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麓再出来时, 多拿了一个苹果,仔细擦过以后递给了苏沉。

苏沉默认这是小贿赂,接过以后咬了一大口, 咔嚓一声很是清脆。

好甜。

他心情很好, 吃着苹果走在蒋麓身侧, 两人一起往回走。

蒋麓双手插兜在出神的想事情,他们没有再聊什么, 一路上偶尔有咔嚓的啃苹果声。

直到要分开了,苏沉才把苹果核扔到垃圾桶里,长长的睫毛在路灯下显得微翘。

少年其实有很可爱的一面, 只是工作压力太多,平时展现的渐渐少了。

蒋麓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少有地伸手揉了揉少年头发。

“我去加班了, 明天见。”

舅舅的整个酒店如今都已被资产继承, 看似不存在的四楼根本没有电梯按钮,里面有蒋麓独用的资料室。

苏沉见他已经掏出了打火机,要在路灯下抽根烟再进去, 欲言又止。

蒋麓扬起眉毛,微微歪头:“我得缓缓。”

“我没想说这个。”苏沉说:“你高考复习怎么样了?”

时都戏剧学院的艺考分数在一月就出来了, 蒋麓考了表演系第一, 因此还上了回热搜。

实力在那, 大家都是赞叹, 没几个人有异议。

再听见高考这个词,蒋麓自己都有点想笑。

他刚从冬姨的办公室里出来,这辈子第一次当小偷撬人家锁, 脑子刚刚跟被车撞了一样。

原来我还要高考啊。

“四月了, 是不剩多少时间。”蒋麓低头点了烟, 在路灯下吞云吐雾,消化今晚的一切:“还好时戏院的文化分要求不算太高。”

“你是多骄傲的人。”苏沉望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你这样的性格,难道会允许自己低分擦过?”

“到时候热搜爆出来蒋麓高考四百分,你搞不好会气得重读一年——那刚好,我争取再跳个级,咱两刚好一个班。”

蒋麓笑得不行,哄了几句,目送苏沉离开。

“走了啊,回头送你一沓卷子。要什么牌子自己挑。”

“去你的吧。”

他望着少年消失在视线里,再度靠在路灯旁,把烟头按掉了。

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第一件事,是调查冬姨和她的丈夫,具体都在几个部门里有关系网,接触过多少资产的流通增减。

有什么线索在脑海里滑过又出现,让蒋麓觉得不安。

他抓不住那个线头,但直觉不能错过,否则可能出事。

这一夜,宴会厅里宾主尽欢,剧组的人们在忙碌之后终于找到空隙,唱K打台球一直玩到了半夜。

导演瘫在房车的地板上开着灯呆了一夜,酒瓶子翻倒在地,到处都是泡沫和脏污。

苏沉拉着林久光写作业去了,十一点写完卷子,一块继续打蒋麓送的马里奥游戏卡带,一晚上连通数关。

蒋麓独自在不存在的四楼翻找卷宗到深夜,没有参与难得的休息环节。

他其实看不懂很多内容,毕竟高中课本和大学课本都不会教这个。

年轻人财务知识有限,也没有亲自交过税,在繁杂条目前遇到许多不认识的词还要一个个现查,或者找姜玄指定的会计深夜打电话问问题。

闻长琴和姜玄都停留在更高的层面,不熟悉一块绿幕的价格,又或者一盏打光灯到底可以用多久,坏了以后添换的价格到底该算多少。

蒋麓与其说在看账目里的各类数字,更多的是在找自己熟悉的条目。

很多价目都做得精准漂亮,比市价还要便宜。如果没有泡在剧组五年以上,根本不能发现其中玄机。

搜索历史的词条堆了几十条,最后停留在一个问题上。

剧组贪污判几年?

