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一迈步, 众人才发现,原来他瘸了一条腿。

一名侍卫顿时皱眉,觉得他在戏耍他们, “你这……”

谁知被胤祉扯了下, 慌忙止住了话头。

“无妨。”胤祉说。

小唐假装不知道, 开始边带路边讲东昌府的历史故事。

“咱东昌府啊,不但出了大清第一个状元郎, 自大清开国以来,出了三十二位举人、十七位进士……”

众人初时不觉有什么, 但随之他讲得越多,众人越是惊异:一个小小的乞丐, 竟能对东昌府志如数家珍?

小唐先把他们带到了铺琼井, 只见这里已经有十几辆运水的车排着队,等着打水。

“这井口和井底皆为白玉所砌, 井中圣泉能求雨, 井水清莹甘甜,能消百病……”

说到这里, 小唐遗憾地咂咂嘴,人太多了。

胤祉看出他其实是自己渴了, 想来喝水, 不由好笑,示意步山给他一瓶水。

步山给了,“这井水能消百病也太夸大了,且咱们在京城时, 听宫里御医传出来的话说, 未煮沸过半盏茶功夫的生水不能喝, 有看不见的虫子, 容易生病,你还是喝我们这个吧。”

小唐立刻恭敬道谢接过,听到他们的话,一副学到了表情,“原来如此,多谢贵人提点!”

他也没问真的假的,没有追根究底,很谦虚受教的表情。

喝了水,小唐就要领他们去光岳楼,步山道:“这些街道的故事太寻常我们不爱听,不如你说说这东昌五大家和五小家的故事吧。”

“好嘞!”小唐左右看看,“不过,小的可不敢在大街上胡咧咧,要是被某几家下人听到了,咱就要倒大霉了。”

步山看向胤祉,这……听着怎么有故事啊?

胤祉点点头,步山就懂了,“走这么久也累了,咱找家茶馆或饭馆坐坐。”

不是他们怕了,只是没必要惹麻烦,打草惊蛇。

小唐立刻机灵地带他们去了附近最大的酒楼,要了雅间,前后左右都清了人,有侍卫守在外面。

小唐看着这阵势,眼神闪了闪,但没有多问一句,也没表现出异样。

胤祉让他坐下说,他也只敢搬个凳子,坐了半个屁股,喝了口茶这才开始讲。

“这五大家五小家在东昌,少说都有三四百年传家了,五大家指的是‘任、邓、朱、傅、耿’五家,祖上都出过大官,可以说是书香门第,也有钱。”

“五小家则是这东昌府东南边五个庄子上的员外郎家,没出过什么厉害的读书人,但是有钱啊,良田千顷、家财万贯!”

初步介绍后,小唐从之前容若提到的出了‘大清第一个状元郎’的傅家说起。

二公主听得头都大了,这么多家族,这么多人名,这么多故事,她哪里记得住?

而且也没什么意思,没有说什么为富不仁或者贪墨的故事,也没说有什么善举,说他们干嘛?

可转头一看,容若、赫奕和自家三弟都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提问,连吴尔衮都专注听着,若有所思。

二公主原本想打断的,见状也识趣地闭嘴了。

等小唐讲完这十家,午时都到了,二公主这才后知后觉,他们竟听了一个上午?

此时连没有听懂的她,都知道要高看这小唐一眼,这少年,有点东西!

只是……她不自觉地看向少年的瘸了的腿脚,可惜了。

等少年歇了口气喝水的是,容若若有所思问:“你是那五小家的唐家的?”

小唐笑了笑,坦****道:“原先是的,我曾祖父曾是家主,到我这代,就是旁支里的旁支了。”

“你读过书?

”吴尔衮问,他才学了不到一年汉文,自觉说话是比不上这少年言之有物的。

“嘿嘿~”小唐等的就是有人问呢,不自觉笑出声,“我还差点考中秀才呢!”

二公主对他的故事就感兴趣多了,“那你怎会沦落至此?”

