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内的油灯,已经残了,灰白的晨曦光稍稍透进来。

经过了半夜去读先帝的起居录,先帝留下来的话语,如今的天子刘协,他的精神非但没有半点萎顿,甚至还正襟危坐,聚精会神!

旱涝冰灾齐至,大汉百姓的生活愈发艰难的那一封先帝“亲笔”看罢。

他又找倒了另外一封。

竹简被黄绢包着,他强睁着睡眼,便拉开黄稠绢袋的丝绦,从里面取出竹简,看到缠绕了一层又一层的黄丝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难”字。

刘协的心头仿似触动了一下,他努力的振作起来,解开丝带仔细看,神情从不可思议到震惊,眉头则是紧紧的凝起。

——“朕自登基以来,盘踞北地的鲜卑人……先后组织了十四次冬猎。”

——“凉州、幽州、并州的边防军……早已不复明帝朝北伐匈奴,恢复西域的风采,甚至在熹平六年出征时,被打的大败而归。”

——“外患不断,然境内也不太平……江夏、益州、巴郡等地蛮部动辄暴乱、反叛,当地官府疲于应付,朕倒是想拨款,可一来朕的国库空虚,二来连年天灾百姓早成了穷鬼,没油水可砸了。”

——“朕甚至还下诏,郡国遇灾者,减田租之半!”

——“呵呵……呵呵!”

字里行间,刘协能体会到父皇书写出这一些文字时,内心中是何其的崩溃,诚如题目处那一个大大的“难”字。

世人都说父皇昏庸无能,可谁曾想到,他手中的大汉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大汉?

刘协继续解开下一封竹简的丝带……

竹简能记录的文字太少了,故而先帝想说的话,需要用两个,或者三个竹简方能写完。

天光已经微亮了,天子刘协还特地亲手将灯挪近,灯油烫了手,他也顾不得擦,只是抖了抖手,眼睛片刻未离竹简。

就在这时……

“啪嗒。”

建章宫的大门被推开,皇后伏寿快步走了进来。

见陛下的脸色有些不对,眼眶有些红,她正想说话。

天子刘协却是当先开口。

“皇后留下,你们都下去吧!”

“喏!”一干小黄门徐徐退出……

此间建章宫内唯独剩下天子刘协与皇后伏寿两人。

“陛下今日不是与万年公主去皇庄迎驸马么?怎生……陛下要熬夜查看这些‘旧物’。”

“旧物?呵呵……”天子刘协冷笑一声,他将手中的竹简翻过来,让皇后看到。他口中却冷冷的说道。“你说这些是旧物?”

“可若是没有这些旧物?朕还不知道,先皇承受了这么多苦难?这么多的误解!”

天子刘协将先帝刘宏亲笔书写的竹简交到伏寿手中。

伏寿凝眉去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伏寿的脸色全变了,天灾人祸,内忧外患……接下是……

——“朕也知道没钱不是个事儿,朝廷运作要钱,边疆防护要钱,就连朕治国理政辛辛苦苦,想要造几个放松心情的园子也要花钱,可这钱?谁出呢?”

——“世家?呵呵……关东的这帮人无论家里多么豪富,钱权生意做得多么开心,表面上都会是一副念着经书,致君尧舜的模样,他们不会替出一枚铜板!”

——“将门?别闹了,他们能在关西好好抗住鲜卑人,明年冬天别再被打的哭爹喊娘就谢天谢地了!给他们要钱,呵呵,他们不给朕要钱,朕都要烧高香了?”

——“所以怎样才能绕开世家与将门?筹集到钱呢?对,有一个办法!唯一的一个办法!呵呵,你们不替朕排忧解难,那朕就自己筹钱,筹救灾的钱,筹边疆防护的钱,筹朝廷运作的钱,也筹造几个园子,让朕放松放松心情的钱,无论怎样,这汉帝国不能亡在朕的手里!你们不给,朕自己去赚!”

俨然……

看到这儿,皇后伏寿内心中是有一些触动的。

她没有想到,这天下的主宰,先帝竟是这么难,哪怕是比之如今的天子,在这个“难”字上,也不逞多让!