「——如果贪污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

他看了这行字很久,再看向挂钟时,发觉已是凌晨四点。

蒋麓随手找了条毯子,在沙发上随意一卷,蜷缩着匆匆睡去。

次日,大伙儿都起得很晚,早餐时间基本没有人来,自助午餐快结束时人们才三三两两的打着哈欠出现。

蒋麓睡醒的时候,自己躺在地毯上,半条腿还挂在沙发上,阳光亮的有点刺眼。

他饿的不行,去餐厅时见什么夹什么,匆匆看着手机消息一个人猛吃。

体力消耗太大了,所有高热量的都好像不足以填补。

“炒面配炒饭,行啊。”程冬端了碗牛肉面坐在他对面,鼻子一嗅,有点嫌弃:“昨晚在哪玩呢,澡都没洗?”

蒋麓下意识喊了声师父,闷头嗦面吃得很急。

“慢一点,谁跟你抢。”冬姨看了一眼他夹得全是烤鸭烤肉之类的东西,看得叹气:“连杯水都没有,这是在吃什么。”

没等蒋麓再说话,她起身去替他端了碗小米粥,又要了杯现榨的橙汁。

玻璃杯推到面前时,橙子的馥郁气味漾了出来,让人一闻就觉得自然又健康。

蒋麓仰头喝了一大口,喝得差点呛到,此刻其实已经吃的半饱了,还是在大口大口扒着饭。

女人撑着太阳穴看他,对这小徒弟也是哭笑不得。

“今天怎么都不说话了,想啥呢。”

蒋麓吞咽时卡了一下,像是都没怎么嚼。

“在想昨天调摇臂的时候,好像没控制好。”

程冬叹了口气,拿酸奶吸管举例子给他讲其中的角度,聊新器材该怎么用。

蒋麓乖乖听着她讲,等到最后一口炒饭扒完,才喝了一口尚温热的小米粥。

“你不吃吗?”

“这不是看你饿疯了,”冬姨长叹一声:“你舅舅吃饭也这样,五分钟扒完两碗饭,不得胃病才怪。”

她说起他时,表情怀念又带着敬意。

“我拿手的本事,他一直开玩笑要我教,我说那哪行,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咱两还是平辈,不能乱占便宜。”

“按我舅舅的脾气,估计就当场叫声师父,看你怎么办。”

“哎,他就是这么干的!”冬姨耸耸肩:“你看,最后还不是教你了,他是什么都记得。”

蒋麓笑着长应一声,眼眶发红。

苏沉睡醒的时候,林久光在隔壁卧室打鼾。

他叫了个客房送餐,想了想在早餐的基础上还多要了个酸奶水果捞,换了套衣服去客厅过剧本。

看来看去,像是注意力始终不集中,索性又拿了套卷子来做,当作繁复工作里的小消遣。

然而半个小时之后,选择题还是没有做完。

他状态游离,是身体和大脑都在告诫他多休息一会儿,别一直撑着。

恰巧这个时候,电脑叮咚一声,是邮箱又有了新信件。

少年倒了杯咖啡,打开屏幕翻看历史邮件。

在他夺奖之后,各类邀请信息更是如雪花般飞来,很多都自带剧本,热情邀请他考虑加入。

电视剧、电影、综艺、投资,聊什么的都有。

绝大部分内容都由隋虹筛查过,确认里面没有尸体鬼图之类的恶意内容。

这些邮件像一个个任意门,通往不同编剧的精神世界,诉说苏沉可以成为什么人。

最多的片约,是同类型的仙侠题材,或者古装宫廷戏。

人们邀请他演仙尊,演帝王,演奸臣或者不世出的侠客。

像是在《重光夜》火爆之后,所有古装男角色的第一顺位都会考虑苏沉,哪怕明知道他不会接,也要投递着碰碰运气。

除此之外,还有现代都市剧、校园青春剧、民国谍战剧甚至未来科幻剧。

苏沉碰到喜欢的剧本,会像看小说一样饶有兴致地多看一段时间,看到入迷还会找有没有原著小说,读得很深。

在卜愿执导的整个过程里,他都有着信仰般的执念,绝不会考虑这些选择。

像是如果轧戏或者一年接多部作品,都是对导演和《重光夜》的不尊重。

不止一次,投资方甚至明煌娱乐的高层都询问过,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其他剧本,可以像蒋麓那样在休息的间隙里客串一个角色试试水。

至少观众们会非常欢迎,不管他演什么。

现在再看这些剧本时,他居然会被迷住。

像是看见自己可以成为不同世界的任何人,拥有元锦之外的一千种人生。

少年对这些邮件仍留着天真的负罪感,每次翻看时都注意着边界,但也会为之幻想。

……我真的可以吗?

