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听的时候, 路远征还想笑许问傻,哪有人抢着先死的。听着听着不说话了。

半晌,他点头承诺:“好, 我努力得活!不管自俩几个儿女,不管他们多孝顺, 我都陪着你到生命最后一刻。我留下来当那个孤独的。”

承诺是认真的,但这也确实是路远征最没把握的事, 就算如今在岛上,也没有真的远离战争, 隔三差五得收拾几个上岛来侦察的人。

万一发生大规模战争,还真不确定他这条命能不能保住。

就算和平年代,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保证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生死不由人。

路远征一向是个说了就得做到的人, 如果说了做不到,他一般会沉默不语。

可这一次,他愿意冲动一回,许一件他没有半分把握的事。

除夕,注定是睡不好的一晚。

就算没有奶奶的事,也会有轰鸣的鞭炮声。

会有半夜开始吃饺子的人家。

许问感觉刚刚睡着,就被路远征叫醒了。

“大伯刚过来叫, 不让咱们做饭了,说去他家吃。”

都知道路远征跟许问回来的时间短,家里没备多少年货。

许问其实不想去。

“你就当给大伯面子。横竖也得去拜年不是?”路远征劝她。

许问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

她换了件红色外套。

奶奶死的事暂时压着,今天一切如常,许问不能穿素。

另外虽然她跟路远征结婚已经一年半了,但是去年冬天路远征的事出的突然,她走了也没在家过年。

按照规矩,今年她还算是新嫁娘, 得穿红。

许问没睡好,凉水洗了把脸还是有些困,打着呵欠把头发盘在脑后。

这才把冬生叫醒,一起到大伯家。

小孩子都喜欢过年,虽然冬生特别困,还是没闹脾气,等穿上新衣服就开心到手舞足蹈。

一大早饭还没开始吃,先在茶几上捡了几颗糖。

早晨吃饭前,惯例还是放鞭炮。

许问知道,今天许家是不会再放鞭了。

想起奶奶还是有点鼻子酸。

许问吸了下鼻子。

路远征在她背上轻拍了下。

凌晨四五点,没有路灯,却不黑。

满大街都是提着灯笼的小孩子们,他们成群结队的跑在前头,兴冲冲得逢人就拜年。

大人们也是,哪怕昨天傍晚还见过面,大年初一早晨也得笑着问好。

到了大伯家,路远征跟许问先照例挨着问了过年好。

大伯在布筷子,看见他们忙招呼,“正好想让涛子再去叫你们一遍,快来坐下!你大妈刚把饺子煮好,涛子准备去放鞭呢!”

大年初一早晨吃饭前也是要放鞭炮的。

都是白纸卷的土鞭,威力巨大。

涛子是他小儿子,比许切大几岁。

大伯一二两女,上头两个闺女都出嫁了,大年初一不能回来,略显冷清。

吃过早饭要组团拜年。

大伯大伯娘小叔小婶以及他们的子女还有路远征一家三口,一起往外走。

出门前,许问先接了两个新娘红包。

按照风俗习惯,新娘子进门的第一个春节,男方家里所有的家属都是要准备红包给新娘子。

大伯跟小叔自然得首当其冲给许问红包,还得给个比较大的红包。

一人给了十块。

比冬生收的都多。

按理像冬生这么大的孩子,在生产队都已经不给红包了。

可能大伯跟小叔出于愧疚,也或许是冬生回来的比较少,总之也给了,一个人两块。

把冬生给开心坏了!

许问本来不打算要,路远征劝她:“不要跟钱过不去。再说,你不收不是亏了?”

她当初请叔伯照顾冬生都出了丰厚的生活费,结果冬生也没被照顾的很好。

许问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坦然把红包接了过来。

天渐渐亮了起来,最起码能看清对面来人的长相了。

许问嫁给路远征后,也没在村里呆几天,多数人都不认识。

路远征其实也不认识。

不过这一天,认识不认识不重要。

认识的加个尊称,比如某叔某哥某大爷等,问声过年好。

不认识的直接,笑呵呵说一句过年好!

