麓道了一轮谢,表示辛苦老师们额外跑这一趟,也全程晾着那小偷没理他。

“怎么处罚是校方的事,我们就不多参与了。这个小事我们也不会对外张扬,谢谢老师们。”

系主任听见不对外张扬这句话,才算是抚平眉头点点头,觉得这孩子识相。

老师留了两人的联系方式,长长叹了口气:“赶紧去休息吧,都辛苦了。”

直到走出教学楼,蒋麓抱着外套都没再说话。

苏沉还拿着艺考用的资料夹,在垃圾桶旁边停了一下。

“扔了吧,晦气。”

蒋麓摇摇头:“它是我的,洗干净以后可以一直穿。”

第一次有人在他的衣服里绣出入平安,他也舍不得。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在这么敏感的时候……为了一件外套和其他人争。”

蒋麓看向苏沉,语气复杂:“如果这件事影响到你的考试,我宁可没有拿到它。”

“如果学校连基本的是非都没有,那我宁可不去。”苏沉走了几步,回头看身后的蒋麓,低低道:“麓哥,这是你的外套。”

我见不得其他人碰你的东西。

蒋麓停了一会儿,没忍住笑,揽过他的肩膀往前走。

“占有欲这么强?”

“要看人。”苏沉别开头,难得诚实:“有……那么一点吧。”

蒋麓跟他咬耳朵:“刚才看见你对别人凶巴巴的样子,真想亲你一下。”

苏沉忍笑道:“可以先欠着。”

——那可不知道欠多少了。

没到一周,艺考复试的通知短信就发了过来,成绩很漂亮。

高三如今已进入冲刺阶段,学校在举行阶段调考,气氛紧张。

苏沉考完一门,出来时看到了艺考成绩,把消息转给蒋麓,意思是让他放心。

蒋麓被带去一场特别的饭局,手机虽然振动两下,但没顾上查看。

他暂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乔海厦作为第八部的注资人之一,凭电视剧的火爆程度大赚一笔。

作为回礼,他引荐了一位业内前辈,单独和蒋麓吃一顿饭。

电影导演,白凭。

白凭看起来很年轻,不仅和乔海厦是私交老友,还是从电视剧转型电影导演的成功案例。

他是编剧出身,先后见证自己合作的诸多演员一夜爆红,也一再跳跃阶层,成为如今炙手可热的顶流导演之一。

饭局里,乔海厦表现得爽快又自然,直接说这是他儿子,蒋麓。

蒋麓先前还是在舅舅的酒局里远远见过白导演一次,如今再以这一层奇妙关系重新认识,又一次想起了舅舅。

白凭听见这层关系,伸手比了一下蒋麓的个头。

“这么高?”

“之前跟你儿子读一个高中,估计食堂里还抢过饭。”

乔海厦很是感慨:“我也是这两年才知道有个儿子,要是努努力,搞不好能把老婆也追回来。”

白凭一听到追老婆这事,露出意味深长的赞同神情:“有时候膝盖跪穿都没用,还是得靠个人魅力。”

蒋麓轻咳一声。

“我还在呢。”

两个爹哈哈大笑,示意服务员上菜。

虽是冬日,但他们找了一家很不错的蒸虾馆。

小龙虾个个都肥硕新鲜,个头基本都是九钱,拿猛火快蒸的时候什么调料都不放,蘸酱热乎着吃,就是图一个香。

有捞面浇了厚厚麻酱,辣得人七窍生烟,吃起来很爽。

酸梅汤里冰块浮浮沉沉,杯壁浮着细密的水珠。

蒋麓本来以为自己是过来陪着吃个饭,但在上菜之后,乔海厦直接挑明了意思。

“老白,我儿子导的片子,你也见过。”

“他以后想做电影导演,还请你指个路。”

白凭在专心剥虾,闻声抬眼看向蒋麓,笑容很通达。

“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那肯定是真话。”蒋麓不假思索:“您嘴毒点是在提点我,我明白的。”

白凭手执殷红虾尾,示意老乔给自己斟酒。

“好,你爸爸是个聪明人,你看着也很聪明。”

“我现在问你,在重光夜结束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去时戏院读书,然后大一的时候专心挑剧本,大二左右开始拍电影。”蒋麓说到这里,还是有些踌躇:“可能到时候,拉投资什么的很麻烦,其他的难处暂时还没有想到。”

“投资有我呢。”乔海厦当即接话:“钱是小事,父子两不用客气。”

“但如果连拍连赔,那砸钱痛快也未必是个好事。”白凭平缓道:“小孩,我建议你打工几年,不要急着拍。”

“什么事都怕一个急,你明白吗。”