在《重光夜》结束之后,我会在新的镜头里成为谁?

他看得入神,没注意到林久光穿着树懒睡衣出来,完成刷牙洗脸吃早餐等一系列操作。

直到林久光端着菠萝猪扒包坐到面前,苏沉才惊了一下,条件反射合上笔记本。

“这么紧张?”林久光已经跟他混熟了,有点好奇:“难道在看那个?”

“哪个?啊,不是,呃。”苏沉有点手忙脚乱,明明算是林久光哥哥,反而经常被他的话噎到:“我在看其他人发来的剧本,感觉好像不太好。”

“没事啊,”林久光猛咬一口,吃得非常享受:“哪个演员还不看剧本了,不过你好像还没尝试过其他片子?”

苏沉点点头,问他去了那么多剧组,有什么感觉。

“如果是演配角,其实没什么。演主角的话,还是需要专注一点?”

林久光数了数今年自己的片约,猛嗦可乐:“你心理负担是不是在忠诚方面,觉得自己要是去了别的组,回来都好像做贼一样?”

“有一点。”

“唔,我一开始也有,结果发现那些阿姨叔叔换的比我还勤快。”

这倒也是……

不光是演员,有些抢手的摄影美术也会串剧组,毕竟谁也不嫌钱多。

苏沉在剧组里的长期生活,像极了住在固定的寄宿学校。

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他和这地方的感情从最初的深深依赖,渐渐到想分离又留恋的矛盾阶段。

就像高中生们渴望去大学体验自由,又同时对母校感情深厚。

林久光没想到重光夜剧组的伙食能做得这么好,吃完整个猪扒包仍觉不够,又拿过一筐现炸的薯条,还递给苏沉让他也来点。

“说起来,我觉得蒋麓最近心事有点重,情绪不太好。”苏沉有些担心,但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他在忙副导演的工作,我帮不到太多。”

林久光眨眨眼,半开玩笑道:“我有时候觉得你们像小情侣。”

苏沉有被呛到,摆手道:“别乱说,我跟他就是哥们。”

林久光表示明白,伸手在嘴边一拉拉链,专心吃薯条去了。

他闭嘴太快,根本不按套路来。

苏沉憋了一会,还是没忍住,说话时忍不住笑。

“哪里像?”

林久光猜到他会问,笑着一个劲吃薯条,就不说话。

还问呢,你看看你笑的。

另一边,蒋麓找姜玄要了审计和报税相关的人,让他直接打包从时都送过来。

姜玄秘书安排了五个专业人士当天坐飞机过来,以厨子的名义快速入住酒店,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们五人全部听蒋麓指挥,吃喝全部由后厨专人送入四楼,不会有任何外人看见。

在此基础上,蒋麓拿红笔圈画了大量费用和项目,安排专人去其他剧组秘密了解暗处的通用价目。

他做得小心谨慎,一路像是在不断走入姜玄设立的题目里。

也许有一种可能,这些内容,姜玄找剧组其他人也可以秘密调查。

以姜玄的眼界和布局能力,不可能想不到这些。

这一切,反而像是一场残酷的十八岁成人礼。

蒋麓忙碌到后半程,再去拍戏都忘了刮胡茬。

化妆师鼓捣他的下巴时,开玩笑说附加服务得收费。

“不过你皮肤是真好……我十八岁的时候满脸痘痘,愁死了。”

“蒋少最近熬夜有点狠啊,黑眼圈都遮两层了还有,你这不是在考验我操作?”

