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机仪式已经是第六次摆上猪头白梨之类的供品, 人们按序敬香,神情虔诚。

摄影录音许愿顺顺利利,不要有任何意外的录制拍摄故障, 每天能早点收工。

演员们皆是许愿这部剧能像前五部一样大红大紫, 最好自己的戏份能更出彩点, 好早点熬出头成个角儿。

鞭炮声里,苏沉望着枣红色的猪头, 双手合十虔诚鞠躬。

一切顺利,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他在心里默念三遍, 再睁开眼时,恰好看见闻编剧。

初见时,女人还头发浓密乌黑, 笑起来很有精神。

她渐渐老了, 畏虚怕风,去室外总是裹着厚厚的披巾,眼下皱纹渐深。

次日新戏按时开拍, 由于有老戏骨在,围观人数比平日更多, 皆是慕名而来。

一趟演下来, 看得人们皆是感叹。

老一代人演戏, 真是不一样。

粗浅地觉得人演得好, 无外乎是看人哭得撕心裂肺,骂戏张扬跋扈,能一下子镇住场。

但哪儿来那么多大动静闹腾的剧情呢?

名场面要演, 铺陈过渡的文戏一样要演。

蓝家皇室的第一场戏, 演的是元锦换魂之后囚于永延宫内, 第一次见到如今的摄政王,以及他背后的太后。

老皇帝病恹恹地退朝不出,但顾虑颇多,没有轻易让位去做太上皇。

得到太后授意,双生的皇太子执权如相已有五六年光景,逐渐成为实际的话事人。

夺魂之计,既有海国天幸师的潜心安排,也有医女钱阅的孤注一掷,今日竟真是办成了。

一夜之间,玓王病了的消息不胫而走,永延宫内外乃至前后步道悉数戒严,连御苑的鸦雀都飞不过去。

传言玙王关切至深,喂药亲伺,连下急令传召合宫内外名医数十人,重金求方以救胞弟。

而元锦再睁开眼时,身上虽仍然穿了锦缎绫罗,但双手双脚均是被铁链束缚在地,活动范围不出五步。

他尚且没适应骤然提高的视野,陌生而难以控制的肌肉骨架,更是处身在从未见过的宫室里,成了异国的死囚。

睁眼时,视野被压得极低。

他匍匐在地上,干枯的嗓子有些发不出声音。

眼睛所及之处,只有一双滚边绣珠的白玉履。

蓝子存用剑尖挑起他的下巴,端详时难掩厌恶的脸色。

不及元锦看清他的样貌,长剑翻转一挑,关窍触动时锁链快速会拉,把他绑缚在锦墙一面。

“嘴赌上,不教他污了我弟弟的颜面。”

宫侍动作麻利地取了丝绢卷成团,强塞进元锦的嘴里。

这里没有任何宫女,值守轮勤的皆是宫内精兵死侍,鳞甲冷然生光。

借着金属的反光,元锦看清自己如今的脸。

黑发,尖下巴,以及完全不属于他的一双眼睛。

他再想说话咆哮,嘴已被堵得严严实实,四肢无处反抗,如同被钉死的异生蝴蝶。

太监远远望见人影,小步快走到玙王身侧,传报太后驾到。

蓝子存沉吟不语,待脚步声渐近时才让开一步,站到侧面等老人过来。

蓝老太后历经四朝变乱,身上披着岁月浓重的痕迹。

她脚步沉缓,身侧前后有四个侍女扶持陪伴,均被拦在了宫门之外,转由两位太监小心搀扶着进来。

老人唇色很淡,旧式弯眉由黛色浅染,银白华发绾得一丝不乱。

只一抬眼,便是极有穿透性的目光,把这囚室内外尽收眼底。

她没有看恭敬旁立的孙儿,眼睛一直盯着禁锢在墙侧的人影,声音很冷。

“他到底是你弟弟。”

玙王忙行一礼,先道皇祖母万安,再看向那囚徒时,仍然留有厌恶。

“到底非我族类,真是脏了子真。”

“多久换回来?”

