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国维惊得疼痛都忘了, 又难以置信地回到厢房窗口往下看那说书先生。

“皇子即使再弱势,那也是皇上的孩子,又无犯错, 岂容逆臣贼子构陷?那狗官当然是咎由自取,被皇上撤去官位, 一家九族全部贬为官奴,抄家流放!那皇贵妃则被贬为选侍、打入冷宫!”

“混账!”佟国维忍不住在二楼厢房,指着下面大骂出声。

可他的怒骂却被同时响起的百姓叫好声所淹没,佟国维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眼前一黑就往后倒。

“大人、大人息怒啊!”伺候的小厮们连忙扶住他,掐他人中, 把人唤醒。

佟国维回过神, 立刻怒而下令, “来人啊,把那说书人给我拿下!”

“是!”门外,佟国维的护卫领命而去。

但很快他们就回来了, “回禀大人,那些书生有宫廷侍卫保护!”

“什么?!”佟国维听到这个消息, 更是五雷轰顶的感觉。

皇上是不是早就防着他们佟家人了?

这点他倒是误会了, 侍卫们隐藏在暗处, 主要是怕尚未落网的叛贼会暗杀说书先生, 他们暗中保护, 若真有叛贼敢来,正好自投罗网。

但佟国维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皇上这是在警示他们, 佟家要完了啊!

虽然皇上亲政以来, 对犯错的满洲贵族官员都算是仁慈, 最多令其降职回家思过,但这次……好像格外不一样?

“快!派一百护卫与家奴,将那道士抓拿起来问罪,生死不论!送我回家,找大爷一同去御前请罪!”

回到佟家,佟国纲见他这样子,不由蹙眉。

了解了事情原委后,佟国纲倒是淡定很多,“怕什么,你我可是国舅,咱们佟家对皇上也有大用,不必自乱阵脚。”

康熙平日对他们亲近又看重,连所有的公文里提到他们两个都一定要在前面加上‘舅舅’二字。

话是这么说,但魇镇一事若真的已经被发现,也是轻饶不了的,所以这个罪当然要请,只是却不是两人一起请。

听完佟国纲的打算,佟国维却是更生气了,“什么?二哥你居然说要我一人顶罪?!”

“不是顶罪,辨认字迹和魇镇都是你做的,我就当做不知情,如今提着你去御前请罪,请求皇上允我在家教导你,可保住整个佟家!”

“可这些事情明明也是你同意了的!若是没有你发话,我可没这么大的胆子!”

佟国维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他自小方方面面都比二哥突出,在皇上那里也比二哥得用,凭什么出事了就要他一人顶罪?

他此刻的寒心,竟比方才在茶馆,得知皇上的警示更甚。

“如果硬要一人顶罪,为何不能是二哥?”佟国维冷笑着问。

佟国纲跟他说不通,也是又怒又急,“那些事本来就是你做的,你当真皇上没查出来?而且我这么做也不是真要你顶罪,只是为了保住佟家!皇上仁慈,最多只会让你思过一两年,就会起复你了!”

佟国维知道二哥说的没有错,可心里就是憋屈得很!就像是有根刺,深深扎进心里。

胸膛中气血翻涌,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但最终也只能同意了这方案。

两人一番合计,又想到了一个法子,便是从那道士处下手。

佟国维当即传来属下下令:“一定要抓住那道士,并将他灭口!再从他徒弟中选一人出来,威逼利诱都好,叫他做证告他师父与逆贼合谋陷害本官!”

……

瀛台,涵元殿。

康熙也是刚刚才得了消息,说了话本中对皇贵妃和罪臣的处置方法。

他一时陷入沉默:“……”

原来老三默不作声,并不是不懂这些不介意啊。

今晨,皇玛嬷得知了魇镇的事情,气得亲自来了涵元殿,让他不能包庇自己的舅舅,还问他,到底是儿子亲,还是舅舅亲?

还说胤祉都吓得做噩梦了!胤祉是最不经吓的,想起前两次胤祉被吓坏的经历,连他自己都无法轻易原谅自己,何况是别人?

太皇太后还放话说,如果他抹不开面子狠不下心,她可以来做这个恶人。

康熙又怎么可能让皇玛嬷做这个恶人?

得知魇镇的事情,康熙自然也是怒不可遏的,但再怎么说,都是不可能判什么株连九族、抄家流放的大罪的。

胤祉或许没有搞清楚,康熙和他自己都包含在‘九族’里呢。

论起来,佟家和皇子的血缘关系也是亲厚的,胤祉还能叫皇贵妃一声表姑,可哪有长辈这样针对年幼的孩子的?!