几句话说完,蒋麓一点反应都没有。

化妆师好奇地移开高处的手,光亮猛然照过来,把他唤醒。

“嗯?弄完了?”

“还没有,”化妆师感慨:“你坐上来才两分钟,这是有多困。”

蒋麓笑了笑,继续闭眼补觉。

《重光夜》前五部里,姬龄参与的戏份都非常重,几乎每部都陪元锦淌在危难水火之中。

第六部倒是捡了个便宜活儿,因为被蓝子真下毒的缘故,八成戏都可以躺着演,台词也不算多。

隔壁海昉组里,真元锦在忙着刨墙越狱,本组的假元锦被抓之后又是被逼供又是被拷打,两个演员都忙得团团转。

姬龄处在极度虚弱的状态里,偶尔硬撑着说几句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场记进来询问进度,说等会就要开戏了,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化妆师噢了一声,扬起手里的化妆刷。

“还差点,快了快了。”

“咱干得都是辛苦活,”场记拿着保温壶,在这蹭热水泡茶:“一天到晚忙到吐,工资就几千块。”

“几千块还要交税,你说气人不。”化妆师撇了撇嘴:“还是颜导给加班费痛快,逢年过节还有红包——今年过年,这导演抠的,每个人才给一丁点,打发要饭的呢?”

“嘘,可不敢说。”

蒋麓本来被毛绒绒的刷子弄睡着了,但又不算完全睡着。

他处在精神分离的状态里,像是能一边做梦,又一边能够听见每个人在说什么。

梦里他在坐着船过河,能看见两岸芦苇摇晃,还在想这的景很好取材,得叫助理记一下备忘录。

混沌里,化妆师的话传进耳朵,都是些碎碎念般的嘟哝。

在化妆间里睡完短暂一觉,再进片场又要上床。

“来吧大将军,”应听月的演员拿着剧本,半开玩笑地拍拍被子:“枕头睡的习惯吗?”

蒋麓再披上长发时都有些不习惯,穿着寝衣躺在镜头前。

“古代人都睡硬枕头,怪硌的。”

往常这种闲聊的时候,邵导演早就烦了,会不停戳手表叫他们节省时间。

葛导演没听到骂人都觉得不习惯,一回头,看见邵海沿在玩手机,像是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有点担忧,仍是记着责任,安排演员们陆续就位,把戏简单讲了一遍,安排着开始拍摄。

蒋麓被这枕头硌得后颈发疼,调整了几下姿势,继续装死。

他被画的脸色苍白,连唇色都被遮瑕盖掉了,显得重病在身。

本来这几天睡眠不足,蒋麓还担心自己会在漫长的等戏过程里真睡着,现在被硌的只想坐起来。

他虚虚闭着眼,等场外灯光录音杆就位,脑海里又划过那些标红的项目和数字。

“三,二,一,Action!”

应听月在院外和蛇骨婆婆激动地说着什么,声音太远,听不见具体的台词。

蒋麓等待着她们把自己叫醒,脑海里突兀地滑过化妆师刚才说的话。

他愣了下,差点睁开眼睛。

“姬龄,姬龄——我们找到他了!”应听月带着哭腔冲进来:“我终于知道他在哪里了,那是海昉的皇都,我就知道!!”

“难怪哪里都见不到蓝子真,难怪这个假傀儡像个疯子一样!!”

“姬龄,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她抓住他的手腕,去探他的脉息:“你一定要撑住,我找了苔族的药师来,一定有办法能救你!”

蒋麓缓缓睁开眼,露出虚弱的笑容。

“好消息。”

他再要开口时,脑海里那句话还萦绕不去,被倏然引爆。

税。

那个线头——是税!

《重光夜》的税,到底交全了没有?!

应听月等着他说后面的台词,却看见姬龄表情空白,许久都没有再往后说。

她有点着急,还自己垫了一句。

“你还好吗?”