白凭说话的时候,手里剥虾不停,吃得也快。

还没讲完一半,一满笼九钱蒸虾已经被吃个精光,乔海厦麻溜地吩咐服务员再续上,啤酒也再来一扎。

到底是资深导演,看事情也明白。

他两三句话挑开目前的繁华兴盛,钉得蒋麓像是被骤然泼了盆凉水。

“小麓,你现在是站在几百个人的肩上,高的可以摘到星星。”

“你一定要看清楚。”

你继承的,是已经拍了七部的《重光夜》,前面所有框架都被你舅舅和其他导演搭建地成熟完整,只需要做出更好的变化就可以赢得喝彩。

《重光夜》本身,从剧本的完整性到扩展性,几乎全都是闻长琴的心血,不是你的。

现在,你再看一看,等你离开这个剧组以后,要走什么样的路?

乔海厦觉得这话有点过,起身给蒋麓续了杯酸梅汤,温声道:“慢慢聊,你也吃点。”

烟火缭绕里,蒋麓已经吃不下去了。

他很少考虑过这个问题,就像白凭所言,是习惯了在天上摘星星。

但第九部拍完之后,用惯的梯子撤了,他未必还能停留在这样高的地方。

白凭又叫了一份桂花糖藕,今晚蹭饭蹭得胃口大开。

“首先,你要确定一件事。”

“你想导个什么样的片子,最后希望它是什么样的效果。”

乔海厦听得赞同,补充道:“最好是商业片,听你爸一句劝。”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你如果选了冷门的文艺片,最后成就感太少了,拍片不卖座很容易搞砸精神状态。”

“你白叔叔年轻时喜欢玩些花里胡哨的,拍的小众片子跑到威尼斯拿了个大奖——但是票房才几百万,还倒赔了两套房子。”

白凭深以为然:“再碰上跟孩子他妈闹分手,那两年快死了,全靠你乔叔叔拦了一把。”

蒋麓又道:“那如果,我选择叫好又叫座的商业片呢?”

“很好,你现在已经有一个目标了。”

白凭推开面前的拌面啤酒和烤串,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接下来,你要看清楚,什么样的片子才能配得上这个目标,找准了剧本再去挑团队,全部都要找对的人。”

乔海厦点了根烟,抽了一口道:“我说,他现在这个团队不是挺好的?”

“他现在这个显得好,是因为足够配《重光夜》。”白凭不假思索道:“什么锅配什么盖,你拿着纯金筷子吃豆腐脑,挑的照样没勺子舀得快。”

乔海厦是真心和亲儿子处得投缘,他在生意场里摸爬滚打一辈子,不想看儿子栽跟头。

大起之后就是大落,还不如提前看清形式,自己落个稳稳当当,不至于摔得头破血流。

孩子舅舅是个会分析局势的,早早就嘱咐过,要把小孩的骄矜嘚瑟敲打下来,最好是沉得住气,能做得成大事。

现在蒋麓在《重光夜》里的任何惊艳表现,都是接过未冷的锅翻炒添料。

再过两年,等自己另起炉灶重新开火,情况绝对会截然不同。

“听您这么点拨,我明白了一点。”蒋麓接话很快:“我去找合适的剧本,先跟着做制片人出品人,慢慢找里头的规则和市场喜好,然后再去做自己的电影,这思路对吗?”

白凭观察着眼前的年轻后生,又看了一眼乔海厦,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如果是一般的导演,我会直接建议人家爱拍什么拍什么,熬个五年认清形势,然后来一记绝杀。”

“你们爷俩是一个路子,不喜欢走弯路,只喜欢上来就绝杀。”

乔海厦耸耸肩:“没办法,性格就这样。”

白凭竖起三根手指,盯着蒋麓道:“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在《重光夜》拍完之后,蛰伏三年。”

“三年里,你可以去跟任何剧组,也可以闷头打磨剧本,挑选合适的团队。”

“哪怕你觉得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你也等满三年,再开始主导着拍属于你自己的片子。”

乔海厦狐疑地看了白凭一眼。

“先前你跟我扯淡的时候,不是说他得沉心学个四年?”

“看他造化了。”白凭摇摇头:“年轻人容易沉不住气,我上次这么劝一个演员,让他学三年再自己当导演拍片子,结果丫蹲了一年就憋不住了,哐哐砸了几千万。”

“然后?”

