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放置好新的毛巾浴衣,教过她如何用浴缸和水龙头后,便退了出去。

浴缸旁边放着改良后的洋洗发水,施华蔻的,不必像原先那样,得先把洗发粉溶在水里才能使。

江琬婉用水沾湿头发后打上起沫,然后往浴缸放满水,全脱了衣裳,抬脚迈进去。

温水漫过,像有什么托着似的漂着。

江琬婉眯了眯眼,初秋微凉,泡在里头有说不上来的舒适。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她偶尔捧起、撩到脖颈处,最后滑下弄出的水声。

在铜镜前被打散的往事,又自然地接上。

雪地里倒下的那夜,她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有时觉着像在炉火里烤着,有时又像在寒冬腊月里冰着,忽冷忽热地交替。

醒来已身在百花戏楼,嘴里残余着被灌的汤药,舌根都是苦的。

有几个小厮丫鬟围着她,戏楼常年不来新人,见了小女孩子就像什么稀奇玩意儿,笑吟吟地两眼放光。

问他们她在哪儿,答,桐城百花戏楼。

竟不是北平。

江琬婉趿着鞋子出门去,脚底仿佛踩了棉花般虚浮也要撑着走,挨个寻遍了问遍了,没有她回忆里那个女人。

后来老班主对她说,是她自己走到百花门口晕倒的,没有什么女子,他不忍她死在街头,捡回来治活了。戏班子不白供人,他帮忙安葬她父亲,收她作徒传授技艺,她须得签下卖身契,发誓永生对百花不背不弃。

这是最后的生路,她自然应了。

九年,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今夜上戏台,顾清影站起来掷金子那一霎,江琬婉偏生多瞧了眼,哪怕是影影绰绰地看不清轮廓的一张脸,也叫她移不开目光。

天地失色。

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顾三就是那夜的女人。

江琬婉望不进低挂的一圈红灯笼,望不进沉甸甸闪光的金子。所有一切都是走马观花,只有那个俏丽风韵的人影撞进心坎里去。

从无视那锭金子,到咬着牙唱,不肯走下戏台,都是她刻意的。

她赌赢了。

来不及稳下呼吸便被唤到包厢,软唇被顾三按住,几乎到喉咙的心跳让她从云霄尖儿**下来,彻底清醒,明白了自个要什么。

她这样的无根浮萍,居然发了疯地想渴求一份露水情缘。

在浴室待了快半个时辰,她擦净水珠套上浴衣,丫鬟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收拾。

泡久了,低头看一眼,身上白皙皮肤呈现出一种诱人的淡粉色,喝饱了水,吹弹可破。

她刚挨着床边坐下,又有丫鬟端着盘碟和杯子进来。

“三小姐叫人准备的糕点,说她要再忙一会儿,请您稍等。”

很细致,杯子里还有解渴的牛奶。

江琬婉不想让丫鬟多等她,吃完了糕点,将牛奶一饮而尽,道过谢。

唇齿间有入口即溶的软糯甜意,该是熟透了高挂枝头的三秋桂子,又混着奶香。

无疑的味觉雅宴。

可知晓顾清影晚些来,她忽然食之无味起来,唇齿里寡淡,应付了饥渴便已满足。

收拾片刻,两个丫鬟一道出去。

江琬婉在床边半倚着,床头灯拧开,映出壁上贴的清雅花纹和高挂的洋钟表。

她心里也有钟,滴滴答答绕圈,每转一趟,就抓一把困倦放在心头。

最后人犯起迷糊,眼皮子黏住似的,不知多久,头沉得坠下来,又猛向后仰,磕到墙上,瞬间清醒了。

倒也是巧,她刚坐直身子,一道高挑的影子便出现在门口。

江琬婉下意识抬眼看墙上的钟,已入子时,她候了有两个时辰。

“困么?”

顾清影脱了外套,随手搭在黄花梨椅子上。

明黄色的旗袍完全展开在眼前,腰身处略收紧,勾出女人的细腰和窈窕身形。

江琬婉从她话里听出些许歉意来。

喉间下意识有吞咽动作:“不困。”

这是实话,从顾清影踏进门的那一刻,那种被攥着心的感觉又涌上来,不仅不困,此刻更是毫无睡意。

顾三在询问什么,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顾清影挨着床边坐下,瞅了女孩片刻,先笑了。

“随意些,我不会将你生脱活剥。”

似乎是忘了,才皱着眉头讲过“要人喊第二遍,不够省心”的那人也是自个。

“……嗯。三小姐……”

张口想问。想问那年北平的冬,她在哪里,给自己遮雪的是不是她。

可险些惊呼一声,身上浴衣已被纤长的手指挑开,也挑走了她未脱口的话。江琬婉心上更慌乱,像有人拿石头在湖底狠狠抛掷,**起一层层潋滟波纹。

等待褪去了皮肤上的粉,浴衣拉下来,碰着微凉空气,上半身藕似的白皙露个彻底。

女孩在抖,或许因为手指的流连触碰,亦或因为初秋而战栗。

顾清影问:“喜欢亮着灯,还是不亮?”