虽不可能判处大罪,但也绝不能轻饶!

康熙原本打算第二日朝会,再对佟家进行问罪,不料今日的说书到了大结局,听到风声的两位舅舅就自己来请罪了。

两人设想得很好,在朝会之前私下跟皇上请罪,这罪行便能轻很多。

再趁着没人,跟皇上打亲情牌,哭求一番,甚至有免罪的可能,只要把魇镇这事儿掩藏住。

到了涵元殿门口,他们就跪了下来,“皇上,奴才佟国纲领三弟佟国维,特来请罪!”

正常来说,皇上是会传召他们进殿问话的。

可是这回,只有梁九功出来了:“两位国舅爷,皇上说了,已命人前去传召内大臣们前来,你二人就且在殿外等一等诸位大人罢。”

二人一惊,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只能跪在门口,不敢动弹。

议政大臣们本已下了值回家,忽然被召回行宫,看到跪在殿外的两位国舅,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最近御史参三阿哥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宫外这说书的事情,因为情节过于刺激、又有免费茶水,自然也是弄得街知巷闻,影响不可谓不大。

民间对话本里的‘狗官’有诸多猜测,诸位大臣却是早就都有自己的渠道得知了,‘狗官’暗指的是谁,看到此情此景,就更确定了。

只是大家都感到很不可思议,你说这事儿闹的,国舅爷这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去害自家的侄孙?

当然不理解归不理解,得知真相后,大家都是幸灾乐祸的居多。

这佟家在朝中可是受尽皇上恩宠,如今落魄,免不了有人看笑话。

这其中最幸灾乐祸的,当属太子的叔公索额图了,佟家势大、佟佳氏在后宫位分高,最担心他们威胁到太子地位的,就是赫舍里氏了。

如今见他们惹祸,当然高兴。

索额图明知故问:“哎呀呀,两位国舅爷,为何跪在此处啊?”

佟国维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个落井下石的小人!

佟国纲却是低头回避视线,一脸的愧疚。

索额图自然也不敢太过分,皇上的人看着呢,只是那嘴角怎么压都压不下去,叫佟国维看得牙根痒痒。

人到齐了,康熙才把两人宣进去。

佟国纲和佟国维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涵元殿前守着的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来扶一把,两人感到愤怒,默默记住了这些人的脸。

可等到他们进到殿内,立刻就知道为什么侍卫是那个态度了。

康熙脸色阴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一声舅舅,却叫他们听出了讽刺的意味。

“不敢受舅舅们如此大礼,谁知道你们面上对朕恭敬,背地里会不会朕一不叫你们如意,挡了你们的运道,你们也去找个道士魇镇朕?”

“奴才们不

敢、不敢啊皇上!”两人吓得趴伏在地,连‘舅舅’的自称都不敢说了,只敢自称奴才。

佟国纲道:“都是奴才的错,奴才没有管教好三弟,也没有及早发现三弟走了歪路,直到今日听到些许风声,质问了三弟才知晓魇镇之事,求皇上念在佟家满门忠奴的份上,饶恕佟家管教不力之罪罢!”

佟国维连忙紧跟着道:“皇上,都是奴才一时糊涂,才会被那游方道士给迷惑了心智,犯下如此大错啊!奴才先前定是叫他施法摄了魂,才会如此啊!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怎敢构陷皇子呢?”

他早已想好,把一切都推给逆贼和道士,只要那道士死了,死无对证,他就能脱罪了。

“奴才已经命人去抓拿道士,定是那些逆贼派他来对奴才摄魂,离间佟家和您啊皇上!”

不料他们设想得天衣无缝的说辞,却听得康熙一声冷笑。

“呵,是吗?可朕让人审问了那道士,他却说是你诱导他说出三阿哥与皇贵妃犯冲的话来,是你主动要他帮忙魇镇三阿哥。而且,朕的人并未查出他与逆贼有任何勾连之处。”

佟国维吓得浑身一抖,脑子当即一片空白。

那道士,居然已经让皇上先一步抓住了吗?

完了!他完了!!!

佟国纲一脸不知情的样子:“竟是如此?!三弟你瞒得我好苦啊!”

他说着,整个人跪立起来,就要去打完全懵了的佟国维。

“够了!”康熙怒喝一声,佟国纲便吓得不敢御前放肆了,慌忙跪伏下去请罪。

康熙看他们如此做戏,心中更是愠怒,“你们闭嘴!”

殿中诸臣看着这闹剧,也是暗暗叫奇,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这会儿被皇上一吼,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表露更多神色。

康熙见此,才令侍卫拿上调查到的证据出来,以及那道士的供词。

“诸位大臣,你们以为,该如何治罪?”