大家都是互相问候互相祝福,认识不认识,在一天变得不重要。

每个人面上是笑着的,一团和气。

大伯领着他们去给自家比较近的亲戚拜年,每到一户,许问都会收一个红包。

所谓红包指得是给钱,不管三块五块一块两块,都算是红包。

有没有外面那层红纸不一定。

冬生特别羡慕,小声问路远征:“爸爸,明明我是小孩子,麻麻是大人。为什么她有红包我没有?”

路远征回答的特别随意:“大约因为麻麻比你长得好看。”

冬生:“……”

行吧!麻麻是很好看。

一群人被逗得笑个不停。

“冬生,你爸爸骗你的。等你长大了娶个新媳妇儿回家,我们也给你媳妇儿红包。”

冬生哦了一声,“那下次我带豆豆回来。”

“豆豆是谁?”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长大了我要娶她。”

“有出息!才五岁媳妇儿都找好了。”

冬生不服气地反驳:“我六岁了!”

他刚才在大爷爷家吃了六个饺子呢!

从大年三十一直热闹到初一早上拜完年,能暂时自由一会儿。

路远征跟许问还有冬生回家补了个觉。

一家三口一觉睡到傍晚。

醒了后,路远征做了点吃的,把许问也喊起来。

“多吃点儿。感觉今晚怕是又不能吃不能睡了。”

许问点点头,把身上的红衣服换成了素色。

对老百姓来说,初一的结束不一定得等到半夜十二点。

吃过晚饭就算大年初一结束。

洗好碗筷,一家三口骑着自行车到了许家。

朱美珍看见他们,轻叹了一声:“按理,你们今天真不该回来。”

可生死无常,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讲规矩。

再说,大年初一不能去求人家帮忙,喜事还好,白事……在大年初一多少有些晦气。

这也是为什么大年初一老了人,会往后押一天。

没帮忙的,光许家这几个人还真有点忙不过来。

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太碎了。

许秋石跟许闻正在院子里搭灵棚,路远征停下自行车上前帮忙。

灵棚跟帐篷长得差不多,都是先搭个架子再撑块布,只是灵棚的架子是高挑的竹竿,布是白色的,更高一些,整体成长方形。

两头都留有门,三七分的位置还有一道帘子隔着。

前头支个架子,垫个门板。奶奶就停放在前头。再前面还摆着桌案,供来吊唁的人上香。

后头是孝子贤孙守灵的地方。

这时候天冷,地上铺了厚厚地小麦秆。

灵棚两侧也是开放式,像很多门帘组成。

里屋,许切正坐在炕上逗春生玩,桑小青坐在炕沿上裁白布。

孝子贤孙,尤其是许秋石这样领幡砸盆的,要穿一身白,连鞋面上都要绷上白布。并且孝子的鞋是不能提上的,得踩着后跟。

额头上要白色抹额,后脑勺上要垂一条白布带。

白布带多长,也是有讲究的。

脑袋上还要带一个麻绳编制的镂空帽子,在耳朵旁还会垂下两个小圆球。帽子的帽檐得遮住眉毛看不清脸。

像二叔跟许秋石差不太多,只是细节上有些许区别。

小叔因为过继了,不用带麻绳帽子。

像朱美珍这样的儿媳妇,或者大姑小姑这样的女儿,则都是半身白。就是上半身白大褂,腰上系着白腰带,下边黑裤子但是要用草绳绑住裤腿,鞋子包大半白,只留脚后跟那一块黑色。

