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刑部牢房窄小的天窗照到谢延卿身上, 他换下了白鹇补子的青色官袍,此时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青灰色的素衣在身上,衬的他清瘦苍白。

外面打更人的铜锣声隐隐传进来, 谢延卿抬起头朝天窗看了一眼, 下意识的站起身。

手腕上扣着的玄铁打造的冰冷刑具随着他的动作坠了下去,重重的一下,硌的手腕处的陈年旧伤生疼。

看守牢房的人见他身形晃动摇摇欲坠, 走上前来问道:“谢大人, 你怎么了?”

谢延卿笑笑道:“无碍, 起的猛了。”

狱卒眼尖的往他手腕处看了一眼,见谢延卿袖口露出的腕子有些青肿,忙从怀里掏出钥匙道:“是镣铐勒的紧了吗,小人给您松松。”

谢延卿摇了摇头,“不必了, 我随时听候审讯,来人看见了兴许会责备于你。”

“没事就好, 有什么事您吩咐小人就行,小人一直在这儿候着。”狱卒看了看他又说:“大人您也不必忧心, 不过是叫您过来问话之后会审而已,等都察院的人查完了文书没发现问题,就能放您出来了。”

谢延卿平静地看向他, 他并非普通违法定罪的犯人,不需受审讯。

刑部侍郎给他安排的牢房也是安静环境相对好些的,不过即便如此他恶名远扬, 突然有人这般热情的关照一时之间还真叫他有几分不适应。

狱卒见他半晌不说话, 摸了摸又发有些难为情的说道:“不瞒大人您, 小人是认得您的, 您是言家姑娘的夫婿。言姑娘于小人有恩,小人...无以为报......”

谢延卿寻了个相对省力的坐姿,语气温和的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小人老家在隆德十五年闹了饥荒,饿死了许多百姓,小人的家人也在那场灾祸中没能幸存。小人带着弟弟一路北上想来京城讨口饭吃,谁知到了京城城外却也见流民遍地,小人在路途中不慎和弟弟走失......”

“幸而今年年初时,小人找到弟弟,他同小人分开后进入京城流浪过一段时间,后来被出宫上香祈福的言姑娘所搭救。”

说道这里,谢延卿见他面上一片欣喜之色,自己也受到感染笑了笑说:“那你弟弟现在如何了?”

小狱卒笑着说:“他被言姑娘安顿在重月楼,不愁温饱,每日还能帮忙跑堂照顾重月楼生意赚些银子。前段时间小人去看他,他还说言姑娘接手了个书院,翻修过后会带他去哪里学习读书写字。”

“书院?”

小狱卒点了点头,说:“就是京城东靠近护城河那个书院,原来还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私塾,之前还兴隆过一段时间,后来承办的人没了银钱支撑就只能转手了。谢大人...不知道此事吗?”

谢延卿笑了笑说:“我还真不知道。”

小狱卒手舞足蹈,正要在开口说些什么时,牢房内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位高大健壮,穿着深蓝色锦衣的人逆着光走进来。

小狱卒正要起身询问时,眼神瞟到来人腰间佩戴者的玉佩后,连忙拱手行礼退了下去。

傅见琛抱臂徐徐走到谢延卿的牢房前,倚靠着墙壁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谢延卿迎上来人的目光,没有说话。

“谢大人怎么不问问本侯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谢延卿垂下手说:“侯爷同刑部傅尚书沾亲,能进来牢房并不是难事。”

“哦,也是。”傅见琛抬起头说:“那你不想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谢延卿叹了口气,说:“侯爷这不是正准备同我说吗?”

傅见琛挥挥手,示意狱卒打来牢房的大门,并搬了把椅子坐在谢延卿面前道:“这段时间我总是能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谢延卿注视着他,等着下文。

“就最近朝中官员调动一事来说,别人或许看不出但本侯行军打仗同兵部周旋多年,也算摸得清兵部的底细。兵部主事的现下有年迈的尚书闻远山一人,左侍郎杜维一人,右侍郎秋鸿飞,以及两位员外郎。”

“这秋鸿飞和都察院右御史何光中一样,都是太后心腹。你将秋鸿飞调入内阁看着像是抬高了他在朝中的位置和话语权,实则他失了对兵部军饷的把控,他这一放手,兵部有实权的只有杜维一人。”

傅见琛一双鹰眼带回寒光看向谢延卿,“谢大人,您说你这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谢延卿笑了笑,道:“疏忽了,我只想着多一人入内阁能有更多话语权,经侯爷这一点拨倒是我想的不周到了。”

这人看着恭顺温和,实则油盐不进根本从他话里寻不出破绽,傅见琛神色冷了几分。

“就连最近本侯教授瑞王骑射时,随口说了谢大人几句不中听的话,王爷竟然有了不悦之色,同我说不要在他面前这样说起你...嘶...谢大人您说您这是手腕高超连王爷都被您蒙蔽了,还是......”