“糊了。”白凭一合巴掌,摇头道:“熬不住,等不下来,就没法一鸣惊人。”

“这世界就是这样。你得苦熬着,蓄力着,一直等到最合适的时候。”

此刻已酒过三巡,蒋麓基本没怎么动筷子,吃了几只虾就一直在喝酸梅汤,先前进门时脸上的飞扬神采终于静了下来。

“我听您的话。”

白凭又一摇头。

“听话是一回事,熬是一回事。”

“小麓,你跟你爸爸不一样。”

“你爸爸是商人,生意很多都是秘密着来,赔了赚了外人根本不知道。”

“但你是在娱乐圈里混的人,你压着四年不发,不像有些人似得一离开重光夜就立刻接片子急着转型,背后压力只会更大。”

白凭到底在这个圈子里呆的太久,对蒋麓之后会遇到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重光夜一完结,立刻就会有人等着看你的新作品。”

“第一年,大家都还能等,要么等你拍,要么等你演。”

“第二年,第三年,大伙儿只会觉得你这人糊了废了,再往后——什么难听的都会有。”

但你得忍,你得熬,熬到所有力量都积蓄完毕,熬到眼睛通红了,再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一击必杀。

乔海厦听得动容,也想起自己年轻的许多事,微微摇头。

白凭抽完一根烟,又点了另一根。

“作为外人,我只会说一次这样的话。”

“你要是熬不住了,多跟你爸爸聊聊天,他是个聪明人,很多事都看得很明白。”

蒋麓答应了,起身给两位长辈敬了一杯。

“谢谢您两位。”

他原本一心一意地扑在《重光夜》里,没有看过未来别的事情。

此刻被业界高处的前辈一点,才发觉自己竟也站在悬崖前。

从现在起,就要开始准备未来的路了。

一步一步,一砖一瓦,绝不可掉以轻心。

夜里,苏家在热热闹闹地吃着火锅。

“这次考试感觉怎么样?”

“有些题目是很难,”苏沉倒了杯冰牛奶,笑容轻松:“但是我做出来了。”

“沉沉好棒!”梁谷云看得感慨:“你知道吗,妈妈身边的同事都好羡慕咱们家,别人家小孩中考高考恨不得动员全家人跟着忙活,辅导班从周一报到周日,就差睡觉的时候雇个人在旁边读英语帮忙记单词了。”

苏峻峰帮忙往汤锅里下着羊肉片,闻言直笑:“你才五六岁的时候,我和你妈妈还在想,我们两个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职员,真怕将来你读大学找工作的时候不好帮忙。”

“现在一看,哪里是你找工作,是工作找你。”

从初中到现在,年年来递剧本递合约的都多如牛毛,他们夫妇不太懂里头的门道,生怕坑了孩子。

好在公司一直有人帮忙照看着,新来的经纪人也很靠谱,之后要转型演别的也能帮忙看看。

梁谷云思想偏传统,面对孩子常年没在学校都觉得遗憾。

“时戏院是个好地方,妈妈之前跟你一起去散步好几次,觉得里面校园环境是真好。”

“其实大学四年好好读书,不急着接片约,也很不错?”

苏峻峰长哎一声,表示不赞同:“咱家孩子都学到这地步了,学校里的课真的需要听?”

“那不都是他演惯了的东西?哈哈哈哈哈!”

“还是要好好学习的。”苏沉温声道:“有些书面的知识,还有艺术史和发音技巧之类的,听严教授说在大学里会学到很多,跟剧组里学的内容不一样。”

他也在期待未来的生活,以及十八岁以后的不同变化。

像是雏鹰在飞过雪峰之后,又开始渴望海洋和沙漠,试图得到更多能力的扩展和证明。

苏峻峰往火锅里放了些虾滑,给老婆孩子倒饮料。

“爸爸妈妈帮不到你太多,但总是希望你幸福快乐的,不要有太多压力。”

“《重光夜》拍完之后,你有什么想拍的片子吗?”

“暂时还没想好。”苏沉轻叹一声:“其实,我很舍不得这部戏完结。”

“一想到马上又要去剧组了,而且关于《重光夜》的事都要走向结束了,我甚至会觉得有些害怕。”

梁谷云听得动容,伸手轻拍他的肩膀。

“妈妈懂你的,和这些告别……真的很不容易。”

闲聊里,他的手机震动两下,是蒋麓发来的短信。

[麓]:在家吗?

[沉]:嗯,你吃完啦?

[麓]:给你带了个小礼物,下来一趟。

苏沉喝了一口酸奶,示意家人先吃,自己拎着钥匙准备下楼。

“外头冷,穿个外套!”

“好!”

蒋麓等在楼下,见少年来了,笑着举起手里的鹿角小花灯。

“街边看到好多小朋友都在玩这个,给你也买了一个。”

苏沉哈着气接了花灯,在光华轮转里望着他,两人的眸子都被映得粲然。

“你开车横穿过两个城区,就为了给我送这个?”

男人眼神很暖,俯身亲了一下他的脸。

“嗯,想多见一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