“……关……”

黑暗是最后一层遮羞布。

江琬婉被她拢住,那人温热的腕子擦过胃部,从上面几寸到下面几寸一同被放置在火里烤。

“好。”

灯黯灭了,一片漆黑中听觉变得格外灵敏,她感受着顾清影的移动,眼里聚集的那点神采被搅得稀碎。

这是生平头一回,哪经历这场面,招架不住,身上被点着了似的发烫。

她是那浸水的绢子,绞得嘀嗒出水花来。

顾清影是引导者,相较而言,这种事情她娴熟的多。

浪潮裹着海风再一次涌来,江琬婉想迎,被顾清影避开。

“等等。”顾清影心下有估量,“还不够。”

江琬婉喉咙里滑出一声,像是呜咽。

她仰着头,咬住下唇,无端地想起戏文里唱的。

“风流不用千金买,

月移花影玉人来,

今宵勾却了相思债,

一对情侣称心怀。”

可惜非情非侣,遗憾在无法把戏词唱全。

顾清影说:“我将丫鬟都遣散了,若是忍不住,你尽管放开了喊。”

下一秒,她翻乱了一江春水,惊得窗外枝头鸟鸣。尽管入秋了,仔细听,仍还伴着偶尔一两蝉声。

墨色沉寂里,女孩的表情,隐约是不太好看。

顾清影低头,声线也随她动作压下去:“疼么?”

吐字如圆润的玉珠子,声线哑着,或许是浓情重欲使然。

就这极轻易的两个字,让江琬婉眼眶一热,泪花在里头打着旋儿。

她恍惚忆起学戏的那两年来。

初入百花,她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可作为徒弟,却是学戏年岁最大的那个。

起先她工刀马旦,老班主说她腰腿的韧性不好,得多练。练起来又毫不心慈手软,劈叉压腿翻筋斗,教几次学不会的就要打。

金枝存心为难她,教她错的把式,被识破后变着法的告状,做了坏事诬告她。

于是江琬婉常不明缘由地挨打,趴在长凳上,棍子落到娇嫩皮肤,所谓皮开肉绽,混着血汗的疼便是如此。

趴着的位置能看到后院那棵老流苏树,初夏开花时如覆盖满白雪,很是壮观。

看小鸟儿停驻枝头,啁啾几声再飞走。她有经验,挨打的时候盯着一个地方看,痛就轻了。

可最厉害那次,她还是被打得昏过去,半死不活到入夜睁开眼,院里空寂寂的,只剩她一个。

勉强拖着身子回房,白色小瓷瓶装着药搁在床头。

定然是穆清给的,除了师哥,不会有人担着得罪师傅和金枝的后果多帮衬她了。

屁股上的衣裳成了碎布,和血肉黏在一处,硬生生咬着牙扯开,白色的药粉抖在伤口上,那滋味比挨打还疼。

练功的苦,挨打的苦,还有一以贯之的漂泊之苦。

从没有人问过她,疼吗。

“不疼……”

“嗯?真的?”

顾清影下手不再客气,把她拆开又缝合,抛上云端又狠狠掷谷底,女孩身上的绵白又变成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身体受激而蜷曲成未全开放的花瓣。

江琬婉的呼吸陡然加重,迸出几句破碎呢喃,她是一把沉寂久的柴,碰上一丁点火星,熊熊大火从头燃到脚。

看反应,当真像没跟过旁人的。

“糕点还合口味么?”

下午要和向兴做假夫妻样子,晚上账又出了问题。顾清影舅母留给她的铺子主要做些百货生意,卖的都是小物件,她反复查了三遍,竟有几笔账对不上。

她不是刻意叫女孩等,她自个也不想等,只是没法子,才延长了这一晌贪欢。

江琬婉心上漾了漾:“嗯,很好吃……”

换个问题:“叫什么名字?”

“江琬婉……”

“嗯……”顾清影加快了动作,妙语连珠似的发问,一个又一个,“今年多大了?”

“……十九。”

江琬婉目光涣散地瞧身上人,萦绕着的花香在夜里变成冷香,顾清影神采里有身份给的倨傲,因此才令人觉出一种不可接近之感。

电光石火的刹那,她仿若与北平那夜女子的身影重合了,尽管知道这般猜测没缘由又没根据,可她们的一颦一蹙竟都如此相像……

“我年长了你六岁。”顾清影低发出一声,像是叹息,“你还很年轻。”

好不容易抓住那缕思绪,江琬婉赶紧问:“九年前,三小姐有没有去过北平?”

顾清影动作停住了,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神情也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