“卡!”葛导演喊了一声:“蒋麓忘词啦?”

蒋麓回过神来,没否认。

葛导演有点慌,习惯性看向邵海沿,发现那人还在玩手机,像是只是过来走个过程。

“那你好好看台本,我们再来一条。”

这条是蒋麓这辈子拍的最快的一次。

他已经顾不上这个小情节了,如同要去救火般飞快下戏。

串起来了,全部都串起来了。

重光夜,重光夜的税,到底交全了没有?!

他飙车回酒店时一路加速,引得路边工作人员都侧目旁观。

再冲上四楼,蒋麓直接吼了出来:“都不要管别的支出明细了,查税,从头重新查税!”

几个会计拿着还没处理完的报表有点吃惊,但蒋麓已经来不及讲太多内情,转而给姜玄打电话要资料。

姜玄一概配合,但多问了一句。

“你发现了什么?”

“你最好找个全新的审计公司,把剧组的税账全部过一遍。”蒋麓咬牙道:“冬姨的丈夫从税务局跳槽过来,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姜玄声音骤然冷下来:“我去安排。”

蒋麓挂断电话,指挥人从能查到的最近文件开始翻。

他不敢再等,他没有时间了。

如果《重光夜》有不为人知的漏税行为,哪怕有关部门会履行提醒和留期补交的职责,不会立刻强制补交,消息一旦走漏出去,可以被所有竞争对手痛踩一脚。

这样热门的电视剧,六年时间里卖了多少广告费,赚了多少钱?

《重光夜》哪怕是深陷进偷税漏税的传闻里,都很有可能引爆舆论,紧接着被拖入更多的猜测和抹黑里。

而冬姨夫妇捅的这个窟窿,会成为炸弹的引线,直接将这些年,这十几年的所有铺垫和付出都付之一炬!

妈的,操!

蒋麓根本不敢想这些后果,再去铺开文件时把其他小额报表统统甩开,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六年的资金流量表和报税表都不是小数目,税款种类繁多,计算方法各不一致,还要考虑每年有没有法条的变化调整。

偌大长桌直接被倾倒满成箱的已有文件,五六台电脑同时开着继续下载和分析操作,打印机碎纸机全都忙碌不休。

如果这个炸弹被引爆,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六部作品会被尽数封杀,整个剧组都会被紧急关停。

而所有人为之骄傲的一切,都会变成耻辱——彻头彻尾的耻辱。

任何看客再提起苏沉,蒋麓都不敢想,会用怎样轻蔑的语气去评价他的作品,他拿下的这个奖。

割开皮肤血肉般的痛苦反而是最次要的事情。

他真的好像姬龄一样,在重创里竭力找到所有线头里指向致命危险的那几条。

又有人在桌上倾倒打印好的文件,每一张纸都热气滚烫。

人们在絮絮交谈,有的内容他听不懂,但语气都带着惊讶和怀疑。

蒋麓在这一刻无比希望自己是无所不能,不要仅仅是个高中文化的小演员。

他要做的太多了,他做不了的太多了。

巨大的冲击和压力让他无法呼吸,有几分钟只能听到尖锐的耳鸣。

情绪已经被挤压到极点,对冬姨的情绪,对整件事的愤怒压抑,全都被排到优先级的最后。

他像是被放在无人的黑色沙漠里,一眼睁开,要面对无边无际的恐惧。

会计,摄影,制片,任何人都可以跳槽,去新的公司和新的项目。

可重光夜是他的命。是他的命啊。

一查不要紧,有些隐瞒积压多年的东西,只要找到一个小小的入手点,就可以翻找出更深层次的庞大内容。

五个会计都搞得头皮发麻,深知这已经不是小团队能掌控的事情。

他们为首的人先请示自己的上级,上级再请示姜玄,最后电话打了回来。

此时此刻,蒋麓还双手撑在桌子前,在强撑过这一阵的耳鸣。

“蒋麓。”

一只手又碰了碰他。

“蒋麓。”

蒋麓回过神来,看见会计担心的眼神。

“你还好吗?”

