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什么都想知道，什么
他的话并不抑扬顿挫，也没有重音，如同低年级小学生不带任何修饰的朗读，平淡、朴实，但听在李志贤的耳中，却是万分惊心。
这不速之客怎不但一口叫破自己身份，还连带着看破了唐赛儿的身份，他对圣教究竟知道多少？
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此人不会强留，李志贤也不敢走了，圣教毕竟被朝廷通缉，万一此人泄露了圣教的事……
李志贤的心里猛地下沉，难道是锦衣卫？
广西属于未开化之地，以土官、土民为主，流官和汉人都很少，不知道当地有没有常驻锦衣卫？还是锦衣卫从汉地追杀过来？
当初选择从海上难逃，就是看中了朝廷对西南的控制力很弱，政令很难执行，没想到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命运的安排？
此处是凤凰山的深处，连山下山的小道都没有，真正的荒山野岭，除了很难帮上忙的焦大典，自己真是叫天不应了。
李志贤觉得自己冤枉得要死，原本过着很舒心的日子，因为太敬业，劳累到晕倒手术台，无缘无故来到大明，一直过着东躲西藏、食不果腹的日子，一天都没有享受过，如果知道上天跟自己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那天凌茹雪在的时候，自己就不该放长线钓大鱼……
雪儿不是不愿意，只是不敢，如果自己稍稍用点小手段，山中数日的独处，怕不是生米做成熟饭？
想到凌茹雪那娇俏的模样、可人的眼神，李志贤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那不速之客忽然打破李志贤的神游，“笑什么，终于认出我了？”
啊……
李志贤又是吃了一惊，他没有转身，怎的知道自己笑了？
洞悉分毫!
难道他是自己的熟人？
因为相隔有些远，又是逆着月光背着身，李志贤不但看不到他的面容，连身上的衣服都是看不清，怎么可能知道他是谁？
不过，听到他的提醒，李志贤忽地感觉到，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被朝廷通缉得久了，人的思维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一旦遇上意料之外的事，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先习惯性往坏处想。
声音不算太熟，口气不像圣教中人，应该不是身边的朋友。
自己在锦衣卫中没有熟人，更没有朋友，此人肯定不是锦衣卫!
难道是唐赛儿的熟人？
想到这儿，李志贤心中稍稍放松，他站起身，向着背影一拱手手，“前辈是……”
背影转过身，手扶长须，面目含笑，赫然竟是不久前刚刚见过的玄机道长!
玄机道长向着李志贤缓缓走过来，“白连圣母是听了你的劝说，才放弃了推翻朝廷的打算？”
“道长何意？”李志贤知道玄机道长的身份有些古怪，那日与唐赛儿在小茅屋有过深谈，可惜不知道说话的内容，一时不敢造次。
“我的事，白连圣母知道一些，看来她还没有告诉你，”玄机道长在数步外停下，身上的长袍随风飘动，“这些日子，我打听过你的一些事，如此年轻，心思却是十分缜密，常有惊人之举，连贫道都自愧不如!”
李志贤越发不敢接话，只是呆呆地望着玄机道长，心中却是盘算着：他明明知道唐赛儿是白莲圣母，就住在叫安镇，却没有去官府告发，应该是友非敌吧？
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就有这种感觉，如果他要告发唐赛儿，恐怕早就告发了，不，他甚至可以擒住唐赛儿，直接去官府领赏。
然而他没有这么做!
玄机道长抬头看着月光，月光泻在他的身上脸上，与白发融为一体，“小友不说话，还是信不过我？”
李志贤淡淡地道：“我还不知道道长是谁!”
“如果有缘，将来你会知道的，”玄机道长向石块上一指，“我们坐下说吧，站了这么久，我有些累了!”
两人坐在李志贤刚才打坐的石块上相对而坐，沉默了很久，还是玄机道长先说话，“小友定力不错，怎么看起来都不像是少年人!”
李志贤心道，你要知道我的心里年龄已经过了不惑，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奇怪了!他看着玄机道长脸上的沟壑，“道长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想知道，”玄机道长顿了一顿，又手捋长须长叹一声，“又似乎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李志贤越来越糊涂了，“道长？”
“算了，只问小友一个问题吧，”月光照在玄机道长的脸上，沟壑里没有留下一丝阴影，“白莲教一直以‘诛杀贪官’、‘推翻朝廷’为目标，现在放弃了这个目标，是因为山东的失利，让你们绝望了吗？觉得大明朝廷太强大了？”
“大明朝廷的确强大，尚未腐败至需要改朝换代的时候，可是我暂是放弃，不是因为朝廷本身，”李志贤摇头，“道长熟悉圣教，就应该知道，圣教‘诛杀贪官’、‘推翻朝廷’的目标，实际上只是一种手段，最终的目标是要解救百姓，让天下的百姓都过上好子日!”
“如果不能推翻朝廷、诛杀贪官，又如何解救解救百姓、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华夏有数千万百姓，总需要朝廷来管理，推翻大明，还会有大汉、大唐、大宋来管理国家，”李志贤道：“谁能保证，新的王朝就没有贪官？新的王朝就一定会造福百姓？”
“如果由圣教来管理国家呢？”
“圣教也是由人来来管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私利，就会有贪婪，”李志贤叹道：“或许开国的君主能体恤百姓，为百姓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可是，数十年、数百年之后之后呢？谁能保证每一位君主、大臣都能心怀百姓？而且，”顿了一顿，又道：“开国之初的安宁，是多少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是百姓的一场浩劫呀!”
“嗯？”
“道长是江湖中人，或许能淡泊名利，可是整个江湖呢？所有人都能淡泊名利吗？”李志贤道：“道长在江湖浸润多年，应该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或许小友是对的，可是大明立国，权贵们的手上都是沾满了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