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瑾白,是你没用

回到书房后, 沈长弈渐渐冷静下来,但是眼尾的血色却好像隐没起来了一般,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散去。

这些日子, 他的面色也更加苍白,苍白的几乎有些透明, 宛如将化的冰雪,尤衬得红唇似血, 眼角阴魅。

他的阴鸷目色中渗着寒意, 原本清冷的气质倏然间变得阴狠乖戾起来,一瞬间仿佛从温润公子变成了嗜杀权士。

停顿须臾后, 他伸出骨节分明却过分苍白的手, 有意无意地抚上自己的薄唇, 似是在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而后, 他冷冷地勾起薄唇, 笑意如同浴血的彼岸花,灿烈而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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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浩瀚,一时间风轻云淡,刹那间又风起云涌。万里连朔漠,千里降尘归,就像一个个孤独渺小的命运。

越往西北方向去,天气便愈加干燥, 数不清的灰尘漫天飘扬, 粗粝的沙砾反复摩擦着人们的脸庞, 让人们举步维艰, 呼吸不畅。

但是陆瑾白率军作战多年, 早已习惯了各种苛刻的环境。他穿着伪装好的衣服, 在暗道口检查着这份补给。

渡过这条暗道后, 便算是偷天换日地过了天海关。这里是他细心护送的最后一程。过了天海关后,便是无边无际的荒漠。荒漠中再无把守,死士们便可以将补给安然地运送到边沙地区。

只是天海关控制着边塞要地,自是有重兵把守。他不得不亲自护送到这里,保证这批补给的绝对安全。

一旦这批补给出了差错,便是意味着几万边沙重军的性命都被抛弃。他们只能在荒无人烟的绝望中死去,而陆瑾白与沈长弈的计划便要再次落空。

这次,必须万分谨慎。

他轻叹一口气,带领着部下的人,开始往漆黑深沉的暗道里走去。

暗道很黑,再往里走去,就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陆瑾白派人点起火把,勉强照着明。四下里透着死亡一般的寂静,他们的脚步声、车轮声便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沉重。

“都注意点,别把粮食点着了。”陆瑾白边向前走,边吩咐道。

他目光认真,仔细地看着脚下的路,同时不忘提高警惕,敏锐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后,陆瑾白估摸着路途差不多已过半,便转过身来说道:“大家可以原地休息——”

话还没说完,突然间,原本万分寂静的黑暗中突然传来“嚓——”的一声响动,陆瑾白心下波澜大惊,止住了后半句话,慌忙示意所有人屏声凝息。

他慢慢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同时右手悄无声息地抚上腰间的匕首。他的面色很凝重,由于紧张,呼吸也带着一丝沉重。

他向着远处黑暗的地方,开口呵道:“何人?还不快快现身?!”

黑暗寂静如夜,没有任何回应。

陆瑾白顿住脚步,慢慢举起火把,用那一片局限的光亮一寸一寸地探查着黑暗。

正在凝神专注之际,突然间,他的上方又是“嚓——”的一声响动。陆瑾白眼疾手快,慌忙把手中的火把对准声源处,而手中的匕首也在刹那间横光掠影,飞速出鞘。

只听“哗——”的一声,匕首划空而刺,紧接着,血花四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扑腾了两下,而后跌落在泥土中。

陆瑾白将火把对准它,没想到竟是一只蝙蝠。

他的功夫很高,那一刀下去,劲道十足,锐利无比,这只蝙蝠在一瞬间便被划成两半,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众人见此情形,纷纷松了一口气。陆瑾白也收回了匕首,剧烈跳动的心也渐渐平复。还好,还好,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对于如此重要又风险极高的任务,陆瑾白也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他交代道:“大家继续向前走,记住,在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所有人都给我提高警惕!”

众人连忙应声:“是!”

接下来的半程,在暗道中倒是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很快,原本的黑暗中渐渐透出些许刺眼的光亮。他们知道,自己都已经穿过了暗道,渡过了天海关。

朝着光的地方走去,入目之景渐渐开阔。他们依次走出了暗道,沐浴在万里无垠的大漠风光中。

长河落日,烽烟孤直。枯草逢生,碎石走沙。金丘在无尽暮光中起伏,似明潮暗涌的沧海。风光无限,尤衬得人如草芥。似浮萍,若未归的雁。

陆瑾白站在这瑰丽风光中,淡淡地勾起嘴角,自言自语道:“好久没打仗了。再次看到边关之景,倒觉得亲切。”

“将军何必忧心。您的反叛计划,不是正在实现么?”这时,人群后方突然传来突兀的一句话。

这话看似无意,听起来倒显得冒犯得很,陆瑾白微微蹙眉,目光顿时变得严厉:“何人在言语?竟如此不知轻重?!”

那男子似乎也并不怯惧,举着还未熄灭的火把,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陆瑾白并不想因为一些小事耽误补给的运输,便努力平复自己的怒意,淡淡道:“你可知错?!”

