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泽玉从未想过自己会心悦何人。

他从小就对经商没兴趣,不喜欢算账,独喜欢四书五经诗文词曲。好在他父亲开明,不曾强迫他学经商,也或者是因为他大哥是块经商的料子,总之他就被特许不必学经营看账,只管一心读圣贤书了。他天资聪颖,家塾先生对他很是赞口不绝,认为他他日必定成材,名列皇榜。他也心向往之,想当官入仕,出人头地,做一名为民请命的好官。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

只可惜小皇帝慕千胤的城府和算计让他对从政很失望,他明白,这江山总归还是帝王的江山,他为民请的命,最终还是为帝王史书做注脚罢了。他年纪轻轻,就已然明白古人归隐山林自绝于庙堂是何原因了。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就好,没什么能让他难过的。

只是一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也叫他心中泛苦——他竟喜欢上了那个相国寺的年轻和尚。

在阳城的时候,他便与明空颇多接触,明空是个话不多,但对禅理和佛性悟性极高的人,他虽饱读诗书但也很难辩过他。而且他武功很好,据说经常和裴容白切磋武艺和棋艺,想拿裴容白是何等人,便知他是何等人了。

他很欣赏明空。

两人乘车一同回京都,有一回,他想起什么,问正在马车中盘坐打禅的明空:“不知法师是怎么出的家?”他只知道,明空是与佛有缘才出的家,但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出的家,如何与佛结了缘。

明空睁开那一双澄澈空净的双眼,望着他:“小僧曾是富贵子弟,承父训,读书考试做官,只是觉得向来不得意,如鱼离水,云遮月,夜无星,春无雨。”

他的嗓音低沉,连取四喻,大约是想表示他有多么的烦心读书。

又言:“后来十六岁那年的一日,我随我母亲一同去相国寺进香,我在泉眼边听到有人诵经,念的正是‘往昔所造诸业障,皆由无始贪嗔痴……’大约有善男信女在忏悔,可我却一下如醍醐灌顶,只觉法喜充满,清凉顿生。于是我便要留在寺里出家,我母亲舍不得我,但主持说我与佛有缘,若是不舍了我,恐怕人间也留不住我,于是她便放我归来。”

乔泽玉静静听着,双眼望着他,只觉他法相庄严:剑眉隐隐入鞘,双目似佛前明珠,鼻梁挺而不险,莲口微抿,端的是佛陀菩萨之相。

原本这样子是断断不能亵渎的,可偏偏乔泽玉在此时想道,若是此人到红尘中来,该是如何光景?这种奇妙的想法在他心中生根后,就渐渐发芽,茁壮成长。

于是在讨论禅理、论佛之时便有了几分有意的撩拨,如蝴蝶飞过一潭碧水,想以五彩的翅膀掠起一丝涟漪,只可惜他不知道,蝴蝶的翅膀太小,搅不乱那一谭碧水,哪怕撩起了涟漪,须臾之间,也终将归于平静。

风是永远吹不乱碧水的,如同那一方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该?

乔泽玉到底是红尘中人,动了情,心中就有执念,有了执念,便放不下。于是回了京都之后,便也常常跑去相国寺找明空,他长得温润、聪慧,又是出了名的清正言官,连相国寺的大和尚见了也对他心生好感,更不会去想他对自家后辈存的是什么心思。

明空刚开始不知道,哪怕察觉了也不往那一处想,只以为乔泽玉喜欢与自己谈论佛理和对弈,乔泽玉是个很聪明的人,与他对弈伦佛都趣味良多,算是裴容白之后的又一可交之友。然而时间久了,乔泽玉那眼神就藏不住了,每每望向他,眼底都蓄满了春日溪水一般温柔多情的目光,明空毕竟未经人事,一开始脸红心跳、心如擂鼓,只是时间一长,便也平静下来,又成那一方无波的碧水了。

他善意地提醒乔泽玉说,乔御史,你我毕竟身份有别,还是不要交往过密,免得耽搁御史的公务。

乔泽玉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难道我耽误法师清修了吗?”

明空哑然,他若说没有,乔泽玉便可以继续来,他若说有,不就承认自己受了乔泽玉的影响吗?他知道乔泽玉的辩论是很厉害的,他无论怎么说都是错的。

他只好从此闭门谢客,谁来都不见。

乔泽玉也很识趣,再也不去了。当然,另一方面是景王谋反,形势危急,他也无心再谈风月。等再见到明空时,竟是来救他于狱中,这和尚还第一次搂了他的腰,他自然十分惊喜。后来,见他与自己一道离开京都,同往临安,便愈发狂喜不已——这和尚还俗,此生有望么!

可明空却说,他虽不回京都,却要去灵隐寺了。

乔泽玉失望至极,但想想也是——从佛祖那里抢人,哪里抢得过?

一路上,乔泽玉一直跟着他,走到哪里都跟着,反正彼此都知道这回事,他还矜持什么?他尤其喜欢看和尚英气而沉静的眉眼,常说一通歪理之后伸手摸他的眉眼,然后感慨说:

“唉,幸好你真不会降妖,否则那些女妖精见了你,不把你生吞活剥采阳补阴才怪呢!”

明空只是微笑,心如止水。

然后乔泽玉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这男妖精要采阳补阳,和尚你愿不愿意?”

他亲眼看见明空红了耳朵。

这是他俩最暧昧的时刻,此后桥归桥路归路,山门俗世,两重世界。

直到临安城中莫名其妙传出他喜欢上一黄裙女子的谣言,这个号称要皈依我佛、一生侍奉佛祖的和尚竟然坐不住了,跑来他面前,炽热地、虔诚凝望他,就像日日年年跪拜他的佛祖一般,对他说:

“泽玉,你就是我的佛祖!”

“这大不敬的话你也敢说!”乔泽玉一边骂道,一边唇角飞扬。

明空亦笑起来,笑容中带着一丝烟火气:“灵隐寺主持师父说我红尘未了,将我赶出来了,不知乔公子可否收留我?”

乔泽玉怔怔看他,眼中带着狂喜。

“在下名叫赵嘉陵,还请乔公子余生多多指教。”

乔泽玉便回过神来,这和尚,亏得以前做和尚去了,要不然得撩多少姑娘来!还好现在是他的人了,真是万幸,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