呼……

皇后伏寿长长的呼出口气,而天子刘协已经把下一封拆开的竹简递给了她。

——“关内侯,五百万!公卿,一千万!只要朕胆子大一点,什么官,朕也敢卖?也能卖!”

——“你们这群世家豪门手握大汉最丰腴的土地,权钱生意做的那么开心,呵呵……朕开设西邸卖官,总能让你们吐出来一点儿吧?”

——“朕知道你们买到官后,会去地方捞取更多,会让更多的百姓民不聊生!也会让更多的黎庶流离失所,可朕有的选么?”

——“朕看着旱灾、涝灾、冰灾、蝗灾、瘟疫接连不断,异族年年寇边,朝廷的国库却是一贫如洗,朕看着你们这群饱读诗书的门阀良田千顷,收揽大权的朝官、宦官收刮百姓!朕能怎么办?朕唯有拆东墙,补西墙,朕只能以此背负骂名的方式,以朕的身躯让大汉再多苟延残喘那么几年……”

——“或许,再过几年,就会有转机……只要朕还在,总会有转机!朕已经尽力了,朕能为大汉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啪嗒……

皇后伏寿听到了眼泪声,不是她的,而是天子刘协的。

“啪嗒,啪嗒……”

一连串的泪珠宛若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自刘协的眼中滑落。

很显然,这封先帝的信让……让陛下感动了。

当然……

这信也让皇后伏寿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要不是……要不是……”天子刘协还在喃喃开口。“要不是……姐夫……姐夫让朕去看看这些,朕……朕还不知道父皇曾经遭逢了这样的苦难,背负了这样的误解!”

“卖官鬻爵,荒**无度,除了姐夫外,世人……世人都误会了先帝!先帝是替那些豪门士族背下的这锅,父皇、父皇才是……才是汉室得以延续的脊梁!”

呼……

听到这儿,伏寿牙齿咬住嘴唇。

从天子的话中,她听明白了,原来是陆羽让他看这些的。

倒是不曾想到,这陆羽精于人心的考量也就罢了,偏偏,对先帝的心情也有如此深刻的了解与把握!

突然间,伏寿觉得让万年公主嫁给陆羽是汉庭做出的最正确、最正确的一件事儿。

“陛下……”

伏寿刚刚开口。

天子刘协的话却是再度扬起,“姐夫告诉朕,真正害死父亲,让父亲背负骂名的是那些根深蒂固的氏族,而如今的大汉,氏族已经到了不可控的地步。”

“姐夫还告诉朕,先帝从一个无依无靠的藩王孤身进京,本是外戚、权臣手中的傀儡,却……却卧薪藏胆,利用宦官分化对抗党人、对抗世家,然后搞死了权臣掌握大权。”

“没有人比先帝更睿智,更果敢,若不是……若不是这天灾不断,先帝或许……或许可以力挽狂澜……可以将汉室江山于将倾之际再度扶正!”

讲到这儿,天子刘协顿了一下,旋即摇头……连续的摇头。

“错了,朕错了,朕大错特错了!”

“朕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与曹操作对,真正害死先帝,致使大汉分崩离析的是那些士族,是这腐朽的时代!曹操做的事儿,曹操的一统天下,是在帮朕,是在替汉室收拾这残破的山河!”

呼……

长长的一声喘气。

天子刘协还在说,似乎话匣子打开后就收不住了。“姐夫告诉朕……他……他总有一天要改革,要将土地从这些氏族的手中取出来,收归国有,他要废除现在不公平的选官制度,真正实现唯才是举,他要废除不公平的人头税,彻彻底底的解放天下黎庶!”

“今夜之前……朕,朕一直不懂,一直不理解姐夫……可现在,朕懂了,朕与姐夫本就是站在同一条战线!朕与陆子宇拥有着相同的敌人!”

原来……是这样!

天子刘协讲到这儿,蕙质兰心的皇后伏寿骤然间看懂了什么……

她明白了!

