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清醒过来的拓跋燕玉望着四周的纹饰忽而脸色一变,急切俯身跪下,“属下不该擅闯禁地。”

“起来,”呼那策抬手用妖力将还未明白事态的拓跋燕玉从地上拉起来,转眸看着不安的庾琛,眼中霜色凝结,“你如今已是瓮中鳖,再挣扎也无意。”

“不若交代清楚目的,许是能饶你一死。”

庾琛没立刻回答呼那策的问题,他目光惊疑不定打量着呼那策,如何也想不明白这股魂力从何而来,他不声不响,呼那策却不给机会和迟疑的余地,金笼骤然缩小,神魂不期触碰上笼条时疼痛如同受了炮烙之刑,庾琛痛呼出口,狼狈地在所剩无几的空间里压缩神魂。

“我问你,你来这里,和他有没有关系。”

呼那策垂着眼,庾琛却感觉到一股骇人的力量压在他身上,那双眼看过来的一瞬像长刀落下,激起他心里的一种臣服和恐惧。

幽暗的夜色下唯有妖月的光芒永恒,妖神的神像就伫立在呼那策身后,他们淡然的神情和压迫的气势一瞬间似乎重合,庾琛神情有过片刻恍惚,后又连忙收拢心神,心中后怕险些将龙族一事说出。

他闻呼那策这般开口,心下一动,道:“这……其实和王上有关。”

他自以为讨巧,哪知呼那策盯着他,竟发出一声轻笑。

无端端,让他觉得毛骨悚然,狠厉阴冷。

“撒谎。”

一只金色的手掌猛地将庾琛的神魂捏住,那手掌触碰到时,就如烧红的铁印在皮肉上,庾琛抓狂地跌撞想要逃脱,口中不断发出惨叫,他神魂愈渐消散忽而咬牙,指着拓跋燕玉厉声道:“你若是杀了我……他的魂牵在我身上,若是我死了,他也活不了!”

禁锢在他脖颈上的手掌骤然收紧,他惊惧地瞪大眼,眼见那传说中与拓跋燕玉情谊深厚的君王并未有半点留情,似要一下扭断他的脖颈,一击痛感从脑后传来,庾琛脑袋一下垂下去,像个挂在藤蔓上半老的黄瓜。

凌伊山打开一小盒,呼那策将庾琛的神魂困锁住塞进盒中,才道:“燕玉,来偏殿。”

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联想到狐族的诡谲魂术,拓跋燕玉也猜到几分,见自己未能酿成大错心下才放心,他跟上几步,回想刚刚庾琛的话时望向呼那策,内里又愧疚一分。

按照王上对待敌人杀伐果决的常态,若不是因为他,那狐族奸细是不会活着走出禁地的。

“莫想那么多,”凌伊山见他神色沮丧,安抚道,“不过魂术,又不是无可解,届时哪怕去寻狐族君王,付出多少代价炎地都有,去吧。”

凌伊山的话却叫拓跋燕玉心情更加沉重,他跟上呼那策进偏殿,低着头想要认错忽被揉了揉脑袋,微张大眼小心抬头,见呼那策脸色虽如常漠然,动作却极其轻柔,“放心,有我在。”

“你且莫动,相信我。”呼那策收回手,尝试着再次调动那股神秘的力量,金色的光凝结成丝线缓缓探入拓跋燕玉的额间,那根丝线好像是呼那策的眼睛,透过肉身看清拓跋燕玉的神魂。

侵入神魂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一是呼那策胆大心细,二是拓跋燕玉极其信任,竟然没有任何的排斥,丝线绕过几圈,果真在拓跋燕玉身上发现一根线,在他心口处打了结,任金线如何拨动都解不开。

呼那策毕竟不曾修习过魂术,操控着这精细的丝线已然靠着极高的天赋和直觉,很快就觉得精神力耗尽,只能收回丝线不了了之。

眼见呼那策脸上出现疲倦之色,拓跋燕玉连忙上前紧张喊道:“王上!”

