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月楼前一段时间因为被官府查封, 导致生意不景气,重新营业后高价从江南请来了几位唱曲的姑娘,近几日才一点点有了起色。

南方曲调偏柔和, 不似京城百姓一贯喜欢的风格, 偶尔静下心听起来却觉得如同春风拂面般沁人心脾。

这几日跟着官府的人折腾来折腾去,难得清闲了些,昱鸾在自己的房间里躺了好几个时辰, 这才懒散地走出门, 靠在五楼的栏杆上边摇着团扇, 边环顾着下面各层宾客。

视线左移时见三楼靠角落的位置上坐着一个身着玄色锦衣的男人,这人面容俊朗,肩宽腿长。他就那样懒散地坐在那听着姑娘们婉转的曲调,一手执着酒杯,一手撑在桌案之上, 两条长腿像是无处安放。

昱鸾摇着扇子的手慢了几分,随即向一旁忙前慢后的小厮招了招手, 吩咐了几句。

徐青芜靠在那听曲子,随手抓起一把花生米高高抛起来, 悠闲地吃着。余光看见自己身边坐下了一位红色衣裙的小娘子,桌案上也多了几盘精致的点心。

他目不斜视地开口道:“哟,今天运气这么好, 老板娘亲自出来相陪?”

昱鸾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说:“官爷盯了我们这小店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查到您想要的东西吗?”

徐青芜扭过头正视着她, 宛如刀斧般雕刻的英俊面容变得愈发坚毅, 可没过一瞬他又笑了, 朝昱鸾扬了扬下巴。

“我今日不当值, 过来听个曲儿而已老板娘你也不必这么紧张。”

昱鸾拿起桌上的酒杯给他斟满了酒,没接这个话。

徐青芜左右环视了一番,随意地开口道:“不过有一事啊我还真是不明白,言家家大业大,为何还要在京城闹市开一家酒楼,就你们这个酒楼每日的流水估计都不够言家姑娘平日里一盒胭脂水粉的钱吧?”

昱鸾抬起头看向他,手中的团扇轻摇,

“这世上很多事并不是非要以赚钱为目的的...”她用团扇在桌案的酒壶上轻轻点了几下,说:“官爷您是天子亲信,位极人臣合该家财万贯才是,怎么到我们这小店来就点这这样廉价的东西?”

徐青芜爽朗地笑出声,说:“天子亲信是真,家财万贯却是假,鄙人不才当官这些年没攒下什么家底,至今还在北镇抚司的偏殿里和众同僚抢地方睡。”

他说话时语调轻佻,从容肆意,若是光听他讲话根本猜不出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北镇抚司活阎王,锦衣卫指挥使徐青芜。

然而没有人比昱鸾更清楚这人**不羁的表皮下,隐藏着的杀伐果断,警惕多疑。

南曲调子弯弯绕绕,不知怎么的传到她耳朵里却是一阵风声,随着那阵风声而来的却是绣春刀在黑夜里出鞘的低鸣声,还有划破人的衣服刺进胸膛的沉闷声。

团扇缓慢地在手中摇晃,扇子的主人却是若有所思,一语未发像是根本不信他的话。

“有句话你说的很有道理,”徐青芜把玩着手中的花生米,看向她接着说道:“这世上很多事的目的不一定是为了钱财...那你说...若是为了权呢?”

他说道权力时,语速放慢了几分,一双如鹰般犀利的目光笔直的注视着她,像是想从她神情中发觉一些别的东西。

昱鸾放下了团扇,像是有些无奈的笑出声。

“我说官爷,这小店不过是言姑娘菩萨心肠,盘下来让我们这些没入贱籍的人有个安身的地方,”她抬手在自己头上点了点说:“您是不是当差当久了,太容易浮想联翩了些。”

徐青芜端起酒杯的手在听见她说“贱籍”二字时顿了顿,其实不需她说他早就已经查过这些人的底细,无一例外都是贱籍出身。

他关顾四周,见整个楼内的小厮,跑堂至少有十几名,都在马不停蹄的忙着各自的事。倘若面前这红衣女子说的话属实,这对于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居所与营生。

只是当锦衣卫这些年积攒的警觉,还是让他觉得此事尚有蹊跷。

他抬手随意的扫了扫自己衣服上掉落的尘埃,随即站起身说:“太后执意插手朝政已经惹得群臣激愤,他们言氏一族就要大祸临头了,我劝你还是早日离开这里,不要同言家的任何人有瓜葛的好。”