怪不得陆羽要让陛下看先帝的起居录;

怪不得,陆羽要让陛下体会先帝的“难”;

原来……原来陆羽一早就把陛下当成同一条战线的战友?不是么?他早就算到,陛下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没错,是他拉拢陛下,而不是陛下……或者汉室拉拢他!

只是……

只是……

皇后伏寿的眼眸骤然凝起,她不敢想象,陆羽邀请陛下一道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世家大族?

垄断土地、仕途的世家大族?

那……

荀家也算是吧?夏侯家也算是吧?自然……她们伏家也算其中的一个!

真的如陆羽提到的要改革,那……那要得罪多少人?

伏寿太通透了,特别是在士族这一条上,她极致的清楚……每一个士族极力维护的唯有自己的地位!

要改革,要推翻现有的格局,那比僭越当皇帝还要难。

呵呵……

僭越当皇帝,只要不影响世家大族的利益,他们完全可以放任不管,他们少不了半斤肉!

可若是动他们的土地,收他们的田税,那这些世家大族会与你彻底翻脸……不死不休!

这条路太难了……

比刀山火海还要难!

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当然……

皇后伏寿能意识到,陆羽是真心实意的邀请陛下与他一起走!

“陛下真的要帮他么?”

“帮!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朕,在这件事上,朕应该帮他!”

天子刘协语气笃定,他的手依旧紧紧的握着先帝留下来的竹简。

“朕自打登基起就是别人的傀儡,朕这一世很难摆脱这傀儡的命运,可哪怕是傀儡,朕……朕也想干成一件事!一件对天下、对汉室真正有意义的事!”

天子刘协顿了一下,他继续开口。

“若是先帝在九泉之下看到朕敢于迈出的这一步,纵使江山残破,先帝也该能原谅朕吧?”

“朕……朕想与陆子宇一道,干一票大的!”

言及此处,天子刘协目光紧紧的凝起。

这一刻,他宛若一条金龙……在不可避免的坠落前,最后一次,用尽浑身力量,释放出金光灿灿的光芒,光芒万丈!

为他自己,为汉室,也为先帝的脊梁!

……

……

许都城,尚书台!

曙光微明,已经有十几位官员守在尚书台门口的大树下等待,为首的是如今九卿中,掌管礼仪的太常与光禄勋!

他们俩站的最是端庄……后面的副官却是一个个凝着眉,跺脚搓手,似乎……遇到了什么为难的大事儿。

荀彧、荀攸、戏志才,他们几人驾马赶来尚书台上工时,正好看到这些官员,琢磨着……今儿怎么一大清早的就有点诡异了?

“有事?”荀彧朝太常与光禄勋笑笑,爽然问道。

两人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荀彧伸手示意。“都别在门外了,里面请吧!”

说着话,一干人接踵步入了尚书台……

“现在?能说了吧?”

荀彧命仆役给每个人斟上茶……

光禄勋道:“荀令君,不瞒您……今日来的都是咱们许都城掌管礼仪的官员,诸位同僚侯在门外,是有一事请教荀令君。”

“但说无妨!”荀彧抬起头。

光禄勋接着说:“陛下与曹丞相已经选好了陆司徒与公主、夏侯氏贵女大婚的日子,可这礼仪要如何走?还望荀令君示下呀!”

他没有把话讲的太直接……

可语气中,能听出来,他很惆怅……格外的惆怅!

当然,这很容易理解。

这大婚的礼仪不好办哪!

一边是夏侯氏的贵女,尊贵程度,那就几乎相当于曹丞相的女儿了!

一边是万年公主,是先帝的嫡长女!

那么……

这大婚?怎么大婚?

这拜堂?怎么拜?

是先后分两天大婚?还是同一天大婚,上午拜堂一个,下午再拜堂一个?亦或者是,三人一齐拜?

然后是洞房?拜堂还能三个人一起拜,可洞房……总不能三个人一起洞房吧?

可若是分出个先后,那……谁先谁后啊?