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发言。

康熙:“莫不是要朕等到明日大朝会再问百官如何治罪?”

这意思便是这样已经很给两个国舅爷脸面了,大家尽管说。

康熙直接点名:“索额图。”

“禀皇上,佟大人这是谋害皇嗣啊!”

索额图可就不客气了,想到什么罪大都能把佟国维的罪行往上靠,什么藐视天威、有负皇恩、助贼为祸、形同逆贼、有谋逆之心……

“总之,这恶贯满盈之辈,当从重罚之。”

其他大臣:“……”

这罪状之多、之重,叫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要是说哪一条不对,就好像在给佟国维求情,按皇上这气头上,不会迁怒他们吧?要是说都对,又……太狠了吧?

连康熙的嘴角,都几不可见地抽了抽。

倒是很全面了,让他不用费脑子。

最后也没为难大臣,只让索额图明日具折以奏,到时候他自会从中筛选。

然后又点名其他人,众大臣看着又补充了不痛不痒的几项罪名。

康熙点名刑部尚书:“魏象枢,你来说,该如何治罪?”

魏象枢一向是刚正不阿的,当即道:“佟国维谋害皇嗣,其心可诛!念其有功,死罪可免,当将其所有官职与爵位一并革去,鞭笞一百、打入大狱。”

“佟国纲大人对弟弟管教不力,亦当论罪,着降其爵位或革爵与他人承袭,并罚俸一年。”

康熙倒是觉得判轻了,太轻了,他冷笑一声,“二舅舅当真不知情吗?”

佟国维浑身冷汗,“皇上,二哥确实不知情啊,都是奴才一人之错,奴才已经知罪了!求皇上宽恕佟家不知者之罪,责罚奴才一人吧

!”

康熙:“朕自亲政以来,极为信重二位舅舅,不想却养得你二人日渐娇纵,发现叛贼谋逆,竟不立即上报,还利用之谋取私利、构陷三阿哥,事涉皇嗣,朕绝不姑息……”

康熙话说一半,忽然看到一只白鸽,扑棱棱地飞了进来,脚上绑着信件。

康熙:“……”

若是在平时,他会让侍卫先把信件取下,议政之后再看,但今天这件事跟胤祉有关,他想了想,还是让人把信取来。

打开一看,只有一句话。

‘汗阿玛,替我狠狠地踢两个舅公屁股!!!’

康熙:“……”噗。

康熙差点没绷住笑出来,这难道是胤祉认清不能诛九族的真相后,能想到最狠的惩罚了吗?

他收了信,为了压住嘴角,脸色更为阴沉了。

“佟国维,就如刑部尚书所言治罪,鞭笞一百后,关入宗人府。”

一句终身圈禁在舌尖打转了一圈没有说出来,毕竟还要用佟家对付那些老牌贵族势力,没法太狠。

虽没有说圈禁时间,但关到什么时候,还是他说了算。

“佟国纲,夺其爵位、革去其都统职位,留议政大臣职,鞭笞五十,罚俸三年!”

这已经是相当严重的惩处了,康熙一向心慈,在康熙朝除了当初除鳌拜及其党羽时,还未有谁被如此严惩。

这下子佟家势必元气大伤,也丢尽了脸面,那爵位被革去也不说给谁承袭,若佟国纲不能戴罪立功,是有可能就此没了的。

康熙主意已定,佟国纲和佟国维不敢再求情,只能感恩戴德。

接着,便被侍卫带下去了。这都是给他们留了脸面了,没叫人观鞭刑。

康熙又训诫了诸大臣几句,便一脸心累地挥退了众人。

随后对于佟佳氏,他甚至不愿意看见她,直接让梁九功去传口诣,斥责她身为皇贵妃却立身不正、心思歹毒、谋害皇嗣……

总共定下十条罪状,着罚俸三年,令其搬至咸安宫中闭门思过。

咸安宫虽然不是冷宫,但让她搬入别的宫殿,也跟打入冷宫也没区别了。

康熙这才摆驾蓬莱阁,去跟太皇太后与三阿哥有个交代。

到了蓬莱阁,走到门口,宫人正要通传,康熙却抬手制止。

因为他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欢声笑语,康熙一怔,难道涵元殿的事情,皇玛嬷这么快就知道了?

