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青衣,一如当年

转眼已至岁晏, 大街小巷都开始张罗着,准备过一个安稳的新年。

天下百姓都以为自己不日便会死在妖皇手下,不料前些日子开始, 妖皇竟好像突然改了性子,未曾杀害一人。

更为蹊跷的是, 他还派了两位清正大臣,在全国各地兴修民利, 恢复民生。这些日子以来, 原本荒芜破败的人间,竟然又有了生气。

有人传言, 说这妖皇曾经是个心怀百姓、忧国恤民的君子, 只是不幸被阴险狡诈的妖魔控制, 这才成妖入魔, 成了那般血腥狠辣的妖皇。而前些日子, 他又得高人相救,清醒过来,极为悲恸,决心弥补自己所犯的罪过。

真相究竟是怎样的,没有人知道,这些传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没有人会去深究事情背后的血与泪。对百姓而言, 只要陛下不再迁怒与民, 不再血腥杀戮, 便是极好。

他们也渐渐大胆起来, 摆摊开市, 赶做对子, 为新年忙碌着。

人世间, 竟还开始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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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前夕。

在宽阔的皇家庭院内,沈长弈命人布下了一整桌的美食佳肴,单是甜食,便占了大半张桌案。

千祈坐在沈长弈面前,看着自己面前的甜食,眉眼弯弯:“谢过陛下,陛下今天可真好!”

沈长弈定定地看着她,玄色衣襟衬得他皮肤愈加白皙。闻言,他的面色有些不大自然,耳根泛起一层薄红。

“快吃吧,话倒是这么多。”

千祈弯唇一笑,拿起了檀木所制的筷子,正欲对着面前的拔丝红薯下手,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便又放下了筷子,对沈长弈说道:“沈长弈,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沈长弈微微一怔,闷声问道:“何事?”

千祈凑到他面前,眉眼间不改温柔:“既然是新年佳节,也不能单单是我们开心啊。不如把宫中众人都叫过来,大办宴席,一起热闹热闹?”

沈长弈面色一沉,语气凉凉淡淡的:“本座不喜热闹,况且……如此,成何体统?”

千祈撅了撅嘴,讪讪地坐了回去。

突然,她又心生妙计,捏起指端,轻念咒诀。须臾之间,桌案上金光一亮。

沈长弈被这金光吸引了注意,一抬眸,一碟精致清香的念心糕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他修长白皙的手微微一僵。

神女在他面前,笑得纯澈烂漫:“就拿这个做交换,好不好?”

沈长弈抿唇,未发一言,只是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动着。

见沈长弈没有回应,千祈干脆端着念心糕,再次凑到沈长弈跟前,拽住他玄色的衣摆,轻声道:“你就答应我吧……再说了,世上怎么有人会甘愿孤寂呢?对不对?”

沈长弈看着她的笑颜,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踟蹰须臾后,他悄然敛眸,轻轻应了一声:“嗯。”

于是,新年前夕,久久沉寂的皇宫格外热闹起来。

大家原本多有拘束,但得了千祈的准允,也便跟着她来玩闹起来。大家拉着锦缎红绸,装点着原本单调的房屋,张灯结彩,题画对子,阴沉森严的皇宫,竟也能如同寻常街巷,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沈长弈所在的桌案,他们自然还是多有顾虑,不敢靠近的。但他们三五成群,聚起一桌一桌,欢声笑语弥漫了整个院落。

少温也格外有心,提前准备了酒酿。他拿来了一壶青瓷所盛的梅花酒,笑着说道:“陛下,夫人,如此佳节,当配佳酿呐。这是酝酿了整整三年的梅花酒,味道奇香,你们快尝尝。”

沈长弈还未说话,千祈便迅速起身接过了梅花酒:“谢谢少温!”

沈长弈看着她,淡淡道:“你确定要喝吗?”

千祈眼疾手快地拿出两个瓷杯,倒出了两小杯,边倒边说:“为什么不喝呢?哇,你快闻闻,这酒果真是奇香!”

沈长弈微微蹙眉:“也不知是谁,曾经半夜跑出去喝酒,醉得一塌糊涂,还让本座半路抱回去的。”

千祈嘴角一抽,尴尬地笑笑:“陈年旧事,陛下就不必再提嘛,给人留点面子。”

沈长弈盯着她,不置可否。

见他不语,千祈默默地伸出一根手指,语气甚是委屈:“就一杯。”

沈长弈微微挑眉,而后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得了他的默许,千祈顿时分外开心。她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霎时间,清香四溢,恍如雪水融梅,要将人永远溺在其中。

她一时收敛不住,一口便将余下大半杯尽数喝下。

“沈长弈,真的好好喝!”她月泉般的双眸中,笑意仿佛要溢出来。

看她喝得这般开心,沈长弈倒有些好奇这酒的味道了。这般想着,他便也跟着拿起酒杯来,送至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确实清香醉人。