“无妨,你且回去,不要多心,这牵魂一事,我会去灵镜问个清楚,”他轻轻摇头,摆手示意拓跋燕玉先离开,“本是狐族理亏,若是不肯偿还解决。”

一股莫名的寒意爬着脊梁顺到拓跋燕玉额间,他屏气凝神微微抬眼,瞧见月色垂落后呼那策在阴影中的侧脸。

“就只能让我亲自去取了。”

呼那策言下之意却是要与狐族开战,拓跋燕玉惊出一身冷汗,他急声道:“这,这不可!”

他还想说什么,只是呼那策眉头已然蹙起,拓跋燕玉才意识自己在忤逆君王,他话到口边只好吞下,低声道:“属下……又给王上添麻烦了。”

不但如此,还仗着自己和呼那策有几分交情,竟然开口违逆君王,拓跋燕玉越想越不应该,他想跪下请罪,双膝才弯下去一点,就听到方才还满脸霜色的呼那策轻哼着笑了一声。

他有些不明所以,只好就停在这不上不下的位置,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这叫麻烦么?更麻烦的,我倒是也见过。”

这语言里隐约的笑意叫拓跋燕玉觉得极惊讶,他抬起头,瞧见那双眼睛里浅浅一层柔光。

只是片刻就收敛住,没了踪迹。

像是他看错了一样。

月色照进来,影子陪伴着呼那策在案头翻着一部部厚重的书,翻完最后一页也不曾见过魂术的详细记载,他手臂支撑在脸侧,头一次操控魂力后精神开始疲乏,竟靠着墙壁入眠了。

半梦半醒间,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凑在呼那策脸颊上,他蹙眉几次抬手拨落,那东西又磨蹭着他脸颊,意要掩住他口鼻捉弄让他醒来,他没有办法,只觉得一阵无奈,握着那尾巴下意识哄道:“好了,眠欢,不要闹了。”

“嘻嘻,俏郎君,还想着那只丢下你的臭狐狸做什么?”那声音格外俏丽,并非熟悉的慵懒惑人,反倒是——少女的清脆。

呼那策立刻睁开眼,才察觉自己此时不在偏殿,眼前是一片昏沉的星海。

几颗星星还未坠落就黯淡下来,光芒流转,有的熄灭,也有的新生。

呼那策敏锐回头,见远处一名身材娇小的少女娉婷而来,她穿着一身拖在地上的繁复红裙,赤着雪白双足,纤细的脚踝和脖颈上都挂着华贵的金色铃铛,随着步伐一下一下响动。

少女双眼瑰红,周身的气息神秘强大,眼角生着诡丽的红花印记,指尖轻点,呼那策就感觉自己被拖着向前,他想要挣扎,却发觉自己竟然并非对手。

“你是何人。”呼那策心下一惊,面上不动声色询问。

可那少女只是一笑,并不回答,勾唇凑近道:“从前我欠玄狼,如今他又欠你,我既无法偿还玄狼,就替后辈偿还你吧,”

她的指尖极快地摩挲过呼那策的眉骨,眼眸里似乎有过怀念。

“你不用反抗,也不用怀疑我,我没有任何的目的和企图,只是单纯替自己和后辈还债。”

“我告诉你解开牵魂的方法,”她附耳凑过来,“北冥之海有一方孤岛名长生,长生后十里一片海,名唤忘忧。”

那双猩红的眼睛如月弯弯,口中娇笑,“你莫疑心我,你师父是知道这地方的,大可一问,你若真想知道我所图,其实也怕俏郎君你真要打狐族,现下狐族可经不起什么折腾。”

“待你到了忘忧,取一滴忘忧水,用魂力做牵引涂抹到魂结,即可将那狼妖身上的牵魂解打开。”

“忘忧水?”呼那策微怔。

“是了,世人皆往长生,长生过后便是忘忧,”少女言笑晏晏回道,她唇角微扬,继而又开口,“忘忧之境非常人可进入,它可解魂结,也是因为它本质就是洗刷牵绊的东西。”

“我想,你兴许也是需要一杯忘忧的。”

“况且忘忧海一年只开一次,可别误了时辰。”

“何时?”呼那策问。

“春祭后。”

呼那策心道这日子就差几日,眼前一切忽然如潮水般消散退去,他抬眼看着那抹红色也随着星光消散,下意识急切开口道:“你说那后辈——”

他忽而顿住,道:“前辈是玄天九尾狐?”

