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琬婉抱着一摞报纸,一钻研便钻研到第三日顾老爷寿辰。

这日实在不便,她的课停了。

江琬婉闷着有事做,可闷坏了绿袖。

她没有什么尊卑之念,主动提出:“我教你识字吧?虽然我自己学的也不多。”

“我才不学。”绿袖断然拒绝,“识字又难又枯燥,况且我学也没用处啊。”

“好吧。”江琬婉说完,低头再去看书。

绿袖凑过来,挽住她手臂:“三小姐不让我们出去,可没不让我们看外边啊,我们捅破点窗户纸,瞧瞧外头如何?”

绿袖喜欢热闹,在屋里着实闷坏了她。

“这……”江琬婉有些犹豫。

她不想拂了绿袖的意,加上三小姐,绿袖是她的第二个朋友,但是她性子里没有那么喜欢热闹,况且还有书要读……

“走吧走吧,我们到炕上看,又不会被发现。”绿袖拉她,“我昨天看见院子里有人在挂红灯笼,今年老爷子寿宴办得隆重,外头肯定好看。”

“……好吧。”江琬婉妥协,反正她晨起到现在下午,书念得也累了,偶尔休息一下也好。

绿袖爬上炕,熟门熟路用食指把窗户纸捅开一个孔。

看江琬婉不好意思,替她也捅了个小孔:“好啦,三小姐要是问,就说都是我做的,反正三小姐的罚人手段我都试过一遍了。”

江琬婉看她这惯犯的样子,也忍不住笑。

向外看,果真外头红灯笼整整齐齐挂了两排,绿袖看得笑呵呵的,有热闹便开心。

江琬婉实在不太能理解绿袖这种开心,不过见她对自己笑,也就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来。

绿袖再回头看,脸色忽然变了。

“琬,琬婉,”她喉咙一紧,“来人了。”

“啊?”江琬婉凑过去看,“谁啊?”

“顾,老爷身边的小,小厮。”绿袖舌头快捋不直了,“他办事狠,怎么办,我们要不,躲床底吧?”

江琬婉果真瞧见五六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有方向有目的性,是朝这边来的。

他们个个雄武魁壮,领头的那个手里还拿着黑色像是鞭子的东西,来意不善。

江琬婉一心想着顾清影说的话,摇摇头:“只要他们不进来,一切都好说。”

不慌是假的,她自个都是颤着嗓子说的话,但眼下,慌是最没用的。

绿袖和她下了炕,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靠墙站,紧盯着那扇雕花的木门,准备好了当缩头乌龟。

大不了装死。

下一秒,“哐当”一下,传来破门声。

粗糙的男声,带着几分狠戾:“是我进去拿人,还是你们出来,自己选。”

*

寿宴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必多提。

到入夜,原本按顾清影的筹划,从正午到夜里换三个场子便散了,谁知临了顾有林兴头又起了,说要去戏楼听戏。

如此便要多拖一会儿,但寿星开口,不好折了面子。

到戏楼,场子早预备下了,只等他们来。

顾清影瞧了顾有林一眼,他倒是坦****的,时而拿讥讽的神色瞅顾清影,似乎意有所指。

多半是江琬婉那件,今日宾客众多,只是碍着三小姐的地位和手段,没人敢提她的风流韵事而已。

戏班子的人陆续登上台。

顾清影隐隐察觉出不对劲来。

顾有林临时改变主意不说,他提早包下了一整个戏台,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

她趁入场散乱的功夫留意过,顾有林身边手段最狠的老管家还在,老宅大概出不了什么事,便勉强定下心来听戏。

出于寿宴礼俗,顾清影未过门,和向兴不宜过多公开互动,顾有林便特地叫人将顾听涛的座位和顾清影的座位挨起来:“你们兄妹俩大半年不见了,叙叙旧,别生疏了感情。”

“是,父亲。”顾清影孝顺样子装得十足。

说罢,她手臂懒懒搭在木椅上,坐在戏台下头听。

台上唱的,是一出空城计。

她蹙了蹙眉,随口问身旁的大哥顾听涛一句:“今儿寿宴,怎唱出这样的戏来?”

总归不吉利。

顾听涛面色没什么变化,没瞧她也没说话,不知是听见没听见。

顾清影转回头来,视线掠过顾有林的时候,恍恍惚惚看见他面上挂着的笑。

有几分真也有几分假,几分虚也有几分实。

暗旧的洋灯底下,倒是瘆人。

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

“预备着司马好屯兵,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

早预备下羊羔美酒,

犒赏你的三军,

既到此就该把城进,

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

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两个,

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

大戏楼里的规矩,前台放着装热水的大盆,还有几块外国的香皂,小二挥着洗好的手巾把儿,像杂耍似的乱飞。

小二扔的准,喊一句“接好了您呐”,话音刚落,台下人便稳稳接住。

手巾把儿,糖果案子和茶房,这是听戏的旧规矩了。

从前看这些有趣,不知为何,今儿顾清影心里格外别扭,乱七八糟的思绪缠在一起,缠成一团乱线,找不到头。

她随意抬眼看着台上,心思不知飘到了哪儿。

戏罢换场的功夫,一直僵坐的顾有林终于动了动,歪着头和旁边的大帅讲话。

随即他起身,跟着小厮离开台下,不知是去做什么。

顾清影也能猜到个大概,他大烟成瘾,平日里说几句话就时常伴着咳嗽声,而且这瘾深,不多久就要抽上一口。

如今该是又忍不住了。

这种害人至深的东西,沾上了又难戒掉,早晚要了他的命。

“妹妹。”等看父亲走远了,顾听涛轻喊顾清影。

常年在军队的缘故,哪怕年纪也不小了,顾听涛坐得仍旧笔挺,人看上去很精神。

顾清影回了回神:“怎么了,大哥?”

顾听涛不动声色地挨近顾清影,声音平和得像聊家常:“一直没落着机会提醒你,老宅,你带回来的戏子出事了,回去便知。车我为你备好了,你跟着小厮从后门走,这里我先担着。”

她心里咯噔一声,立马清醒过来。

果然。

顾清影深深望了顾听涛一眼:“大哥,那我先走了,这次多谢你。”

而后她略带急促地起身,往后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