一杯下肚,回味悠长。他又拈起酒壶,欲再倾倒出一杯,谁知自己的手还未触及酒壶,便被身旁的少女攀了上来。

——千祈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他的身边,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面染薄红,醉眼迷离。

沈长弈收回手,轻叹一声。

竟这般容易醉。

他微微倾身,正欲将她扶正。就在这时,千祈伸出纤纤素手,抚上了他淡薄的眉眼。

沈长弈倏然间怔住。

鸦羽般的眼睫在千祈温热的手心下轻轻颤动着,有种微妙的触感。

千祈意识不大清醒,嘻嘻笑了起来,喃喃道:“沈长弈,你今日怎么这般好看……”

沈长弈没有说话。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呼吸陡然间急促起来。

她迷离的双眸中浸满了柔波,宛如春水潋滟,要将他溺毙在其中。

明明是她好看才对。沈长弈这般想。

得不到他的回应,千祈也丝毫未察觉。许是她真的醉得厉害,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声音又轻又软。

“沈长弈,你这般好看,应当多笑笑才是……”

“沈长弈,别去……那是我的命运,不是你的……”

“沈长弈,不是的,都不是你的错……”

有些话,沈长弈并不能听得懂。但见她不停地说着,他便也跟着,一遍遍轻声应答着。

“嗯,我知道。”

只是她这般醉着,也不是办法,况且夜里风寒,还是要赶紧回殿中休息为好。

沈长弈回眸,正欲吩咐一旁的侍女,却突然发现周围的人竟全都不见了。

——这少温倒是极其识趣,见千祈醉入陛下怀中,慌忙带着所有侍女、侍从一同下去了。

沈长弈:……

无可奈何,他只好亲自抱起了千祈,将她送回长乐殿。

在他的怀中,千祈轻轻抬眸,目光似乎较方才清明了些许。

她又开口,说道:“沈长弈,你怎么总穿一身玄衣啊……明明你穿青衣最好看……”

沈长弈敛眸看着她,这次,他却久久没有应答。

他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一身玄衣,似乎第一次觉得,这样的颜色是如此冰冷。

良久后,他轻启薄唇,强撑住冷淡的面色,想嘴硬地说,本座爱穿什么,便穿什么。

可看着她纯澈动人的双眸,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嗫嚅了许久,终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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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千祈是被响彻云天的炮竹声吵醒的。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双眸,伸了伸懒腰,迷迷糊糊地打开窗户,却见天光大亮,刺得她眼睛生疼。

天呐,这都什么时辰了!

千祈慌乱地穿好衣服,梳理好头发,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倏然间,手上的动作一顿。

昨晚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隐隐浮现。朦朦胧胧中,她似乎是醉了,然后……她好像还扑入沈长弈怀中,说了好多话……说什么他好看,喜欢他穿青衣……

之后的事情,她便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天呐,她不会后来说了什么胡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吧?

千祈脑子嗡嗡作响,原本清醒过来的脑子顿时又有些发热。她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原本白瓷般的脸上泛出一层薄红。

啊,罢了罢了。千祈慌忙摇了摇头,不想再去深想。

整理好衣衫过后,她便推开了殿门,想着出去走走。

她的素手堪堪推开殿门,便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千祈有些意外,低声唤了他的名字:“少温?”

少温似是在殿前等了许久了,一见千祈出来,面色一喜,两眼放光,神态是根本掩盖不住的激动:“姑娘,太好啦!陛下他……他终于……太好啦!”

由于太过激动,他有些语无伦次,千祈倒是听不明白:“什么啊,沈长弈他怎么了?”

少温稳了稳呼吸,递给了千祈一张锦帛。千祈好奇地接了过去,展开来,目光细细地扫过每一个字:

“昔日顾家,满门忠魂,丹心碧血,可昭日月。然奸臣横行,致沉疴痛疮,劣然一炬,可怜焦土【1】,其焰也烈烈,其灭也草草!身既死兮,热血难凉,魂魄毅兮,尤为鬼雄【2】!吾每念之,潸然涕下,不忍寒忠,特覆旧案,赐忠良之名,以昭天下!”

沈长弈……翻了顾家的旧案!

一旁的少温终于缓了过来,高兴得热泪盈眶:“姑娘,你说的对……看起来难上加难、毫无可能的事,你做到了!陛下他、他终于能直视自己的过往,解开了一段心结了!”

千祈阖上锦帛,微微怔凝须臾后,望着玄天殿的方向,灿然一笑。

笑着笑着,却不由得湿了眼眶。

她看见了沈长弈。

一身青衣的沈长弈。

他堪堪迈出殿门,长身鹤立,又朝着她的方向,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冬日浅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青衣泛着流光,却是那般温和,似乎散发着一种温柔却神圣的力量。

二人相顾无言,两颗心却在看不到的地方,互相触碰着。

一如当年。

作者有话说:

【1】化用杜牧《阿房宫赋》中“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2】化用屈原《九歌》中“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