鞋面是白的,但是鞋跟还是黑色。

同样要白色抹额,后脑上上垂白带。

等来了吊唁的亲戚,各个都得需要白抹额,白带要不要得看什么样的关系。

比如,路远征就不用,他是孙女婿,他不用脑袋后面垂白布带,但是得腰上系一根白色带子,并且路远征不用进灵棚。

但是许问得进,不光进灵棚,同样得白色抹额,脑后白色布带,腰上是白腰带,鞋面只绷一半的白布。

许闻就得跟朱美珍差不多,要半身白。

春生还小,不穿白衣,但是要抹额和垂下的白布带,并且,他的白色不带上有一小截是红色绸带。

因为他是重孙,这样叫喜孙。

许问两世为人,才知道原来一个白事还这么多讲究,披麻戴孝都是有远近亲疏各种讲究的。

许问跟桑小青一边听着朱美珍给她们普及这些区别,一边用剪刀裁剪白布。

具体多少孝衣,裁多大的布由朱美珍掌控。

许问只需要裁剪白抹额、白腰带以及后脑勺上那根布条。

桑小青裁剪鞋面,顺带把家里人的布鞋都按照规矩缝上白布。

其他人家等奶奶下葬或许就不用穿白鞋了,但是许秋石跟朱美珍需要。

未来一段时间他们俩都得穿着布鞋。

所以桑小青缝得很细致。

一忙又忙到了后半夜。

许秋石跟朱美珍昨晚就没怎么睡,再熬就两天两夜不能睡了。

怕他们身体扛不住,许问早早劝他们歇下。

许秋石跟朱美珍也没多推辞,之后的事还多着是操心的,不能这时候垮了身体。

冬生跟许切抱在一起,在许闻家睡下了。

怕他在路上冻着,就没叫醒他,反正路远征跟许问一会儿就又地回来。

他们只是回家眯了一会儿。

路远征的生物钟特别准时,五点一到就起来,顺带把许问叫了起来。

两个人饭都没吃又赶往许家。

大年初二,新的一年正式开始。

对许家来说,却是一个悲伤的开端。

路远征跟许问远远就听见许家传来雷鸣般的哭声。

这是报丧。

家里已经有不少街坊邻居自发地过来帮忙。

风俗是风俗,都懂但也都不傻。

大家初一来家里拜年的人没看见奶奶,肯定都会问。

毕竟大年初一,奶一个长辈,很多晚辈都会来给她拜年,近处的多少听见点动静不多说什么,有些家远点的侄子什么的肯定会找奶奶。

许秋石含含糊糊,只说奶奶身体不舒服,睡着了。

奶奶又不是不懂礼数的人,怎么可能明知道大家来拜年的情况下,还睡觉。

于是懂得都懂了。

都心照不宣的给大年初一让路而已。

所以今早一听见许家有动静,就自动自发过来帮忙。

路远征跟许问到了刚刚好赶上饭点。

今天很多人来帮忙,许家要管饭的,大清早也没什么好吃的就是馒头就白菜豆腐汤。

朱美珍忙得都没顾上招呼路远征。

按照风俗,路远征也是新女婿第一次拜年,许家要正儿八经的设宴宴请路远征的,而且还得叫直系亲戚来作陪。

同样要给路远征红包。

朱美珍直接跳到了最后一步,塞了个红包到路远征手里:“家里今年特殊情况,委屈你了孩子。”

路远征当然不能那么不懂事,摇头:“妈,我没事。都一家人咱不那么多讲究。这两天正花钱,您留着吧。”

朱美珍硬生生把钱塞进他怀里,“一码归一码。今天不伺候你已经很委屈你了,不能再少了红包。我怕一会儿忙忘了,你先收着。”