小唐:“唉,家族丑闻我就不想多说了,总之我县试、府试、院试全都过了,放榜前腿断了……没了功名,又得罪了主家子弟,就被逐出唐家了。”

“啊……”这一听就很有故事,二公主为他感到堵心,“你自己家里就没人了吗?”

“怎么没有?”小唐苦笑道,“还有我娘和小妹,要不是她俩还指望族里养活,我早就跟他们拼了!”

众人:“…………”

唉,挺可怜的。

小唐见这些贵人都露出悲悯的神色,打算再博博同情,搞点好处,“众位贵人见多识广,可否为小的指点指点,可还有什么活路?”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

推己及人,谁也不知道若自己也遇到这样的事,今后该如何才好?

忽然听一人道:“跟温钰挺像的吧,主子?”

听见步山这么说,胤祉点头。

倒不是家世经历像,是考了秀才却遭逢厄运这点像。

温钰可是秀才都考中了,结果家乡闹了□□,逃荒路上他被后娘敲晕,半斗米卖了,醒来时说什么都晚了。

见众人面色古怪,小唐问:“请问,这‘温钰’是谁?”

步山:“宫里的公公,曾是个秀才。”

小唐顿觉腿间一凉,下意识夹住腿,“呵呵、呵呵……贵人别逗小的了。”

众侍卫:“……噗哈哈哈!”

连胤祉也笑出了声。

这时等在码头的侍卫来密报,说汤大人到了,不过被东昌府的刘知府接走了。

这点倒是被胤祉提前猜到了,汤斌愿意跟刘知府走,也是他的意思。

眼看到了午时,胤祉让人点菜吃饭,吃了饭再继续旅游……啊不,游历。

步山则得了胤祉授意,打发了一名侍卫去调查小唐的身世。又把小唐叫来,给了他一块一两重的碎银子,说是他早上讲得好,给的赏钱。

小唐得了这么多赏钱,本该感恩戴德、欢天喜地,但步山却发现他的眼神黯淡下去,过了一小会儿,才做出喜不自胜的样子。

步山暗笑:“去,洗一洗,买身像样的衣服,下午再带我们继续游览。”

小唐听说下午还有机会,连忙高兴地应了,转头跑得飞快。

见他离去,胤祉才写字问容若,可认识那任克溥?

容若点头:“有过几面之缘,他当是识得在下的。”

胤祉:‘那你便带上李荣保,去他府上拜访,再由他引荐,去其余四大家……’

胤祉让容若去收集信息,并以募集善款稍做试探。

安排好后,胤祉才见了随着汤斌而来的一支侍卫队,为首之人叫齐木布,是宗室子弟。

虽然汗阿玛没有明说,但胤祉自己早就看出来了,这是第二代暗卫,赫奕是銮仪卫使里的第三代暗卫了。

如今最初的暗卫或不在朝中,或被派去海关等要处,保护汗阿玛和收集情报的主要工作,就都交给这第二代了。

只是胤祉没想到,汗阿玛会在侍卫队里放入一半的暗卫给自己,心里顿时有些感动,又有些心虚——他一定想不到自己要用暗卫干什么。

不过齐木布听了他的指令后,很淡定地就应下了,胤祉还以为他会拒绝。

他不禁问:“你和、费耀色、熟吗?”

“费耀色大人于奴才有半师之谊,”齐木布跟胤祉交了底,“奴才来之前,他也曾

吩咐奴才要为三爷好好办事。”

胤祉这就放心了,让他带着任务回去跟着汤斌了。

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胤祉给汗阿玛写了封信,让侍卫八百里加急送出去。

另有一封信,同样八百里加急,却是往相反的方向送去的。

用过午膳,稍作歇息,胤祉就跟着梳洗后一表人才的小唐去参观了光岳楼、东昌湖。

随后在小唐的推荐下,住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

随后步山也没有歇着,拉着小唐一起去谈香皂生意,出了这么多举人进士的地方啊,香皂绝对好卖啊!

