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英没回话, 权当没听见。

石磊眼眶发红,他不是不知道宋宝英跟他越来越疏离,越来越客套。

看他的眼神早没了当初的炙热, 像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说不知道宋宝英的委屈吗?多少也知道。

说不知道亏欠她吗?那不现实。

在这里的战士,每一个提起自己的父母妻儿都能潸然泪下。

他们无愧身上这身绿色的军装, 却都无一例外愧对父母妻儿。

父母含辛茹苦把他们养大,才刚刚独立, 半分回馈都不曾给就背着行囊从军,留给父母的只有背影和担心。

父母一天天头发发白, 他们不曾尽孝不说,说不准父母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亦或是赶不回去见至亲最后一面。

没好好相处过几回的姑娘娶回家, 照顾不了,疼惜不到,放任她一个人融入自己家这个对新媳妇儿来说完全陌生的家庭。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十有八九会错过。

至于那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婴儿,从他(她)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到蹒跚走路, 再到上学。

他都是缺席那个,每次见面,第一句话都是“又长大了不少!”

没尽过父亲的责,这一声“爸爸”也听得不是滋味,孩子跟他们并不亲厚,偶尔回家孩子都抗拒同床。

知道,改变不了任何现状,也一直不知道怎么去弥补。

只能每次见面努力的对她好。

却没想到, 如今,她是真得不需要他。

许问也看出来了这一点,估计要不是离婚还不盛行,宋宝英早就跟石磊离婚了。

她不是耐不住寂寞,也不是怕吃苦,只是她理解石磊的不容易,体贴了包容了。

石磊却不知道她的委屈,没安慰过,或者安慰的永远不在点上,最起码没真正的懂过她。

一时间这一角空气都让人觉得压抑。

许问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种气氛,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劝宋宝英?

她说不出口。

曾经有句话在网上很红:“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没吃过宋宝英的苦,无法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劝她再包容再忍耐。

良久,石磊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力道很重,声音很响,惹得周围人都看过来。

路远征抬头,目光一圈扫过去,“看什么?拍个蚊子!”

战士们齐刷刷地又把目光收了回去,恢复刚才的动静。

他们又不傻,这得跟蚊子有杀父之仇,才能拍出这样的动静。

还有,现在有灯,光线比以往好,有眼尖的战士看见他们教导员脸上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这打蚊子也太……!

但,主官也不是他们能议论的,假装不知道没看见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良久,许问抬手在宋宝英手上轻拍了下,“嫂子,明天我请你吃甜点吧?”

今天这场合不适合深入聊天。

宋宝英点点头,“那我可有口福了!一直听说你做的甜品特别好吃!”

话题就这么扯开了。

不管宋宝英多少委屈,在外她跟石磊就是夫妻,面子还是得给。

闲聊了几句,气氛才稍微缓和一点,又陷入另外一种悲伤。

有个词叫生离死别。

这一晚是送别宴,意味着前两个字,生离。

老兵们今晚都换了白碗喝酒,怎么痛快怎么来。

入伍这些年,只有今晚,他们能在军营里放开喝,不用再守任何规矩。

与之对比明显的是新兵。

新兵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坐在马札上。

腰背挺直,双腿与肩同宽。

不管会不会喝酒都没他们份。

都安安静静得在他们教官的带领下,像一群看客一样,撸串看着老兵痛快喝酒痛快哭。

许问看见很多新兵脸上闪过迷茫,现在的他们大约还很难体会老兵现在的心情。

刚开始气氛还是很欢快的。

老兵们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串,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声嘚瑟。

“劳资明天就能回家了!回家!你们羡慕不?”

“老婆孩子热炕头!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

“再也不用听哨起床,不用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不,我以后都不叠被子!”

“主要再也不用听着炮火声提心吊胆的!回家过年我都不许家里放鞭炮!”

“……”

不退伍的战士们,也都笑嘻嘻地说着恭喜。

“羡慕!特别羡慕!代我给嫂子问好!”

“你想的美!回到家就不用工作了?就不用赚工分了?还是得按点起,说不定比我们起的早睡得晚!”

“等我退伍回家了我也不要叠被子!”

“愿以后再无战争!干杯!”

“……”

几碗久下肚,聊天风格就换了。

老兵们各个含着泪,不退伍的战士们,也眼中含泪,甚至嚎啕大哭。

“我不想退伍!不回去能咋办?家里老爷子要退休了,非要我回去接班!”