“你说。”

会计难以想象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居然抓到这么深的事情,她的儿子恰好是同年,现在正忙着读书,根本不可能有心理能力去面对这么庞杂的大问题。

蒋麓看向她时,思路再一次快速跳跃,溯回到那一晚电脑屏幕的那一行字。

贪污要判多少年?

“是姜总的电话,”会计小声道:“他在等你回复。”

蒋麓机械性地接过电话,喂了一声。

“从头开始说。”姜玄点了根烟,长长抽了一口:“我现在有时间了。”

事情很简单。被深刻信任的两个人,一个做账,一个出账,渗透在剧组最核心的两个部门。

他们两个人分别和谁私交,和谁亲密往来,能牵动多大的利益网,在高层不知道的地方进行利益输送,全都是贪污案件里的常见情节。

蒋麓打了此生最漫长的一个电话。

他把自己知道的,观察的,全部都说了出来,方便姜玄做对应判断。

这些执行和调整的事情都不需要他参与,高层有自己的隐秘流程。

整个电话像是耗费了数个小时,可挂断的时候,蒋麓看着手机屏幕,仅仅有八分钟。

他忍不住想,这八分钟,会是程冬在囚牢里的多少年。

那杯橙汁清冽新鲜,有母亲般的温暖关爱。

他喝下去的时候,喉咙都在被充分滋润,再回忆时,让人特别想要落泪。

四楼有隐秘的天台,他站在黑暗的长风里,能看见酒店楼下寂寥的路灯。

蒋麓站在原地,看那盏长明的路灯和空旷无人的空地,此刻才发觉自己被过度透支。

信任和能力都被过度透支,已经让他内外尽数被榨干到站立不住,战栗般地微微摇晃。

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他突然特别想逃。

因为这些都仅仅是开始,不是吗?

今天找到的这些,还只是一个线头。

蒋麓靠在阴影里,不顾衣服被蛛网弄脏,翻开手机找联系人的名单。

他快速掠过苏沉的名字,以及所有不该知道这件事的朋友,然后发现真的没有人可以讲了。

他真的很想说点什么,在这个空气冰冷的凌晨一点半。

联系人里,蒋从水的电话被点开又被关上,如此三次,然后彻底关上。

他不知道还能找谁,又去找舅舅的电话。

那个电话他至今一直续费着,不肯让那个号码停机。

但舅舅的手机放在四合院里锁好了,不会有任何人接听。

电话打过去,不出意料的是已关机。

蒋麓陷在黑暗里,能听见户外的虫鸣声。

上弦月被云层遮盖到几乎看不见,今晚没有星星。

他滑动着一个个名字,鬼使神差地打给了梁谷云。

在电话播出的一瞬间蒋麓就后悔了,心想这么晚打扰梁姨干什么,她跟这些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没等他挂断这个错误的电话,梁谷云已经接听了。

“麓麓,你还好吗?”

“不好意思啊,打错了。”蒋麓笑了下,摇摇头说:“我刚想挂断,没想到你没睡。”

其实梁谷云已经睡了。

她每天把手机和座机都放在床头边,不敢错过任何剧组来的电话。

像是长辈简单朴实的牵挂那样,只想尽到自己能给予的任何一点点心意。

她在睡梦里醒来,虽然仍然有些困意,但敏锐地听出来蒋麓的声音不对。

“我们都很想你和沉沉,最近过得还好吗,小麓?”

蒋麓没作声,他嗓子发哑,有些绝望的闭了眼。

梁谷云握紧电话,示意醒来的苏峻峰不要出声,坐直了认真同他说话。

她本能感觉,这像是一个求救的电话。

一直以来,梁谷云隔三差五都会和苏沉打电话聊天,也在不断了解蒋麓的日常。

这个孩子又要准备高考,又在学着做导演,还要演戏,他怎么可能兼顾的过来呢?

