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微微一缩,江亦川看着那些字句,迟缓许久才想起来。

宁朝阳是文官。

是不会在边塞饮霜茹雪、也不会在沙场上血溅红樱的文官。

是在这繁华的上京、在他们保护着的后方、高枕无忧安逸享乐的文官。

是心机深沉、自私自利、仅用几行浅薄的字句就能谋夺武将性命的文官!

他居然还以为她是有良知的?

没错,宁朝阳是选择了保胡山,但当时她做这个选择,是因为知道了胡山是被冤枉的,还是因为常光手里的亲笔信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手里这份草案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答案。

江亦川沉默地把它看到了尾,再合拢,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

他回到东院,将宁朝阳新搬来的文卷找了一遍,找到了胡山的相关,誊抄下来便交给了紫苏。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问紫苏,“你可安排妥当了?”

紫苏迷茫了一会儿,接着眼神就坚定起来:“回主子,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好。”江亦川拢起花瓣,往浴池里洒了下去。

宁朝阳回来得晚,依旧是一身疲惫。

但她进门就被拥进了一个温热的怀里。

刹那间所有的疲惫好像都滑落了下去,她眨眼,笑着抱住他的脖颈:“今日怎么这般主动?”

小大夫没吭声,目光流连在她的眉宇间,隐隐有些心疼。

其实宁朝阳自己是不心疼自己的,想要权势地位,那就得鞠躬尽瘁,每日睡得少是家常便饭,忙里忙外脚不沾地更是司空见惯,只要能换回她想要的东西,那一切就是值得的。

但此时此刻,被江亦川拿这眼神一看,她突然也委屈了起来。

“我都三品七命了,官服上的海棠绣得比兵部侍郎的脑袋还大,竟还要站在那儿听他教训。”

她扁嘴,“好生气哦!”

本来么,迎接镇远军回朝的礼仪之事是不归她掌的,但华年事儿做一半突然二话不说就跑了出去,兵部的人还在跟前站着呢,她没法子,只能顶上去与人交接。

武将的事的确是武将说了算,但任务毕竟是交在凤翎阁,她就说了一句要多布人手防止百姓踩踏。

结果话还没说完,兵部侍郎就冷笑着说她什么也不懂,那语气那神情,仿佛她欠了他银钱一般。

要不是程又雪在旁边拦着,朝阳就一脚踹上去了。

闹那么一场,兵部侍郎甩手就走,什么规制也没商量好,留她一个人在凤翎阁,拟定草案梳理章程,忙到现在才能回家。

耷拉着眉梢,她将脑?????袋埋进了他怀里。

江亦川耐心又温柔地听着她抱怨,听完就将她抱去床边,替她更衣擦脸。

“我帮不了大人什么。”他轻声道,“但今晚的鸡汤里没有放当归。”

宁朝阳眼眸一亮。

她接过汤盅抿了一口,温温暖暖香香甜甜的,心里的憋屈突然就散下去大半。

这就是有归宿的感觉吗。她想,也太好了一些吧。

一口气把鸡汤喝尽,宁朝阳双眸明亮地与他道:“明日就不必这么忙了,明日秦长舒大婚,殿下特许凤翎阁上下休沐一日,去仙人顶吃酒宴。”

若是寻常时候,女官大婚,殿下是不会有这样的恩许的,但碰巧秦长舒的婚事赶在了镇远军班师回朝之前,淮乐公主也想借机再笼络笼络人心。

江亦川眼神清澈,什么也不问地就应她:“好。”

宁朝阳愉悦极了。

她给他拿来了新衣,不是先前沉浮玉买的那种贵气装束,依旧只是一袭简单的白衣,但料子更好了些,他穿得也会更舒坦。

江亦川垂眼接下,似笑非笑:“多谢大人。”

清清冷冷的侧脸,看着比平时还更勾人。

宁朝阳拉着他就滚进了帷帐里。

作为凤翎阁里最勤奋的女官,宁朝阳信奉的就是活到老官就升到老,她永远不会为眼下的官位和钱财而满足。

但有那么一瞬,抱着身旁的人,她突然就想到了荣退。

二十不到就荣退也忒过分了些,但是,人的一生总共就那么六七十年,若是剩下的时间都能与这人腻在一起,也未尝不是美事一桩。

美滋滋地闭眼,她放心地沉入了安稳又平和的梦境。

第二日一大早,宁朝阳就把江亦川拉了起来。

她亲自给他束发,一边以手作梳,一边认真地与他叮嘱:“你今日不要离我左右,若我实在太忙疏忽了你,那你也待在原地别动。”

“沉浮玉不敢找你麻烦,你放心。”

“淮乐殿下也会去,你避开她些,免得横生枝节。”

江亦川乖巧地听着,时不时地点一下头。

春日过去,江大夫的美貌似乎也跟夏日一样更加灿烂耀眼了些。宁朝阳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才与他一起出门上车。

秦长舒阔气地包下了整座仙人顶,宾客如云,寒暄声此起彼伏。

宁朝阳一跨进去就被人围住了,这个恭喜她高升,那个嗔怪她怎么不办宴,她一人就一张嘴,怎么都有些回不过来。

江亦川不喜欢这热闹,就站在最远处等她。她在忙碌间抬眼,正好能看见他因为不适应而低垂着的脑袋。

心生怜惜,宁朝阳迅速抽身,快步拉着他就往上头走。

六层的高楼,越往上宾客越少,六楼上更是只有淮乐公主和秦长舒的房间。

“朝阳,你来得正好。”秦长舒一看见她就道:“这事也只能交给你了。”

她头上还戴着花冠,妆容也娇艳含羞,偏眼神严肃,一看就是说的公事。

宁朝阳哭笑不得:“你倒是厉害,这时候还念着别的。”

外男不好进人喜室,她示意小大夫在栏杆边等着,自己掀帘迈了进去。

楼高巍巍,江亦川站在栏杆边往下看,依旧能看见半个上京的坊市,只是今日这会儿天边还没有晚霞,也没有一簇又一簇璀璨的烟花。

他嘲弄地勾唇。

风吹起梁上的纱幔,也吹开了远处另一间厢房的窗户。

淮乐殿下正在歇息,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瞥,她目光一顿,接着整个人都坐直了身子:“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