“这一走就回不来了!我穿这身衣裳十六年!脱下来我舍不得,知道吗?”

“我是不敢回去!十二年,很多习惯已经养成了。咱们这里跟外面的世界不一样!我怕我回去不适应。可再不回去我家丫头都要长大到嫁人了!我都没好好抱过她!”

“我当初是被家里人强给扔到这里来的。家里嫌我混说管不了我。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连床都没自己铺过,做梦都想着回家。天天盼日日盼,好不容易盼到今天。然后……我后悔了!退伍申请批下来那天我就后悔了!这辈子我都没第二次机会再穿上这身衣裳了!”

“……”

留下的战士还得反向安慰。

“回去吧!每天按点上班,按点下班。没事干了溜溜鸟钓钓鱼,日子咋也比现在轻松不是?”

“你穿这身军装的时候还得干仗。现在和平年代没仗打了,在哪都一样!回家歇歇,多陪陪老婆孩子。”

“就是!再不回家连女婿都给你找了!小棉袄多好?回家好好教孩子。”

“你哭个屁!一天到晚就数你嚎的最欢!天天吆喝退伍退伍的。赶紧回家当你的少爷去!想当年你刚新兵入伍时没少给老子找麻烦!老子是你的班长不是你的保姆,一天到晚伺候你伺候的都想给你扔出去!”

“……”

老兵们喝嗨了也喝醉了,语无伦次的笑骂嬉闹。

他们舍不得,舍不得这身军装,舍不得这群战友,也害怕重新融入一次环境,确切地说怕再也融入不了普通人的世界。

战士们没有禁酒令但是彩虹岛有限酒令,只能浅尝辄止,安慰着要退伍的老兵们。

路远征跟石磊也被叫了过去。

曾经他们带过的退伍老兵都纷纷给他们敬酒。

敬完就开始骂他们。

说路远征当年多不是东西,训练是真狠,把他们当牲口一样!

路远征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挑挑眉,“劳资不对你们狠,你们还能站在这里骂我?”

坟头草都得一人高。

其中一个骂着骂着哭出来了,“我很少过生日,也很少记得自己的生日。可我下连队以后过得第一个生日我记得!那天下雨,很大的雨!我们在外面训练结束后又冷又饿又累!”

多数新兵入伍时都是十八岁左右的年纪,正好是怎么都吃不饱也不长肉的年纪。

训练一天结束,确实累到不行饿到不行。

但新兵训练往往把孟子“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空乏其身”这几个词体现的淋漓尽致。

口号是“流汗流血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

事实是,真有新兵一边哭着喊口号一边训练。

要不是入伍后就没了自由身,很多新兵早打退堂鼓转身回家了。

可他们没后悔的机会,只能咬着牙练。

大雨瓢泼还得站军姿。

那一天,恰好是这个老兵入伍后过得第一个生日。以为要像以往一样饿着肚子回班里,结果全班被带到了食堂。

一锅热气腾腾的炝锅面条。

其实那会儿面条已经泡了一段时间,软塌塌的。

可班上所有的人都狼吞虎咽,包括他。

他是一边哭一边吃那碗面。

他端着酒碗跟路远征碰了一下,“路营,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他们都不知道,我的面条碗里还有一个荷包蛋!”

“你是不是傻?大家都知道。”其他人拆台,这是惯例,每个人都一样。

路远征其实已经不记得这个小插曲,每年都会有新兵入伍。他亲自带过的也有几千人。

每个新兵来队第一年都会给过生日。

哪怕在战场上。

不过如非必要,战场也不需要新兵上。

别看有时候老兵经常欺负新兵,使唤他们跑腿,比如帮着买个烟或者给洗个衣服。

真上战场,老兵就像护小鸡的母鸡一样,把新兵保护在后方,他们不倒下,新兵就是安全的。

在路远征的记忆里,那个雨夜的一碗面只是例行公事,却成了一个战士一辈子难忘的记忆。

石磊也差不多,事实上他比路远征资历更老,带过更多的兵。

路远征升的快跟他平级是因为路远征的军功章都是在战场上拿命换来的。

是一次次实打实的军功累积起来。

石磊比路远征,稍微差了那么一点,在资历上加了一点分。

当然,仅限于跟路远征比,跟其他同级比,他也是佼佼者。

许问转头见宋宝英怔怔地望着人群中的石磊,沉寂的眼中隐约有光闪烁。

也许她又想起了年少时,那个让她心动的少年。

许问本想问她要不要回家,见状什么都没说。

一直那群人闹到差不多了,才开口。

家属们早已经陆陆续续撤离。

这样的场合对家属们来说也就是来吃饭的,这是男人们的送别宴。

她们不能很好的代入只能做到不打扰他们。

回去的路上,许问还是开了口:“嫂子,是不是觉得这样的石教导员是你没见过的?”