傅见琛站起身,凑近了谢延卿几步道:“还是这里面有什么本侯不知道的隐情?”

谢延卿仰起头,缓缓道:“侯爷您不知道吗,我这个人一向最擅长蛊惑人心。”

傅见琛退开几步,负手道:“最好是这样,毕竟一个恶贯满盈的人本侯并不想听他做无意义的辩白。”

“侯爷今日过来,不只是为了这些事吧,或者说能引起侯爷疑心到这里的,不仅仅是因为这点小事。”

傅见琛挑眉,道:“你说的对,本侯最近在新兵训练营里发现了一个化名叫‘严二郎’的人。身形瘦弱,手指白净光洁,一看就是没受过什么苦的公子哥,所以本侯叫人过去打探了一番。”

“嗯,侯爷查出什么来了?”

“言家小公子称病在家中休养,已经有半个月没去太学。这言景韵平日里就三天两头的找借口逃学,所以也没有惹人怀疑。”傅见琛看向他,沉声问道:“言云衿把自己弟弟送到我的大营里,是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

谢延卿声音很平,缓缓道:“参军打仗本就是景韵自小的愿望,不过是长姐成全自己弟弟的心愿而已。”

傅见琛眼皮跳动了几下,切齿道:“西北常州有威名赫赫的谢家军,边境有叶明辉的守卫军,这些她不选为何选我的庆焰军?”

谢延卿沉默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傅见琛有些恼怒道。

他恨极了谢延卿这种一贯平淡,好似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神情。

“我能问侯爷一个问题吗?”

“你问。”

“一直以来,侯爷都是喜欢她的吧?”

傅见琛皱眉,“你说谁?”

谢延卿没吭声,望向他的表情里却仿佛透漏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侯爷当年拒了婚事,不过是怕自己日后成了太后的棋子,为太后所用。其实也是怕自己...情难自抑......”

傅见琛跨步上前,一把捏住他的脖颈道:“你信不信我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拧断你的喉咙?”

谢延卿点点头,他信的。

毕竟杀死他这样的人对这些达官贵族而言,如同碾死一一只蝼蚁一般简单。

呼吸越来越困难,谢延卿艰难的喘息着。

意识涣散时回想起当年在麓安书院时,他替老师钟阁老研墨时,看见老师书案上摆放的佛经中的一句话。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钟阁老看出他面上的疑惑,教导他道:“背光而行时,你眼中只有自己。向光而走时,你看到的是整个世界,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只看到自己的话,不过是茫茫须弥中一粒微不足道的芥子。若放眼远望,胸纳天下,心系苍生,则须弥山也不过是你眼中的一颗芥子。”

当时的他尚且听不懂其中深意,如今活了两世,历经世间冷暖世事成败,看过生死离别,倒是对“须弥芥子”,有了一些感悟与理解。

生如芥子有须弥,心似微尘藏大千。

每个人放在大千世界中其实是极其微小并且无意义。同山河大地与广袤的世间相比,只是一粒细小的尘土,而人不过是微尘中的微尘。

血肉之躯,寿不满百,相对奔流向前的时间来说,只相当于一个一闪即逝的泡影,何况肉身之外的功名富贵。

世人对他有何微词,没那么重要。公允也好,偏颇也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

“一花一念无量劫,大千俱在一毫端,我纳须弥如芥子,明悟四谛证涅槃。”

“延卿啊,你要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做一个心系天下,胸怀苍生之人......”

空气猛地灌入口鼻,谢延卿跌倒在地上止不住的咳嗽着。

傅见琛看着他有些狼狈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忿。

就是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就是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穷学士,凭什么能得到言云衿满心满意的爱意。

凭什么......

傅见琛的手捏紧成拳,他不愿再多看地上那个人一眼,转身推开牢房大门打算离开。

“侯爷...”

他听见谢延卿虚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同侯爷一样,十分喜欢那个灿若暖阳的姑娘,她善良果敢,有悲悯之心。她做了许多同她身份不相匹配的事,挽救了很多本应当破碎的家庭和生命。”

“我自知罪孽深重难以脱身,还望侯爷高抬贵手,不要再插手此事,万方有罪,只我一人来背。”

让他有能力撑到尘埃落定后,如愿的陪她再看一看这广阔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