但这个念头只划过一瞬,他就明白了他们不是为这个高兴。

蓬莱阁的正殿里格外热闹,康熙侧耳一听,原来是皇玛嬷正兴致勃勃地,跟孩子们讲着她年轻时在草原生活的故事。

康熙有些讶异,皇玛嬷每次想起年轻时,总是很伤感、不欲多提的样子,为何今日……

康熙只愣了一会儿,就抬步走了进去。

见他来了,一屋子人呼啦啦地跪下行礼,除了宫人,竟有十几人之多。

不止两位皇太后、胤祉、胤祺和公主们都在,宜妃和荣妃也陪在一旁。

等他给皇玛嬷请了安,叫了起,这才看清,小公主们和胤祺,竟然都穿上了蒙古服饰,且每个人脸上的笑容掩都掩饰不住。

康熙不由被这气氛感染,刚才的怒气和郁气都淡了不少,“皇玛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太皇太后笑道:“我让孩子们换上蒙古衣服,给胤祉当‘模特’呢。”

“何谓模特?”

一听到这样古里古怪的词儿,康熙就知道应当是胤祉‘自创’的,但也很难理解其意。

“就是给他画画做参照。”太皇太后笑着,不厌其烦地细细解释了一通。

康熙方才知道,原来是胤祉求着太皇太后

和皇太后给他讲草原的故事,说要把她们讲的故事画成连环画。

听了故事后,胤祉便将根据她们所讲,改编了一个两位草原公主智斗偷马贼的故事。

话本出来后开始画,又说不知道草原服饰、草原风光是怎样的?

两位皇太后听了他的故事梗概,十分感兴趣。于是不辞劳累地让人进宫去把以前给公主们和胤祺的蒙古衣服都带出来,穿给胤祉看。

而方才他进来前,公主们正在两位皇太后的指导下,扮演着故事里面的情节,非要胤祺当偷马贼,给公主们追打,胤祺慌乱逃跑,惹得人人哈哈大笑。

康熙看了委屈巴巴的胤祺一眼,“……”

噗。

他又看了眼默默呆在角落,却是主导这一切的胤祉。

胤祉无辜地朝他眨巴眨巴眼睛,然后,拿出一个表情包,放在自己脸旁边给他看。

[乖巧.jpg]

康熙正要说什么,忽然大腿被抱住。

胤祺:“汗阿玛,我不要当偷马贼,你来当吧,你这么强壮,比较像贼!”

众人:“……”噗哈哈哈!

大家都被逗笑了,但看着康熙瞬间黑下的脸,又不敢笑。

“臭小子,胡说什么?”康熙狠狠揉了揉胤祺的头顶。

“痛痛痛!”胤祺连忙讨饶,抱着头躲开。

这一幕,又是惹得众人暗自偷笑,但怕康熙不高兴,只能憋着。

康熙看众人玩得正开心,自己在这里让他们都有些拘谨,便说了几句话,暗示皇玛嬷佟家那边已经惩处了后,就离开了。

走到门口,他脚步一顿,转身对胤祉招招手,“老三,你过来。”

胤祉知道他要说跟佟家有关的事情,屁颠儿屁颠儿地就跟出去了。

到了殿外,他们走远了一点,康熙才具体告诉他对佟家和皇贵妃的惩处办法,又明着告诉他,这样的治罪已经很重了。

胤祉点点头,然后忽然抱了康熙一下,仰着白乎乎的小脸,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像在说:‘汗阿玛,你真好!’

康熙发现他没有一点不满和埋怨,满眼都是对他的崇敬和依赖,不由轻轻揉了下他的发顶,“乖~”

又赞扬他道:“你把你的乌库玛嬷和皇玛嬷哄得那般开心,很不错,朕有赏。”

胤祉却摇摇头,拿出纸笔写字。

‘不是哄,乌库玛嬷和皇玛嬷的故事非常精彩,我要画下来!’

康熙不由莞尔,又说了一句乖。

胤祉:‘就是我没见过草原风光,画的不知道对不对?’

康熙又笑了,“明年朕要西巡,带你去!”

胤祉愣了愣,眼神亮了起来,其实他只是想说,找个去过草原的画师给他画背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谢谢汗阿玛,您真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阿玛了!’

不过找个助手的事情也是要说的。

康熙看了这个要求,当即表示没问题,如意馆的画师就有草原来的人,晚点就拨给他。

胤祉却写:‘不要不要,线上沟通就行。’

康熙嘴角抽了抽,别人可能看不懂,他却懂了,总之让别人从中间传话就行。

“行。”康熙说着,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师父超揆来信说,这个月底应当就能回京了,到时候朕带你去见他,他也去过草原。”

原本以为胤祉会很惊喜,谁知他忽然瞪大眼睛,一脸心虚。

他的表情太好懂了,康熙挑挑眉:“你心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