说完就脚步匆匆出去找人帮忙了,明天还得需要人帮着缝被子。

就是把大红喜庆的被子和奶奶现在躺着的缝在一起,直接架到车上送去火葬场。

说起来,白事比红事还要考验磋磨人。

像结婚,日子能提前半年以上选,早早就开始准备喜被嫁妆什么的。

中间那么长时间想起来什么就添置一点。

到结婚的时候除了招待宾客没什么手忙脚乱的事。

白事不一样。

毕竟谁也不能预判自己或者别人是哪天死。

为此,很多老人会提前给自己准备寿衣,自己挑选布料、帽子、鞋子。

棺材也会提前打好。

像奶奶就是。

早在前年奶奶就把寿衣准备好了,她怕自己过不了七十三。

棺材是奶奶住院时,医生说奶奶命不久矣时许秋石去让木工个打的。

不过许家地方小,放不开,暂时寄放在打棺材的地方。

连白布朱美珍都早早地买好。

可还是没想到奶奶会走这么急,很多细节还是没有准备好。

又赶上大过年,大多数卖东西的铺子全部歇业。

粮油米面烟酒还好说,过年家里多少备了些,实在不行去邻居家借一点。

主要是缺菜,宴请宾客的菜。

家里不是缺这就少那,特别难为人。

白事待客和结婚差不多,不过是下葬那天,所以还能有两天时间准备。

买是不买不到,只能从街坊邻居家借。

借白菜借豆腐。

幸好,白菜家家有。

豆腐家家也都会买不少。

鸡鸭鱼肉,许家备了些,可能不太够,也得借。

许秋石跟朱美珍应对白事经验也不足,一天过去,一个嗓子哑了一个嘴角起了燎泡。

大年初二叫报丧,就是生产队的人帮着去通知奶奶所有的亲戚。

还要通知朱美珍娘家人,桑小青娘家人。

还有许望家,路远征家这种。

包括二叔二婶家所有的亲戚也得通知一遍。

二嫂再混不吝,这种事上不能含糊。

在魏庄还有一条潜在的铁律,可以不帮红但不能不管白。

意思是,有结婚的求你帮忙,如果不想帮可以拒绝。

但是白事不能拒绝,谁都有生老病死那一天,得为自己积福。

毕竟再牛逼的人,也不能决定自己死后的事会怎么处理。

需要哭丧的要先来,像朱美珍娘家人这些远亲戚只需要下葬那天过来送礼钱吃席。

他们要拿两份礼钱,吊唁一份,还得个自己家闺女、妹妹什么的一份,叫收头钱。

就是女孝子会给女方家属磕头。

这头不能拜磕,得给钱。

吃过早饭,近处得到信的亲戚就开始来人了。

一进村口就开始哭,不见得会掉眼泪,但是声音一定要大。

像大姑二姑就是一边哭一边扯着嗓子喊:“我的亲娘啊!你怎么就走了!”

事实上,明明奶奶走的时候他们就在场。

许问跟桑小青听见动静去扶着大姑二姑回来,给奶奶磕头上香之后进灵棚跪着。

其他孝子贤孙也差不多一样的流程。

一整天时间,灵棚里从只有许家人慢慢越来越多,到了傍晚,老老少少跪了一灵棚。

大部分许问都不认识。

很多都是奶奶的侄子外甥这种。

而许问,除了偶尔去接女眷,多数时候就跪在灵棚的麦秆上。

在灵棚里,男女各一排,男的在左边,女的在右边,中间停着空棺材。

路远征跟冬生只能在外面陪着她。

没办法,有时候所谓的远近亲疏其实很不讲人情。

明明奶奶临终前,路远征还是个守在床边的孙女婿。

现在很多许问见都没见过的人跪在灵棚里守灵,可路远征还有她姐夫却都只是个“外人。”

傍晚,锣鼓唢呐队来了,开始吹拉弹唱。

生产队里很多人无事都过来看热闹。

许问没太懂这一举动的意义,可能是为了给奶奶做排场。

到了深夜,人都散了,附近的亲戚也都回去了,灵棚里守灵的是许秋石跟二叔他们。

许问也被勒令回去。

朱美珍心疼她,不让她留在这儿:“你还年轻,晚上外面这么冷,冻坏了可咋整?回去休息一晚上,明天还有得忙呢!”