这些都是要命的问题,万一哪个环节没有处理好,整个这些掌管礼仪的官员怕是一个都别想好过。

故而……

他们一个个才愁眉不展。

最关键的是,大汉开国三百年,就是再追溯到秦、先秦……也没有先例!

是……史书上记载过齐王纳三后,可……礼仪怎么走?史官没写呀!

如果说难吧?这事儿……倒不是难!

只是这事儿复杂的很,必须要面面俱到!

最关键的问题是,一碗水是不可能端平的!

试想一下,就算是洞房分出个前半夜、后半夜……

可大婚之日,你夫君先入别人的洞房,你当新娘子的能乐意?新娘子背后的家族能乐意?

唉……

唉……

光禄勋、太常以及一大波操持礼仪的官员,愁的头发都白了无数根。

“荀令君在陛下面前,在曹丞相面前,在陆御史面前,都能说上话,要不,您定吧……您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我们这些人都不敢做主呀!”

这个……

荀彧眉头紧凝,也露出了无限的为难之色。

又不是他娶两个,这事儿,他怎么定?

定了……可不就要得罪人么?

“咳咳……”骤然,荀彧咳嗽一声,捂住了胸口。“公达,公达……”

他轻呼荀攸的名字……

荀攸第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可看到荀彧在向他使眼色登时懂了。

他连忙去扶起荀彧,“叔父,我就说嘛……你的病还没好,咱们该先去医署找仲景神医啊,你非要来尚书台,这……这……诶呀……”

荀攸也算是老实人,没咋跟自己人撒过谎……

一句话说的破绽十足。

可……就算是这样,人家要演,明着演……你能咋地?

该配合人家的演出,还不得配合?

“荀令君……你这……”

“不……不行了!”荀彧捂着胸口。“年龄大……大了,最近,最近胸口烦闷,透不过气来,我……我……得去医署,呜呜……”

俨然,荀彧演的更逼真。

要知道,老实人真要装起来,那就装起来了,识破了也没卵用!

荀彧不忘掐了荀攸一把。

荀攸赶忙搀着荀彧往门外走。“失陪一下,诸位公卿,失陪一下……”

这下……

一众官员傻脸了!

这特喵的什么玩意嘛?

没给个答案就算了,还演起来了……

“光禄卿,这……咱咋办哪?”太常询问光禄卿……

光禄卿一摊手。“我……我哪知道咋办?”

太常试探着问道:“要不,就一起拜堂?然后一起入洞房,至少这样……咱们谁也不得罪!”

这……

太常这话脱口,光禄卿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感觉在看一个智障儿童。

“你真是个天纵奇才呀!”

太常没听出来这是反话……“哪里,哪里,比起光禄卿来,在下还差了一丢丢……”

顿时,光禄卿下意识的就想说一句——特喵的,我刀呢?

哪曾想……

就在这时。

“荀令君?这是怎么了?”

一道女声传来……

众人抬头,原来来的是皇后伏寿。

“拜见皇后……”荀彧与荀攸连忙向皇后行礼……

“荀令君没事儿吧?”皇后伏寿关切的问道。

“有,有一点小问题。”荀彧的回答滴水不漏。

伏寿也不打哑谜,当即开门见山。“荀令君,本宫来此是陛下有旨,白马侯大婚,一门侯府两夫人!如此大婚的礼仪没有先例,故而要开历史之先河,陛下与我商议,决定拜堂同一日分开拜,辰时一拜,巳时一拜,夏侯氏在先,万年公主在后,晚上的洞房也一样,夏侯氏前半夜,万年公主后半夜!”

讲到这儿,伏寿顿了一下。“陛下会告知万年公主,荀令君与诸位公卿就按照旨意办即可,其余白马侯大婚事宜一切隆重,就有劳诸位了。”

呃……

伏寿这两句话脱口。

荀彧登时站直了,他感觉他胸口不疼了。

至于光禄卿与太常,他俩和他俩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一上午拜两次堂,这已经够离谱了!

可偏偏,更离谱的还在后头呢……就连洞房都能分成上、下两个半夜,皇后简直就是个天纵奇才!

等等……

为啥还有点羡慕白马侯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