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江琬婉下意识抬头,伞非但不小,大得都快能塞下第三个人了,根本淋不到雨。

是句诓人的话。

再看看女人压在唇角下的笑意,都是揶揄之意。

江琬婉才想过来,自个悄无声息又被她牵着跑了。

“这伞明明大得很……”

“嗯,大得很。”顾清影不否认。

这个老赖……扯谎被揭穿都能这么坦然……

江琬婉眨眨眼睛,目光落在顾清影的眉眼上,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一时愣住。

晨雾的水汽,将四周衬得暗沉,因而衬得身旁这抹亮色明艳起来。

“下次换个更小些的罢?”

顾清影低头,视线蓦地江琬婉的对上。

“换,换……”

江琬婉下意识瞥向别处,去看院子里的假山假石,花花草草,木雕的门墩,清末的花釉粉彩花盆……唯独不敢看顾清影。

那人似乎总能透过一切,把她心底那些羞意看个一清二楚。

江琬婉只以为,如今不去瞧三小姐,便能藏得住了。

等感觉到脸上的注视有所消减,她悄悄松一口气,后知后觉地红起脸来。

老赖的三小姐,亦是有无限风情。传出去,又要引得多少人摧眉折腰,拜倒石榴裙下呢?

这世上大抵没几个人能招架得住。

总归,插科打诨几句,江琬婉心底对两人相处时的不安和惶恐都消弭,无意地放松下来。

洋轿车就停在门口,几句话的功夫便到。

顾清影很绅士地撑着伞,先开门示意让她进。

江琬婉不懂怎么伺候人,也不晓得怎么帮,只能先钻进车里,一个劲儿地往一边挪。

给顾清影空出位置来,看她收了伞,坐进来。

“走吧,何叔。”

顾清影关车门,把伞立在一旁,水珠顺着伞身一直淌到伞尖儿,在车垫上晕染出一圈。

她做起这些熟门熟路,不像富贵人家养的小姐,倒像平时照顾人的那一方。

才被劝诫了要慎言,江琬婉长记性,手乖乖握在膝盖上,进到车里开始一句也不多说。

顾清影用余光瞥她两眼,心里好笑。

像学堂里端正坐着念书的孩童,读书不认真了还会挨戒尺。

倒是很乖。

车驶过几条巷子,雨天人少,行路快。

瑞蚨祥规格大,铺子也是众多洋楼商铺里最高的那个。

掌柜的特意撑伞在门口等她们,堆起一脸的应承:“顾三小姐,您来了。”

顾清影先下了洋车,熟稔地接话。

上到官场,下至市井,对着不同的人能有不同的应对,这是种少见的本事。

做生意,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市井,里头的门道并不比上层少。

而那边,江琬婉本来就动作慢,又看见有小厮过来给她撑伞,有人等着,更慌了。

她还不熟悉怎么下车,颇笨拙地探出头,扶住车身,差点磕到脑袋。

上回她这样,被向兴挑明了说是“没坐过洋车”,听进耳朵里便很明白他在笑她没见过世面了。

结果这第二回 坐仍然如此,四肢都不知道往何处安放,于是那笑声好像仍然在耳边绕,绕得她无地自厝起来。

“琬婉。”顾清影和掌柜的浅谈几句,许是发现她没跟上,在雨雾朦胧中回了头。

身形窈窕,近看是美,远望亦是。

尽管江琬婉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出女人那语气,那眼底,蕴藏着包容的。

“哎。”

江琬婉应了声,尽管姿势不太雅观,但总算从窘迫里挣扎出来,她小心避开浅浅水洼,三步并作两步要去和顾清影并排。

“不适应?”

“啊……”江琬婉咬了下唇,轻轻地纠结,她不想承认,但也不想逞强……

“不急着学,多坐几遭便好了。”

顾清影抬腿迈上石阶,淡然地眼睛扫了眼立在房檐下的小厮。

该来的,还是会来。

果不其然,当三个人进了门,洋灯底下西装衣裤,穿着考究的男人目光觑过来。还是一脸纨绔子弟模样,哪怕撞见未婚妻,也并没有停下和身旁女子的搂搂抱抱。

“清影?”向兴挑眉,一脸坦然,“你怎么在这?哦,还有小青蛇?”

江琬婉只装作没看到没听到。

饶是撞见这场面,顾清影仍旧勾得起笑来,一番话讲得没有棱角:“我陪她置办两件像样儿的衣裳,倒是你,再不松开人家姑娘,恐要将人吓坏了。”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姑娘,自知犯了错,红透了脸,乱捋两下被向兴弄皱的旗袍衣领,在一行人的注视下跑开了。

似是回赠,向兴继而去瞅着江琬婉,戏谑道:“说得对。不过比起昨个,小青蛇又标致了些,看来顾小姐的宅子是很养活人的。”

暗示着什么,懂的人都懂。

顾清影视线冷了冷,脸色微变。

“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小姐了。”

向兴轻笑了声,带着短暂交锋后的自豪,尤其和顾清影擦身而过的时候,整个人愈意气风发起来。

待脚步声远去,江琬婉悄悄回头,方才房檐下等候的小厮撑着伞,和向兴一同淌进水雾里了。

她微蹙起眉头。

三小姐的未婚夫,便是这般待人么……

“琬婉。”顾清影蓦然唤她。

江琬婉别过头来,瞳子里还带着还未收敛完整的委屈。

“该仔细挑两件衣裳了。”顾清影恢复了平常神态,“启程回北平的日子渐近,两边又不大相同,不备下两件,莫要到时候娇气,不爱穿那儿的衣裳。”

掌柜听了,没敢做声,只觉得荒唐。

这瑞蚨祥的货源都是一样的,北平和桐城又不是各据南北,再有不同也不至于不爱穿吧?