宋宝英还是点点头。

“他把他好的一面都给了国家给了战友,留给你的总是背影。我知道没经历过你所经历过的苦楚,说什么都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还是想说,也许在岛上多留几天,你心里很多执念也许就有了答案。”

宋宝英没一口回绝。

许问回头看了眼海滩上还热闹的男人们,想了想邀请宋宝英,“要不,嫂子现在去我家玩会儿?反正石教导员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宋宝英下意识摇头:“文文会找不到我。”

“没关系的,一会儿我让冬生告诉她一声。”

宋宝英好奇道:“我发现你跟路远征都不怎么管冬生。由着他四处跑四处玩。”

“冬生是个很乖的孩子他不会去危险的地方。”许问想起上次冬生闹离家出走,又纠正了一下刚才的话,“一般不会去。再说,孩子只是小又不是傻。他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想去玩的地方。我们总借着担心之名,把他们束缚在身边。自己累孩子也少了很多乐趣。”

宋宝英若有所思。

“我家到了,嫂子进来坐坐吧!不差这一会儿。放心,这岛上很安全。”

宋宝英略一犹豫点了点头,跟着许问回了家。

一进门好奇地打量。

她一直觉得自己算个爱干净的,也比较喜欢收拾,弄得小木屋够温馨了,跟许问一比,感觉自己那房子像个茅草屋。

“怪不得大家都夸你,你这里真好!”宋宝英由衷赞叹。

夸奖其他人的木屋,最多的形容词是温馨。

如果让宋宝英用一个词来夸奖许问家,她会选择舒服这个词。

没有特别华丽的家具和装饰,就是舒服。

视觉上的舒服,心理上的舒服以及身体上的舒服。

窗台下有一张竹制的摇椅,茶几像个大型根雕,沙发椅上铺着厚厚的垫子,旁边还有一个不知道叫什么但是一看就是用来坐的东西。

很软很舒服,还能弄成各种形状。

许问正好端着两杯奶茶出来,注意到宋宝英的目光,主动给她解惑:“这叫豆袋。你可以试试,很舒服的!”

宋宝英自小家教良好,到了别人家很少会失礼,但还是没经受住豆袋的**,坐了上去。

“啊!”

豆袋太软,宋宝英没防备吓了一跳,随即像个发现新宝藏的小孩子一样,摸摸看看。

许问把给宋宝英的那杯奶茶推到她面前,“嫂子,我自己做的奶茶,尝尝?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喝冰的,所以单独用碗装了些冰块。可以自己加。”

宋宝英晚上情绪不好,没怎么吃东西,闻见香甜的奶香味,还有来了胃口,道过谢之后,学着许问的样子,往搪瓷缸里加了一些冰块,送到嘴边尝了一口,眼睛亮了,“真好喝!”

“是吧?”许问眯起眼,嚼着劲道的珍珠,“甜能让人心情变愉快。”

宋宝英听出来许问这是在安慰自己,道了谢,“这次来岛上,最开心的事就是认识你!”

许问轻笑:“你这样说,石教导员得伤心哭了。”

“他才不在乎。”

许问摇头,“不是不在乎,只是不会表达。我来岛上也差不多一年了。因为路远征的关系,跟石教导员打交道的时候比较多。每次他来我们家吃饭总会提起你跟文文,说很想你们。”

宋宝英没说话,这样的石磊她没见过。

许问想起一件事,问宋宝英:“嫂子,你说你生孩子石教导员没能赶回去?”

宋宝英点点头嗯了一声,“说是执行任务。”

具体干什么就不是她能知道的了。

“那后来他回家看你跟孩子说什么了吗?比如说没说过特别自责特别内疚?”

宋宝英想都没想就摇头,“没有!从来没有说过!他要是会说这样心疼人的话,我也不至于现在活得跟个怨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