清脆的笑声模糊响在耳边。

“正是本尊。”

春祭落雨连绵,积雪尽化,妖界透出春色。

一只火红的凤凰匆忙落地,挥甩翎羽上的一点雨水,化作人形,端端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凌长老。”慕容潇拱手一礼。

“小凤君来了,”凌伊山连日愁绪被冲散一些,展眉道,“你可是来寻策的?倒是不巧,这几日他外出不在炎地。”

“去何地了?”慕容潇当下皱眉,心道不好,追问道,“独自一人?”

见凌伊山脸色又微变点头,慕容潇连忙请辞,他算着日子分明还未到修真界向炎地开战,怎的这二人就分道扬镳了,既然找不着呼那策,只得去寻姬眠欢,却是灵镜此时气氛也变得怪异,慕容潇辗转几次没寻到,一颗心落到谷底,往赤鸢谷的方向飞去。

巨大的石柱倒塌,神殿残破,只剩一尊被半风化的赤鸢神像还留存得较为完整。

闻着风中的气息,姬眠欢缓缓睁开眼。

他的衣襟被人狠狠揪起,因为锁链桎梏,他不能也不想反抗,只是斜眼看去,慕容潇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满是怒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给你机会重来,是让你重蹈覆辙的吗!”

“……我没有重蹈覆辙,”姬眠欢静静看着他,又疲倦地闭上眼道,“这次他不会祭月了。”

“疯子,我让你看好他,你对他做什么了,凌长老说他去忘忧了,忘忧!”慕容潇忍不住低吼几声,他灰暗的眼瞳里泛起血色,气得浑身发抖。

“去忘忧,好啊……这是好事,忘了,就忘了吧,”姬眠欢低下头,声音细微,“忘了好。”

“我让你重来一次,你就是这样做的,不如当初跟着苍羽一道死了好,让策自己化作山魂水魄,好过现在痛苦到要去忘忧洗魂。”

“……神凤,神凤,你到底懂什么啊,也是,你毕竟是神凤,你的天命就是成神,”姬眠欢睁开眼,两只猩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慕容潇,“祭神开天梯是天道的意志,也是天命,你叫我怎么去反抗?且不说三界之中谁能打得过苍羽,就单说,哪怕杀了苍羽又能怎样呢。”

“妖神,古神,神凤你也是命定的神,神都是不讲理的,天命也是不讲理的,你的天命是好,可我还有众多人,也不过是随着天道定下的规则,一念就被捏定生死了,天命说产下半妖的妖会耗尽生命,所以母亲死了,天命说半妖不得善终,所以我也疯了,天命说祭神,赐神骨,所以哥哥就神魂尽散了。”

“你瞧,你的命和我的命并不一样,同样的是我们都会走上天命给我们写下的结局,你不明白,就算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爱上一个凡人,单单就是因为当初古神与妖神不合立下半妖诅咒,我的母亲就会因此触犯天道的规则死掉,天命吞噬过那么多人,没有人能够去违抗他,当初苍羽的师尊莫说违抗天命,只是区区偷窥一眼,致使一些差错,天道就降罚于众生,那么不讲理,修真界灵脉极速枯竭,苍羽神路截断,妖界北冥倾斜,龙族险些覆灭。”

“你看天命,多蛮横,多无情,”姬眠欢声音越来越哑,“说要他的命,就会要的。”

“我没有办法……慕容潇,我,我们,都违抗不了天命,我只能这样,替他完成天命。”

空气一瞬间安静下来,慕容潇也难开口。

他只是不能接受,竟然重来一次也不过将过往修正一些,无法抵抗天命的安排。

“他……去了几日了。”姬眠欢问。

“许是应该到了。”慕容潇道。

“对不起,”姬眠欢沉默片刻,艰涩开口,“…你帮我看好他。”

他望着天,只觉得春光初来他还未能见到太多,这般走了实在太亏,只是没有办法。

“怪我,若是再早一些认命,也不至于还要重来,让他再痛苦一次。”他说。

“谁允许你认命了。”

一道冷声,刺破赤鸢谷的倒春寒。

作者有话说:

慕容潇:一会儿不在家都快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