许问其实也没那么冷,路远征自打知道她要跪一天,回家把他军大衣给拿过来让她盖在腿上。

最后,她拗不过朱美珍只得回家。

大年初三,奶奶火化。

吃过早饭,没一会儿把奶奶送去火葬场。

送之前,还让孝子贤孙们看了会后一眼。

把奶奶抬上车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孝子贤孙同时哭了起来。

许问这才有了奶奶真已经去世的真实感,哭得撕心裂肺。

现在奶奶虽然闭着眼,可还是有血有肉,再回来就是骨灰了。

火化只有几个人跟着去,轮不到许问一个孙女。

再回来都是中午过后了。

车在生产队外就停下了,许秋石抱着奶奶的骨灰匣走在前面,二叔捧着奶奶的遗像跟在一边。

许问他们这些人都站在村口迎着,一看见奶奶就都跪下开始哭喊。

随后列好队跟在许秋石身后接奶奶回灵棚。

这一次,灵棚里那个三七分的布帘子就撤掉了。

骨灰盒放进棺材,盖好盖子钉死。

还是男女分开跪在棺材左右。

晚上依旧是闹哄哄的吹拉弹唱。

大年初四,是奶奶下葬的日子。

这一天许家更是热闹。

像许望的公婆,姑嫂,桑小青的公婆,姑嫂,路远征的叔伯,等,这些人都要过来吊唁。

中午许家要隆重地待客。

许问家地方小,得借用邻居家的房子。

白事的宴席也是八大碗。

吃过午饭,才是下葬前的重头戏。

许秋石领着男孝子,朱美珍打头带着女孝子。

先去这些坐席的宾客处答谢一圈,就是磕头。

宾客们过来吊唁,再家属答谢一回。

下午一点半多点,主事的高喊:“启灵!”

许秋石举高了盆重重的摔在地上,大声哭喊:“娘,您走好!”

之后就是把奶奶葬进祖坟。

送葬队伍也是有讲究的。

案桌在最前,之后是抬棺的,后面跟着两列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

一路上要停好几次,每一次主事的都会高声喊一堆什么。

许问听不出来。

反正他喊完之后,总会有同样的老者出来上香。

她姥爷是第一个。

然后孝子贤孙磕头。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到了许家祖坟上。

奶奶跟爷爷葬在一起,坑都挖好了。

棺材放进去以后是填土。

那一瞬间,再次响起了哭声。

许秋石哭到鼻子眼泪都流了出来,跪在坟边,两手扣着棺材上的石板不让填土。

一个五十来岁大男人,哭得跟个孩子一样:“娘,你走了我就没有娘了啊!”

不管一个人多大年龄,有爹有娘就能当孩子。

许秋石一直做好了奶奶会离开的准备,可真正下地这一刻,他还是崩溃了。

许闻一边哭一边拉着许秋石。

朱美珍哭得比两个姑姑都伤心,她自打嫁到许家跟奶奶相处了二十三年,跟奶奶比这俩姑姑还像女儿。

毕竟奶奶不是那种恶婆婆,朱美珍一进门她就放权了,平时少管事多干活。

婆媳偶尔也拌嘴,但朱美珍那性格,有话就说,说完就忘也不记仇。

奶奶为人又豁达,所以两个人算是全公社比较出名的模范婆媳。

许问也在哭,但是她不适应这种哭喊,只是默默流泪。

两辈子,第一次这么送最亲的人离开。

许问很难受。

她想,她上一世的父母,在得知她遇难时,该多么痛苦?

路远征陪在许问身边,搂着她的肩膀,轻拍安抚,低声重复:“你还有我。”“我还在。”

等奶奶下葬完,还得处理身后事。

生产队帮忙的人,把借来的桌椅板凳都还了回去,灵棚也拆了。

一切都收拾妥当才都自行各回各家。

朱美珍哑着嗓子挨个道谢,每个人塞了一把糖块瓜子或者是烟。

大过年的,都得走亲戚,抽空来帮忙的都人人情。

等其他宾客也都送在,家里只剩二叔二婶小叔小婶大姑二姑他们。

许望一家、许闻一家、许问一家也都在。

许望许闻许问是单纯想多留会儿陪陪许秋石跟朱美珍,毕竟这个年过得兵荒马乱,也没时间好好坐下来吃个饭聊聊。

奶奶刚去世,父母都很难过。

而且,许秋石跟朱美珍明显累得不轻,他们想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活好帮着做做。

见许秋石兄妹几个还有话要说,许望他们姐弟兄妹都进了里屋倒地方,围坐在炕上聊天。

小孩子们都跑出去玩了。

还都是离死亡太远的年纪,不懂太奶奶去世意味着什么。

许切应该懂了,哭得最难过。家里最疼他的就是奶奶。

但,就因为他懂事,知道大人要说话,还难过还是带走了小朋友,包括春生。

至于叔婶他们坐在堂屋等着算账。

二婶难得这耐得住性子坐在方桌边等着。

许问摇头,压低声音开口,带了几分讥讽:“我还是第一次见二婶在咱家坐这么久。”