顾三小姐究竟是在暗讽这儿的人伺候不周,叫她撞见了这等事,还是在提醒旁边这位小姐回神?是单指还是两者皆有?

不得而知。只是两者的功效都起到了。

江琬婉应声,女店员过来推销沃裙马甲,说有掺了西洋元素的新款。

她未见过新元素,乍一看欣赏不来,只觉掺得半新不古。

衣裳确是拾掇人的,绸缎的阔气粗布毕竟无法比拟。

她倒是要求不多,深知绸缎粗布都是外头的皮囊,只是记着顾清影的话,挑了两件偏素的,怕穿出去入不了眼,又叫人包了身传统色的碎花旗袍。

江琬婉一双水灵灵的眸子询问地望着顾清影:“这些就够了吧?”

瑞蚨祥待贵客有独特法子,那些显赫有名的顾客来,先不当场结算,只是记到账上,等到了年底一并付钱。

有这待遇的是少数,一来彰显了他们的尊贵地位,而来也能讨得几个大户欢心,更爱来这里买衣裳。

越是响当当的品牌,往往越有它的独特之处。

顾清影叫小厮记上账。带着江琬婉去另一家铺子。

其余的铺子都比不上瑞蚨祥的规模,店员见过的贵客少,看她们衣着不菲,凡是江琬婉眼神掠过的,不厌其烦地一件件详解款式。

单推销看方式,大铺子和小铺子,便能看出差别来。

太过热情,反倒会让人失去购买欲.望。

顾清影长指随意勾起件淡蓝色旗袍,问有没有更衣室。

女店员不疑有他,指了指角落的小隔间。

得到示意,江琬婉乖乖跟着顾清影,三小姐掀开帘子,她便往里进,人还没站定,后面的女人贴上来,热度一直传到后背上。

帘子落下去,顾清影绕过她的双臂,自身后略粗鲁地解女孩的衣扣。

或许是看不清楚,屈起的指节偶尔蹭到江琬婉的喉间的位置,一片战栗。

顾清影解释:“看见瑞蚨祥那边没有更衣室,所以换了个地方……抱歉……”

江琬婉朦朦胧胧地想,她在道什么歉呢?是答应了不碰自己却没做到,还是为这般算不上温柔的动作……

“嗤拉”一声,衣物扯碎的声音夺回江琬婉的一点理智,她有些慌乱地问:“三小姐,万一有人……”

“不会。有人守着。”

顾三小姐这个霸王,在北平是横着走的,何况还是桐城这个小地方。

江琬婉眯着眼睛,到底还是阖不住那双迷乱的眸子。耳边尽是一些细碎的动静,空间狭隘,狭小得快要盛不住滔天的浪。

“这回在外面,不叫你痛……”顾清影在女孩耳边说。

江琬婉往后猛抓了一下顾清影的腕子,险些把蓝旗袍蹭落。

顾清影捞了一下,顺滑的缎子,手心像握住把流水。

可这怎么握得住呢。

江琬婉颤着仰着头,从顾清影肩上,一点点往上挪。她不敢亲她,只能试探地用自己侧颈去寻顾清影的侧颈,然后靠在一起。

顾清影还是没有避。

从古到今,已婚夫妇在无名指佩戴戒指,有一种说法是,无名指处有动脉经过,拴住这里,是拴住彼此的心。

她从前留洋,学的不是医,却常四处去求学,人体结构图之类的多少留下些记忆。脖颈处的经脉可比无名指不知深了多少倍。

女孩不懂医,况且顾清影还对她这样动作,倒不必那样不近人情,默默纵许。

切切实实地碰到她,江琬婉心底丝丝缕缕涌起小小的得逞。

心里的那个人,眼前的这个人,高远如神祗。

她只捉住一片衣袂便好。

“好了。”

许久后,顾清影拎出常备的绢子。幸好那天夜里回房又换了一块。

“旧衣裳丢在这儿不必管,待会我叫人来收拾,先穿这件新的。”

难怪,顾清影拿这件旗袍,不仅为借试衣间,还因为能换新的……

“嗯……”

江琬婉斜偎在她怀里,一深一浅地呼吸。

“有难受么?”

江琬婉摇头。

终究还是失控了。

顾清影把人仔细按牢:“回去补偿你,可好?”

“三小姐……”女孩话语间还有细细的喘,“想做什么,没关系的。”

可以在我这里肆无忌惮。

都由着你。

“我还有些事,先送你回宅子里。”顾清影轻轻强调着后半句,“下午在房里睡一觉,莫要出来。”

那颗将要溢出来的真心,她只权当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