他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一定精神压力很大。

“今天渚迁很冷,你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先洗个热水澡,好好喝杯热牛奶。”

梁谷云隔着电话,努力摸索他压抑的话题边缘,并不知道剧组那边都出了什么事。

“麓麓,不管怎样,你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

“你可以犯错,可以偷懒,可以不做任何不喜欢的事情。”

蒋麓的后背紧紧地抵着墙,握着电话的手都有些没有知觉。

他觉得耳鸣又要出现了,声音发涩。

“我快撑不住了。”

“我好累,我真的撑不住了。”

梁谷云猛然下床,尽自己这些年来做的功课去安慰他。

等电话挂断,她以最快速度换衣服穿鞋,拿起车钥匙就要出门。

苏峻峰全程没法加入这场对话,看得担心:“蒋麓还好吗?”

“情绪暂时稳定了,但是很不好。”梁谷云在匆匆套靴子,回头道:“他很不好,他在打电话让我救他。”

“怎么救啊,”苏峻峰掏出手机,发觉她要出门:“我现在买去渚迁最早的航班?你现在要去哪?”

“去找蒋从水。”梁谷云已经开门要出去了:“只有她能救蒋麓。”

“这个点——你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

“你在家照顾孩子,晚点再说!”

梁谷云把门一关,用最快速度下楼开车,给蒋从水打电话。

后者一贯睡得很晚,但接电话时有点疑惑。

“你儿子出事了你知道吗。”

梁谷云处在从所未有的清醒里,调整电话到车控的蓝牙状态,一路加快速度穿过无人的街区。

“你在哪,我现在过来找你。”

蒋从水快速报了地址,还记得叮嘱她安全驾驶。

两个母亲在深夜里再见面时,像是一直以来的余地遮掩都被突然拉开,突然要聊极其尖锐的问题。

梁谷云看到蒋从水站在门口的时候,眼泪都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可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蒋麓什么都没有说。

她担忧到了极点,仍能够口齿清晰地快速讲有关蒋麓的一切,讲他都在做什么,负责什么。

讲蒋麓这几年在舅舅离开以后硬撑了多少事,还有蒋麓对苏沉的照顾。

蒋从水保持着理性,第一时间订了两人的飞机票,预定天亮之后就启程去渚迁。

她给梁谷云端了杯热茶,全程听她讲这些年的事,表情变化并不太多。

“你先小睡一会,到了出发时间我再叫醒你。”

梁谷云没有推辞,在剧烈情绪波动之后很疲惫,去她的侧卧略作休息。

天亮之后,她们还要开车赶去机场,她现在要立刻补充精力。

蒋从水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

她站了一会儿,去旁侧的储物柜里翻找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重光夜》五部以来的录像带。

第一部的蓝光DVD终于被拆开包装,第一集的光碟被放入机器里。

她整整看了一夜。

跳过所有无关的剧情,去看蒋麓在里面的样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

她发现的太晚,以至于来不及阻止生命的到来。

一个连自己生活都打理不好的人,怎么可能照顾好一个孩子?

蒋从水在乱糟糟的啼哭声里焦头烂额了十年,但一直觉得,自己不能再自持母亲的身份,去干涉这个小孩的任何选择,自由可能是她能给予的最好礼物。

自作主张地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让他面对未来或复杂或痛苦的人生,已经是蒋从水观念里的最大错误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的,看蒋麓表演,看蒋麓在屏幕里演的每一幕戏。

一夜无眠。

蒋麓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梁谷云哄回去睡觉的。

他居然真的照做了,洗了个热水澡,去厨房热一杯牛奶,喝完好好睡一觉。

这觉很沉,好像也没有怎么做梦,是非常彻底的休息。

直到他被门铃声吵醒。

蒋麓以为是助理过来找自己,披了个睡袍就过去开门。

一推开门,是眼眶通红的蒋从水。

他愣了一下,迟疑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妈?”

女人不再解释任何事,用力抱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