往年不管是过年还是奶奶生日,二婶都是来露个面就找借口离开。

许望撇撇嘴,也小声道:“别说你,我长这么大都没见她几回。她在外面总跟人说奶奶偏心,好吃好喝都给了咱们家,攒了一辈子的钱也给了咱家。

奶奶要有钱也早让她给盘剥了去。早些年奶奶去她家,每次她都偷偷翻奶奶的东西。若说偏心,咱们家真正落下的大约也就这两间老屋。”

桑小青也点头:“我嫁过来第一年,许闻带着我去二叔家拜年、二婶给了我五毛钱。我真心不想要!”

不是她不知好歹,嫌贫爱富。

魏庄公社是穷,可再穷也没有当婶子的给侄媳妇五毛钱的。

这是不把桑小青这个新媳妇儿当回事。

从那以后,桑小青也不待见这个二婶。

许闻呵了一声,“还用说嘛?肯定以为奶奶的礼钱还剩很多等着分钱呢!做梦去吧!奶奶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开支可不小。年前买菜又贵,就怕不光不剩钱还得自己掏一部分钱。”

他话音刚落,只听二婶在外头问:“大哥!娘接的礼钱还剩多少?你算完没?赶紧算好,我得回去做饭,翠芝他们今晚还在家里住。”

翠芝是她的女儿。

许秋石抬头看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朱美珍气不过,开口怼她:“王玉兰,你还要不要点脸?娘才刚下葬,坟上的土都是温着的,你这么说话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老太太没了又不是我让她没的。我也老老实实在这给她守了三天灵尽了一个当媳妇儿的本分,还怎么着?再说了,留我们在这儿不就是为了算账吗?我催下怎么了?”

“你是等着算账还是等着分钱呢?”朱美珍这两天用嗓过度,声音嘶哑,说两句喉咙就疼到咳嗽。

里屋桑小青眼白都要翻上天,“她那是守灵吗?去上工都没她这么按点。早上太阳出来才来,下午太阳不等下山就走。就今天呆的时间最久还是因为她娘家来人给她磕头钱。”

外屋大姑忙打圆场:“你俩都少说两句,让秋石把帐算完,该分分,该补补。”

二婶还不干,“我可去柜上看过了!接了一千多块呢!这两天说啥也花不上一千块。你们可别想糊弄我。”

许秋石啪地往桌上一拍,捏在手中的铅笔断了,笔头飞了出去,恰好弹在二叔脸上。

二叔哎呦了一声。

二婶腾一下站了起来,“许秋石你几个意思?一说分钱不乐意了是吧?想独吞娘的礼钱?我告诉你门都没有!平日里娘逢年过节接的礼钱还有吃喝都便宜你们了。娘身后的钱你们还想独吞?想都别想!”

许秋石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他哭得太过,嗓子已经哑到说不出话,或者说,说话是无声的。

二婶见状更嘚瑟了,“怎么不说话?让我说中心虚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们,我今天特意去找过记账的吴叔,让他给我抄了一份礼簿。我也是认字的,你们谁也别想糊弄我。”

里屋,许望翻白眼,“还认字呢!也就认识自己名字,糊弄谁呢?”

许闻耸肩:“吓唬咱爸呗!”

许秋石瞪了二叔一眼。

二叔吓得站了起来试图去拉二婶,但是二婶在家泼辣也不一天两天了根本不给二叔面子。

两个姑姑看不下去,一左一右架着她,“玉兰,再闹就过了!秋石那不是在算账?又没说没你份你激动什么?”