天黑后,步山满脸喜色地回来了,“嘿,爷,您猜猜今儿个签了多大的单子?”

胤祉大着胆子猜:“一千?”

步山哈哈笑:“三千!”

胤祉:“?”

他没有太高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地方每月能卖出三千块香皂?

步山见他有疑虑,连忙解释,“这不是唐岳那小子嘴皮子利索么?”

原来,是小唐操着本地口音跟人商家侃大山、画大饼,说得人家觉得不跟他们签契书都亏大发了。

但步山这边也承诺这山东运河一线,从东昌往南,不再供货给其他地方,让他们垄断大半个山东的货源。

“卖给、谁家?”是五大家还是五小家?

步山:“都不是,是家底比他们都小的一家,东家姓杭。”

家底小,也能没有拿出三千两流水,看来这东昌府的贫富差距属实太大了些。

所以不是大清穷,是朝廷穷、百姓穷,而贪官和豪强富。

胤祉得知这样的现状,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更是坚定了不少。

胤祉没有暴露身份,就这样在东昌府住了下来。他四处游览,顺便搜寻特产好物,给汗阿玛和乌库玛嬷‘快递’过去。

在东昌的第二日傍晚,齐木布的调查有了结果。

“奴才们暗中查了东昌府和聊城县粮仓,粮仓确实几近全空。又去查了刘知府,在其书房瓦片夹缝处,发现了一本账册。”

齐木布呈上账册,“刘知府是去年年底方上任的,那时候”

步山奇道:“那他为何不直接上报?这粮仓里没粮,又不是他的错。”

齐木布:“这点就不知道了,不过前任林知府是升迁走的。”

胤祉一听就猜到了,估计是前任知府有后台,他得罪不起,只能继续做假账了。

“人如何?”胤祉问。

齐木布:“以前不知道,在东昌府当是过得不错。”

这是隐晦的说法,胤祉听懂了这人没有大贪,但也没有多干净。说实话,百姓要遇上一个清廉为民的好官,太难了。

胤祉心中有数了,提笔给汤斌写了信,交给齐木布。

齐木布刚离开,容若回来了。

纳兰容若两日里走访了五大家,又纡尊降贵去走访五小家。

可募集到的善款不过五百多两之数,另有百石粮食,每家都在哭穷。

别看五百两不少了,此时市面上粮食紧缺,粮价是平时的十数倍,在当地买粮救灾,甚至管不了所有灾民三天的口粮。

容若回来时脸色铁青,他一个清高文人,因为胤祉吩咐,而拉下面子去募捐钱粮,那些人却只给这么点,搞得跟打发乞丐一样。

最气人的是那曾任刑部侍郎的任克溥,明里暗里讥讽他阿玛明珠是大清最有钱之人,要捐也是纳兰家捐大头。

可容若知道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从来都不肯拿公中一文钱,自己的俸禄又时常接济门客里的落魄书生,所以他此时其实连一百两都拿不出来。

“三爷,差事没办好

,容若有愧。”容若道。

胤祉:“很好了,不必、自责。”

百石粮食,也可管灾民两日饱了,只要中间没人又贪墨的话。

胤祉当即就让容若把粮食给了汤斌那边的御前侍卫,由他们负责监督施粥事宜。

而那五百两善款,胤祉另有安排。

胤祉到东昌府的第三日早晨,终于收到汗阿玛的回信,看完信里的内容,他露出了舒心的笑。

“步山,开搞!”

……

这日天还未亮,东昌府城外各处灾民安置点外,陡然响起了一阵阵铜锣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马蹄声和官兵的吆喝。

“施粥咯——施粥咯!府城东门外施粥咯!排队领粥,不排不给咯!”

饿得头昏眼花的灾民们睡梦中一个激灵,人人火急火燎地爬起来,摇醒家人友人,拿起碗就往外跑,生怕晚了就没得吃了。

有人还不敢相信,边走边喊着:

“不是说没粮了吗?怎么停了两天又忽然施粥了?”