昱鸾也站起身摇着团扇指了指前方戏台上的人,说:“今日唱的这出戏不知道官爷你以前听过没,这曲子名叫《张协状元》讲的是个忘恩负义的故事。”

昱鸾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我承蒙言家搭救,才能在这里苟且偷生,我这人虽是贱籍出身,却还有几分志气,昱鸾此生不做忘恩负义之人。”

*

言云衿只在羡云院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她接到了昱鸾送来的信便同谢延卿一起坐马车赶回宫里。

只可惜还是还是来晚了一步,她到时慈宁宫内只留下些洒扫的内侍,里里外外都寻不到她姑母的踪迹。

昱鸾信上说,她接到情报皇帝不愿让太后参与此次西巡,朝堂的一众言官更是联合上奏请求皇帝亲政。

此番惹怒了太后娘娘,她姑母必然是要有所行动。言云衿怕她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特意赶回来阻拦,没成想还是晚了一步。

她身处后宫消息闭塞,根本不知道朝堂之上正在发生些什么,只能留在慈宁宫里等消息。

约莫过了一刻钟,言云衿抬头时见宫门处站着个人。

她定眼一看见来人是许久未见的小王爷李昌焕,想是到了每日晨昏定省的时辰,这才出现在这里。

言云衿迎了过去走到他面前,说:“王爷万安,王爷是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吧,太后娘娘她这会儿不在宫里,王爷您......”

“本王知道。”

李昌焕打断她。

言云衿有片刻的愣神,她刚想说王爷您请便吧,就看见李昌焕绕过她径直走向屋内的佛堂。

李昌焕熟练地点上三炷香朝着前方拜了下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半分虔诚,就像是机械地复述一遍任务。

言云衿看见他插香的位置偏了几分,便轻声提醒了一下,谁知李昌焕侧首看向她,神色阴郁开口道:“我不信这些。”

人与人之间信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就不如隆德帝潜心问道,而她的姑母醉心礼佛,这一点言云衿心里很是理解。

但尚未等她说话又听见李昌焕冷哼了一声,说:“无辜惨死的人不知变成了哪里的孤魂野鬼,作恶多端的杀人凶手却整日在这里乞求佛祖保佑,简直是荒唐至极。”

言云衿瞪大了双眼,她被他这句话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左右环视见四下无人后,她才壮着胆子问:“王爷此言何意?”

李昌焕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开口道:“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李昌焕顿了顿又说:“皇兄已经到了亲政的年纪,太后却执意把持朝政不放,还企图以我来要挟皇兄,如此一来时候长了必然会引来四方朝臣不满,今日早朝之上群臣奏请便是众望所归,这天下终究还是我们李氏的天下,容不得他人操纵!”

言云衿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发着抖,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不断回想着小王爷的话。

而李昌焕淡定地的看着面前一脸惊恐地言云衿,像是根本不怕她知道什么,也不怕自己说出这话的后果。他已经隐忍了太久太久,久到自己都快记不清母亲的模样,记不清那些承欢在母亲膝下的时光。

他突然逼近了几步走到言云衿面前,继续说道:“你们言氏一族行不光明之手段坐在了世家之首的位置上,就以为能高枕无忧了吗?百年来真正有实力坐到这里的只有谢家,你别忘了永宁侯世子谢礽手上,还有太/祖皇帝亲赐的尚方宝剑在手。

谢礽今日手执尚方宝剑,带领群臣请求皇帝亲政,事到如今,你们不会还觉得自己偷来的抢来的位置能坐的安稳吗?"

李昌焕越过她,走到佛堂门口冷声道,

“你大可替我转达给太后,我从始至终无意与三哥争皇位,更不可能做她夺权的棋子。待到他日皇兄大权在握,新仇旧账我定会一一向太后娘娘讨还!”

*

这几日早朝之上因着西巡一事,群臣吵闹惹得她更是心烦意乱。

她原本以为是皇帝指使亲信上奏,是不愿让她随驾出行,如今闹了这么一出她方才意识到她着了人的道。

多日来皇帝纵容朝臣将此事大张旗鼓的闹大,就是为了等待时机引着她入圈套,好惹得群臣激愤一举将她打压。

大殿之上,李昌烨透过高台与端坐在上方的太后遥遥相望。此时回忆起李昌烨那与隆德帝极为相似的眉眼,越发感觉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言太后看着年轻的帝王,从李昌烨得到眉眼里看出了几分隆德帝的影子,那是她一生没有分给她半分爱意的丈夫,也是把她困在这深宫里半生的枷锁。

她以为自己如今站在这高堂之上不会再受到桎梏,可每每看到这双眼还是心中微颤。

言太后指尖没入掌心,楚痛提醒着她要不断保持冷静。她对李昌烨露出仁慈的笑容,心里却无声的想着,庶出的孽种。

慈宁宫内言太后坐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云姑姑正在给她捏着肩, 听她问道,“西巡的仪仗准备好了吗?”

