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接下来两日,江琬婉都没见过顾清影,她不敢遣绿袖去问,只想着等。

谁知这一等,便到了去北平的日子。

早晨丫鬟终于传了句关于三小姐的,是叫江琬婉收拾好东西到北平,顺道去一趟戏楼。

江琬婉东西不多,只有顾清影陪她买的那两件衣裳,小厮连同绿袖的行李,一并装进洋车后备箱了。

有个面生的小丫鬟引着她出来,远远能看到停在一边的洋车。

小丫鬟在江琬婉耳边说:“三小姐在车上等您。”

江琬婉道谢,匆匆回头瞧了一眼。

古朴的宅子,彩漆有一种半新不旧的恰到好处,宽敞阔绰。外头是曲折的巷口,最不缺忙碌的市井百姓。

那是顾清影的宅子。

而她,只像雁落枝头一样,稍作停留。

她同顾三小姐,也会如同这般稍纵即逝么?

绿袖坐后头一辆车,江琬婉坐前一辆。小厮开了车门,她弯腰进去。

顾清影坐在后排,极优雅地翘着二郎腿,一份摊开的花边小报搭在膝上。

从江琬婉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低垂的长睫和侧脸,安安静静。

小厮将车门带过来,司机回头问:“三小姐,要启程吗?”

何叔被顾清影安置到乡下了,司机换了个中年人,看上去和何叙差不多老成持重。

“嗯。”顾清影头抬也不抬,应了一声。

江琬婉右手搭到旗袍一侧,悄然捻了几下软滑的料子,总不至于没事做,好歹驱散一些窘迫。

车里有外人,兴许顾清影是不想当着旁人的面说话吧。

洋车驶了几条巷子,这样沉默的时候太长,江琬婉有些难忍,好不容易等顾清影看累了抬头的功夫,唤了声:“三小姐……”

咬字没那么清晰,掺了委屈在里面。

“嗯?”

看得时间长了眼睛发涩,顾清影低头,将报纸对折一下,放到一旁。

江琬婉眨了眨眼,又摇头:“没什么。”

“过来一些。”顾清影示意。

“好……”

江琬婉挪了几下,到顾清影身旁。

“这两日有些事耽搁了,没空下时间来。”顾清影说,“委屈你了。”

这是在道歉么……

江琬婉:“我整日也无事可做,三小姐忙的时候,不用想着我。”

没几句功夫,车停下来,司机说:“三小姐,到戏楼了。”

“嗯。”顾清影顿了顿,“你下来,把江姑娘这边的车门打开。”

“不,不用了。”江琬婉还是有些笨拙,挪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我自己可以。”

相处两日,女孩现在面对顾清影自在得多了,关好车门以前,她极乖巧地绽开个笑容。

江琬婉笑起来,还是蛮耐看的,她牙齿同五官一样周正,不过能看出来嵌着的一颗小虎牙,添了几点灵动。

顾清影恍惚了一下,便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又拿起一旁搁着的报纸,再摊开。

*

江琬婉先熟门熟路地回到她住的破屋里,把几样值得留念想的东西拿走。

譬如小时候挨打,穆清给她的白瓷药瓶,譬如她从前收拾后台,捡来的几颗戏服上脱落的彩珠子,就连最初金枝假意拉拢时给的劣质胭脂,也一并拿着。

她这人,往后注定了要漂泊,与人缘分也浅。

真要走了,无论是交好还是敌对过一场,都是心里记挂的旧事。

房里本就没多少东西,她取走几样,就真干净得像没住过人一样了。

她寻思着要去找穆清他们道个别,刚出了院子,忽然有人喊她:“江姑娘?”

江琬婉回头,看到了窦新桂。

她比起之前干净许多,身上换了件素雅衣裳,也闻不见什么刺鼻的香水味儿,脸上笑眯眯的:“我听丫鬟说你来了,过来瞧瞧你。”

江琬婉也十分客气:“我正也要去看看您呢。”

窦新桂瞅着江琬婉,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江姑娘,我过去呢……待你有些不妥当的地方,你是个大度的人,不光不记恨,还拿银子来资助我们这戏楼,我……”

江琬婉愣了愣。

资助戏楼?

她明明身上半点碎银也没有……

或许,是三小姐做的这些?

“哎,你大师哥在房里呢,你去他那里不太合适,我再去叫他一趟。”

窦新桂匆匆又要走,被江琬婉叫住。

“不用了,我去吧,没什么不合适的。”

虽然关系不算亲,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早在心底拿穆清当兄长了。

她就这么抛却戏楼去了北平,又承蒙穆清这么多年的照顾,若说他心里没怨气,恐怕也不是真的。

江琬婉把东西放到门口,先去了穆清的院子。

穆清正在院子里练戏,着常衣,未施油彩,表情时嗔时怪。

江琬婉放慢了步子,仔细听。

他正唱到西皮二六那段,

“你休要花言巧语讲,

恩将仇报负心肠。

想当年嫂嫂将你来抱养,

衣食照料似亲娘。

你与那包勉俱一样……”

穆清是小生,今日却忽然唱起老生的段来。

这出《赤桑镇》唱工繁重,就算穆清底子好,也到底是勉强了。

唱虚了几处,换板式的时候生硬不稳,只能算得是中游。

江琬婉忽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觉那戏词字字珠玑,句句入心。

她喉咙哑了一下:“大师哥……”

穆清半眼也没赏给她,词继续唱,该走的步子拿捏着,好像身在戏台了,眼里看不进旁的。

幸好顾清影不在,江琬婉咬着下唇,实实在在跪了下去。

“大师哥……”她眼眶全红了,“我要走了。”

世道险恶,纷争不绝。这一别,谁知下一秒会不会就是生离死别。

穆清声音止了,功架全散,整个人像是硬生生从戏里抽出来,木然地将眼神移到江琬婉身上。

她这个大师哥是戏痴,能叫他离了戏,这是头一回。

“往后,还唱吗?”

穆清的声音不平不淡,好似在问一件最无关紧要不过的事。

可她若答不好,或许便是狂风骤雨。

他痴戏,也痴情,虽平时不与江琬婉一处玩闹,心底却也拿她要紧。而且这样没法入世的性子,他只能一辈子留在戏楼,这是最好的结果。

留在这里,于江琬婉却未必是最好。

“唱。”江琬婉语气坚定,“到北平,三小姐答应替我找师傅学戏,要是再回不来,也唱一辈子的。”

“罢。”穆清闭了闭眼睛,“你起来,不必跪我。从前那些,没什么值得记挂,往前走,是一片坦途。”

这满院的深绿,繁花如锦啊。

他却只能望到若干年后红颜枯骨,生机衰颓。

走出去,走出这样的轮回,是最好的。

“……好。”

泪盈满眼眶,江琬婉低下头,便直直晃出来掉在地上,泅成一圈。

“到北平,你能靠的也只有顾清影一个。”穆清最后提点说,“别着了挑拨胡言小人的道,戏没学成,命先丧了。她不拿全心待你,却也不会太差。”

都是肺腑之言,江琬婉含着泪,点头。

“师哥,你好好唱,我也好好唱……”她终究还是许了诺言,“等我落着机会,一定回来。”

从此,天高海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