“快则今年,慢则明年,不会拖延太久。”蓝子存说到这里,眼睛里像燃着火焰:“到时候元家皇城烧得灰飞烟灭,整个汉国朝野崩塌,便是悉数吞并纳为己有,也只是时间问题。”

没等他讲完这些,老太后抬起手指,琉金护甲轻轻敲了一下紫檀桌面,旁侧兵士旋即按剑跪下,

他们效忠之深,令蓝子存神色一变,压着情绪身形伏得更低。

“是孙儿没考虑妥当,让弟弟受苦了。”

“右卫,每日擦洗两次,内外皮肉仔细伺候着。”

“口中丝绢一日换三次,吃喝均用玉碗金勺,房里不许有任何利器。”

好像是让步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松口。

老人家缓步转身,满身龙凤刺绣葳蕤生光,一双眼睛似笑似威地看着蓝子存。

“是出息了。”

蓝子存心里有鬼,抬袖便跪,朗声道自己思虑不周,望皇祖母恕罪。

老人家望着他笑,并没有弯腰去扶,而是垂下手,用琉金护甲轻轻点了他的发顶两下。

像是什么都已经说了。

由于这一行只给两个机位,同一段内容要重复数遍去演,方便后期剪辑出不同效果。

如果机位数,能同时拍到的多角度画面就多,但是质量效果都会有所折损。

可每一次拍重复的内容,老太太都像在发光。

不是抢戏,也不是故作高深。

她如果饰演破落户,会穷酸到让人多看一眼都嫌晦气。

她演太后,气质谈吐便雍容华贵,好似真从镜头里看见一位真正的太后。

原著和剧本里,太后的过往都讲得很少,但足够从现状窥得许多。

权力、野心、苍老、威严,许多个词汇尽数融在一个眼神里。

更妙的是,轻点发顶的这个动作。

由于高度恰巧合适,温知荣跪下时,老太太垂手轻点发顶时不用弓身,傲气尽显。

剧本里,这一段只写了两人的对话。

从路线调度,再到距离和互动,全都是他们创作出来的结果。

一个动作,就已经演出老人的权欲,在聚焦特写时效果惊人的好。

苏沉抱着自己的剧本在片场跟着看,一方面是看温知幸怎么扮演被囚禁的自己,一方面也是观摩老前辈的表演。

细品时,其他人也在悄声赞叹。

“今天是长眼界了。”

“怎么说呢,就是特别的融入,像是妆面一上来,直接换了个人啊?”

苏沉凝神听着,一面跟着想。

怎样才叫戏演得好呢?

让情节和人物活灵活现,真实感深入观众内心,让人觉得像真的存在这么个人一样。

一人千面这个词,大概就是老前辈如今的境界。

等下午的戏演完收工,他才终于接触到在墙上挂了一整天的温知幸,以及快速记录详尽笔记的温知荣。

“什么都不说了,”温知幸叼了太久绢布,牙床都快脱臼了,揉着腮帮子道:“老前辈真的很神啊,她一进来,我就想不起来她原来是谁了。”

“好像太后真的来了一样,”温知荣凝神道:“我本来看过原著,有一些自己的印象。”

“可是看到她,跟她对戏,又好像完全忘掉那些,全都被她牵引着走。”

苏沉先前还在想这件事,冷不丁开了窍。

“定义感,对不对?”

他突然在一片思绪里找到这个词,声音微扬,演得好的人,都有一种强定义感。

“把一个个虚渺的角色标签,转化成实际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让人能感觉到,她就是这个人!”

温知荣愣了一下,很快点头。

“你总结的很对,是这个意思。”

苏沉很是欢欣,顿悟时说不出的轻快。

他的手机震动两下,是闻枫发来了消息。

「闻前辈」:晚上七点一起上课,地点1205。

苏沉心里一紧,还是觉得紧张。

他每次感觉自己有所理解时,都有人为他打开更广阔的世界。

像有无穷的奥秘可以探索,像在寻找一百种不同颜色的光。

温家双胞胎看见他这个表情,一脸了然。

“晚上加油,学到什么也教教我们。”

“嗯!一定!”

当天晚上,他提前十分钟带着笔记本来到老人家房间。

闻枫带了小白板过来,老人家还特意泡了一壶茶。

“不用紧张,坐吧。”

“好久没有讲课了,”盛荆心笑得很和蔼:“如果有什么遗漏,还请见谅。”

苏沉微微鞠躬,颇有些敬畏地坐在闻枫身边。

“其实现在的剧本,有一些我也读不太懂。”

“但有些事情,万变不离其宗,只要了解最本真的构成,一切都迎刃而解。”

她肃容正坐,不疾不徐道:“很多人在讲,演员要像催眠一样,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进而影响所有人,让他们也觉得是真的。”

“在我中青年时期,我也相信这一点。”

“但这是个套话,而且演太深了,很容易自伤。”

“现在,有个最简单的方法确认你入戏没有。”

“沉沉,一个角色的什么感受,最容易让你感觉到真实?”

苏沉愣了下,一时间脑海里涌现出许多选择。

他谨慎选择着,没有立刻开口。

老人笑起来,沧桑而感慨地说出了答案。

“痛苦。”

最直接也最鲜明的,永远是痛苦。

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无论在生命的任何时刻。

痛比爱真实,也远远比爱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