“就是!娘尸骨畏寒。在医院时你一天没去看,回来了你也连脚印都没有一个,这会儿上蹿下跳的是不是有点过分?我二弟是窝囊,可我们许家其他人还活着。”小姑语气也不太好。

意思是你别太过分。

二婶一看所有的人都说她自己,一甩袖子就要走人,走到一半,又倒回来,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你们别想合伙把我打发走。告诉你们,想坑我们家那份钱门都没有!”

说归说,没有刚才那么横了。

没人搭理她。

过了一会儿许秋石把算好的账拍在方桌正中央,就到一旁蹲着抽烟,意思是让他们自己看。

二婶快其他人一步,一把抓起账单抄在手里,塞给二叔,吩咐他:“你快看看,一家分多少?”

“一家一百五十七。”二叔小声道。

二婶眼睛一亮,一百五十七块不算少了。

她朝朱美珍伸手:“大嫂,你先把我们家那份给我们。”

朱美珍还没等说话,二叔补了一句:“不是给咱们钱,是咱们要补的钱。”

“什么?”二婶一下急眼了,回头就拍了二叔一下,“你别跟着跪两天就跟许家人一起糊弄我!收了一千多块礼钱怎么可能还一人均摊一百五六?”

这里五个人呢,加起来岂不是……

二婶掰着指头,按二百一个算,那就是一千块,每个人减去四十……

二婶算不过来,一甩手,回头就找许秋石:“大哥,你这帐算得糊弄鬼呢?怎么可能还差小千块钱?”

许秋石想解释,实在发不出声。

朱美珍哑着嗓子喊:“难道住院不要钱啊?娘住院一个多月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你们养着娘凭什么要我们拿钱?我们又不是没去陪床!再说了,历来丧葬收的礼钱都只办丧事用,不够的子女添,多余的子女分。怎么还连住院费算进去了?”

“凭什么?就凭你嫁的这个男人他姓许!他也是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朱美珍气得浑身发抖,嗓子越来越哑,一咳嗽喷竟然带了血丝。

“弟妹,别说话了!你这是把喉咙吼破了。”大姑忙上前查看。

许问他们再也坐不住,纷纷从里屋跑出来。

许问跟许望扶着朱美珍往一边坐下。

许闻瞪二婶。

二婶明显有些怕,后退了两步,正好扶着二叔,气不打一处来,两手轮番地在二叔身上拍打,“你个窝囊废!看不见人家都要打你老婆了?你还不管?坐在这里跟个木头一样!”

二叔又羞又恼,一下子推开二婶:“你闹够了没?我娘才下葬呢!这帐我看过!医院的住院费我也看过!娘住院这一个多月花不了不少钱呢!她要打针吃药还要呼吸机。要不是收了这些礼钱,办完丧事咱们平摊的更多。而且这钱还是欠着医院的,得给人家。

老话说“欠天欠地不能欠郎中跟教书先生的钱。我也是我娘养大的,这事我不能不管。”

“你打我?”二婶急了,上前撕二叔,“你竟然敢打我!我给你生儿育女,养大他们,张罗着给你盖了房,娶了儿媳妇。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吧?竟然敢打我!”

“你别胡搅蛮缠!谁打你了,是你自己绊在我身上的。”二叔不敢还手,只敢嘴上嚷嚷。

许问眼疾手快,抄起一只差点被他们两口子打掉在地上的茶碗,重重往桌子上一墩,“闹够了没?没闹够回你们家闹去!”

“大人说话有你个小辈说话的份吗?”二婶打红了眼,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抓许问。

二婶的手还没等落到许问脸上,就被路远征抓住。

他低头看着二婶,警告她:“虽然我不打女人,但是你敢动我媳妇儿一下,我一定会把你丢出去!”

二婶抽了下手,没**。

她一向横惯了,下意识想骂,一抬头看见路远征一双淬了冰的眼,以及那一道骇人的疤,瑟缩了一下,目露胆怯。

她再蛮横不讲理也只是普通百姓,最多也就是个欺软怕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