“管他呢,有得吃就行!”

“还好咱们没走,也不知道那些去临清的能吃上赈灾粮食吗?”

“你还有功夫担心别人?这一顿吃完,咱们下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二公主梧云珠站在城墙上,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只觉得头皮发麻,“这、这么多人?”

吴尔衮:“看着就像草原上出圈的羊群,这得有上万人吧?”

谁知话落,就被梧云珠瞪了一眼,“你才是羊!”

吴尔衮摸摸鼻子,不知道哪里说错了,求助地看向胤祉。

胤祉:“两脚羊。”

李荣保小声解释:“你不知道吗?历史上有把人当‘两脚羊’吃的五胡乱世、惨不忍睹……”

吴尔衮神色一凛,他刚才没想那么多,此时也后悔自己嘴快了。他还知道,漠西噶尔丹,也偷偷把被他俘虏的人叫做‘两脚羊’,令漠南蒙古人痛恨不已。

他郑重地行礼跟二公主道了歉,又自打了两下嘴巴,保证以后不会乱说话了。

二公主只淡淡点头受了。她看着城墙下的人群,因为眼力好,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惊喜、期待交织着痛苦和麻木的细微表情。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是我大清子民,没有一个人应该饿死。

就在这时,城墙下施粥点的侍卫又敲锣扬声道:“东昌府十大家族联合施粥,行善积德、造福百姓咯!”

那侍卫正是御前侍卫中的一名,他用上了内力,让所有来领粥的灾民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时间,灾民哗然。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些富人有这么好心吗?”

“良心发现了?”

“还是知府大人发威了?”

他们受灾不是一天两天,更不是一月两月,而是反反复复,是四五个月了。人都死了不少,显得今天的富人联合行善毫无预兆,太过突然。

有冲在前面排队的人对着官兵喊:“官爷,这粥能施几日啊?”

“不会一顿就没有了吧?”

“明天后天还有吗?”

侍卫淡定道:“会有的,不会再让你们饿死的!”

“哇啊——”上万人齐齐发出足以震天的欢呼声,方圆几里的人都被惊到了。

“大慈大悲官老爷啊!”有人甚至顾不得挨挤,跪下就砰砰砰磕头。

情绪是会感染的,很多妇人也开始下跪磕头,就怕官兵反悔似的。

侍卫再次扬声道:“别谢我们,要谢就谢十大家!”

说着,还把那些人家给报了出来。

灾民便跟着纷纷

大声朝天上喊话,感谢那些世家。

“走吧!”梧云珠笑了笑,转头对扮成侍卫的胤祉说,“今天就看二姐的吧!”

众人下了城墙,从南城门出城,往郊外任克溥住的园子‘绮园’而去。

他们还未到,绮园的任克溥已经收到东城门外的消息。

正在喝茶的他,怒把茶碗重重搁下:“那侍卫真是这么说的?这明珠的儿子怎么这么莽?不如他老子的一分圆滑!”

明明捐钱捐粮时,说好给了他,不必提任家的名号,如今这不是把他们十家都架到火堆上了么?

而且他提就算了,怎么把那些土财主跟他们五大家书香门第相提并论?

他儿子任彦昉忧心道:“爹,那御前侍卫这样说,等那些粮布施出去了,咱们不会还要一直捐吧?”

任克溥嗤笑,“那也要问问这十家人愿不愿意,到时候人家咬死了没钱没粮,就让明珠的宝贝儿子自己去解决吧!”

任彦昉也冷笑道:“明相卖官多年,家底丰厚,想必咱东昌府这些灾民也吃不穷他!”

父子俩相视一笑,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幸灾乐祸。

可他们嘴角还未放下,就听到门房急匆匆来报:“老爷,门外来了一群人,自称公主和御前侍卫,小的不知真假,特来请示老爷!”

任克溥&任彦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