云姑姑道, “早早便备好了, 想是陛下一开始就没打算不让您随驾西巡,不过是想借机闹这么一出......”

言太后合哞问道,“皇帝这次要带着谢家的那位小庶女过去吗?”

“应当是没有,奴婢派人过去打听,说是谢家姑娘原本身子就不大好, 这几日不知怎么的更差了些,时长在**一躺一整天。此次西巡外出陛下没叫锦衣卫的徐指挥使跟随, 奴婢猜想应当是将他留在宫里保护谢家姑娘。”

太后嗤笑了一声, “他倒是想的周到, 怪不得如此放心哀家随驾西巡。”

言太后起身,将手中查阅完的信件扔进火炉里,看着火焰一点点将纸张吞噬,幽幽开口道,“哀家倒是小瞧了谢家这个庶女,生得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竟是个难缠的对手, 可比她那没脑子的嫡出妹妹谢朝云聪慧多了。谢家没落这几年, 谢礽虽心怀不满, 但顾念着全家一百多口也只能谨小慎微,不敢正面与哀家起争执。此次他行事这般大胆,定是受了谢家那个小庶女的教唆。”

“奴婢没想到她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胆识和见解,真不像是庶女出身。”云姑姑四下观察了一番,随即压低声音道,“娘娘,奴婢瞧着这谢姑娘是个难对付的,不如我们就别赶在皇帝气头上同他作对了吧?”

言太后低头抿了一口茶,“怕什么,这宫里来来往往的女人哪个是好对付的,可坐到如今这般地位的也只有哀家。”

她将茶盏放置在桌上,缓缓起身,“你知道先帝当年为何一心修道,连朝事都极少过问吗?”

云姑姑思考半晌试探着推测道,“为帝王者哪个不希望权势永远掌控在自己手中,想来先帝也是为求长生吧。”

“老皇前半生帝征战沙场,杀孽过重,临老了却大赦天下,施粥救民,企图依靠积功累德,炼制丹药助自己修行。可他求的却不是今生,而是来世。他想来世能再与谢玉柔团聚,做一对恩爱眷侣。”

云姑姑面露尴尬之色,“兴许是太后您多虑了。”

“先帝其实心里很清楚,娶谢家女弊大于利。倘若先元敬皇后谢玉柔真的诞下子嗣,难免日后成为谢家把持朝政的傀儡。谢玉柔性子软弱感性,根本没有做一国之母的气度,可先帝就是喜欢她,力排众议也要立她做皇后。谢玉柔死了,他整个人就好像也跟着去了,就剩一副空壳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城里游**......”

言太后耳边的玉珠随着声音摇晃,“这段时间,哀家瞧着咱们这位皇帝和他老子当年一模一样,都是痴情的种。皇帝后宫空置多年,其实就是想把位置留给他放在心尖上的谢禾宁。所以,只要这个谢家的小庶女死了,咱们这位皇帝也就一蹶不振。哀家有瑞王李昌焕在手,便可辅佐他为新帝,到那时天下大权尽数归在哀家手中!”

云姑姑连忙关住了门,惊恐道,“太后,这话可不能乱说,叫人听了去可是谋逆之罪啊!”

“一个世家庶女,一个罪妇孽种,就凭他们也想越过哀家伸手够那九重宫阙?简直是可笑至极!”言太后看向云姑姑,神色肃然的问道,“哀家事先吩咐你准备的药物如何了?”

云姑姑听了这话面露喜色,“娘娘放心,奴婢将将那药分成小份,每次在内廷司准备送给未央宫的香料里加上一点,计量少即便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老太医都没那么轻易察觉。”

“她近日身体状况又如何了?”

“奴婢听闻谢姑娘时常昏睡,脸色苍白人也比刚入宫时看着消瘦了许多。”

言太后微仰起头,顺着宫檐看向外面明亮的天,神色淡淡地道,“慧极必伤,她本就是心思重顾虑多的人,这般拖下去即便能坐上皇后之位,下场也未必好的过她姑姑谢玉柔。吩咐下去,每次送往未央宫的香料药量多加一倍 ,哀家倒要看看,命都保不得还拿什么来同哀家一斗!”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大婚!(信我)

大婚后太后随驾西巡去了,美美的多来几篇婚后日常再来搞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