男子顿住脚步,静静地站在原地,竟是一言不发。

陆瑾白怒意横生,抬高声音呵斥道:“我在问你话!”

话音落后,男子终于有了动静,他缓缓抬头,就在陆瑾白以为他要开口认错的时候,他突然勾起嘴角,望着陆瑾白,轻蔑地笑了笑。

他开口,急速地吐出两个字:“动手!”

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人群中突然抛出五六个火把,全都精准地扔在了补给的粮车上。一刹那间,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火舌蔓延地飞快,渐渐吞没着无数人盼望着救命的粮草,将它们化作灰烬。

霎时间,人群炸开了锅。陆瑾白也顾不得问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他的眼里只有那大火燃烧中的粮草。那是边沙无数将士的命,是他和沈长弈的热血过去,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他的双目通红,声音嘶哑,大声嘶吼道:“愣什么?!还不灭火?!!”

但是粮草干燥,大火蔓延得极快,周围又没有大量的水源,他们根本来不及扑灭这大火。伴随着火势的蔓延,队伍也都全乱了,人们慌慌张张,手足无措,局势一度失控。

他转头看向那始作俑者,目光无不凶狠:“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又握住腰间的匕首,三两步就要冲上来。可还未等他接近那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涌出大量的士兵,将他们所有人都重重围住。

人群更加慌乱,陆瑾白抬眸,看着周围重重围上的士兵,面色渐渐变的苍白。

士兵让出一个通道,缓缓走出了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他气度华贵高傲,平静地吐出几个字:“他是本太子的人。”

竟是沈钰!

陆瑾白脸上几乎血色全无,握住匕首的手也在剧烈地颤抖。

他带领着部下一步一步筹划,小心谨慎,千算万算,竟没算到,沈钰的人居然混了进去。

沈钰对他,竟提防至此,算计至此。

沈钰看着他,眼神似是蔑视,轻轻地笑了笑:“陆将军,好久不见啊。”

陆瑾白知道,自己此时没有退路,只能尽力一搏。

他向四下的部下们示意,命令他们开始动手。可还未待众人拔刀,就听见沈钰平静的声音:

“本殿今日只要陆瑾白。其余者,若此时缴械投降,本殿可恕其无罪。”

他淡淡地看向面前的众人,目光是那种胜券在握的波澜不惊。

正要拔刀而起的人们渐渐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陆瑾白深吸一口气,不由得沉声道:“你们在犹豫什么?难不成,你们都要造反不成?!”

“将军说的什么话,”沈钰温声笑道,“在场的诸位协助当朝太子,捉拿叛将陆瑾白,当享无上荣誉,朝廷可彰其后半生衣食无忧,如此利国利民,怎么能叫造反呢?”

陆瑾白抿唇,冰冷的目光直直地对上沈钰,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那是兵器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清脆的声响越来越多,众人纷纷都扔下了刀剑,哗啦啦落了一地,像是什么东西完完全全碎掉的声音。

他们朝着陆瑾白,抱拳行礼道:“将军……对不住。”

陆瑾白缓缓阖眸,似是不忍去看,不忍去面对。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本将这些年,待你们不薄。”

沈钰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冷笑道:“可是在生死存亡关头,你护不住他们。”

“陆瑾白,是你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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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宸王府书房。

沈长弈撕碎了一张张书信急报,桌案上的陈设被砸的不成样子。他用力捶着墙壁,连手背洇血都浑不在意。

他的声音沙哑,按捺住层层上涌的疯狂: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如今边沙重军没有补给,只能等死,陆瑾白被押入地牢,等待审判,所有的计划和心血一夕之间便化为齑粉,再无下策。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时,书房门口传来动静。沈长弈没有回头看,语气很淡漠:“愣着做什么,进来。”

少温怯怯地走了进去,把东西稳稳地放在桌案上,而后抬眸,看着沈长弈的脸色,似有言却不敢说。

沈长弈有些不耐:“说话。”

少温只好说道:“殿下……婚服……陛下把婚服送来了,说让您和千祈姑娘快试试,这月末……这月末成亲,到时陛下会亲自到府上。”

听到这句话,沈长弈才终于转过身,注意到了桌案上的东西。锦衣华服,凤冠霞帔,婚服当真是花费了心思,金线刺绣勾勒出精致的花纹,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就像他曾期盼无数次的那样。

只是今日面对着这婚服,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烦躁地拂袖,道:“送去千祈的房间,派人服侍她好好试试。”

“是。”少温拿起婚服,应答道。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长弈的神色,犹豫着又说道:“殿下……对于陆将军的事……陛下下令,召百官立即进宫议政,包括……您。”

沈长弈瞳孔骤缩。难不成……沈昭是起了疑心?还是说,沈钰又查到了什么?

他顾不得思考那么多,只能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准备着接下来的对策。

他起身,拿起挂在一旁的斗篷披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屋门,道:“备车。”

“是。”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脚步一凝,又补充道:“记住,派人看管好千祈。若是再出什么差池,本王唯你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