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大功劳.

冯孝安问完, 冯嘉幼陷入沉默。

她望向院落中渐渐密集的雨幕,眼神晦暗不明:“当年是你自己离开的,爷爷又没将你逐出家门。身为冯家的独子,冯府原本就是你的家, 你想回就回, 我有什么资格阻止?”

她这话说的负气, 也心知不该说。

冯孝安其实比谢揽还受不了拘束,愿意回京城去, 目标还是大理寺卿, 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她应该举双手赞成,生怕他反悔。

但她内心实在抵触, 又冷硬的补一句:“大不了我搬出去住就是了,反正我也已经嫁了人。”

冯孝安心中有了数, 在他回家这件事上,她内心的赞同多过于抵触。

他点头:“也好, 反正往后你来大理寺取卷宗, 我还能见到你。”

这是在说她多此一举, 她住在家中, 他可以拿卷宗回来, 她不必再去大理寺。

她搬出去,免不了往大理寺跑, 见他的机会反而更多。

冯嘉幼冷笑:“说的就像大理寺卿已经是你囊中之物了一样。”她抬臂指向花厅, “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比我更清楚, 他根本不可能答应诏安。十八寨不归降, 你回冯家容易, 该如何重返官场?

她话音落下, 手还指着,只见谢揽从花厅里迈了出来,江赴紧随其后。

谢揽朝他们走过去,腰间还别着那册账本,离近了才笑道:“不愧是您。”

从他瞧见二叔跟在江赴身后走进来,就知道局势稳了。

毕竟是他们十八寨的军师,谢揽从小见惯了他的各种谋略。

冯孝安指指自己,又指向江赴:“莫要小瞧他们,我俩才刚进城就被他们给抓了,我也是没想到。”

谢揽刚要说话,瞧见冯嘉幼瞪他一眼。

他莫名其妙,好半天才领悟过来,她是在提醒自己二叔算计了他那么多,干嘛和颜悦色。

她不提,谢揽几乎忘了,怕她生气,只能闭上嘴先不和二叔多聊。

冯嘉幼得意的瞥一眼冯孝安。瞧见没有,从前凡事听你话的徒弟,现在我一个眼神,他就不敢搭理你了,你难受不难受?你将他送我身边时,自己有没有想到?

冯孝安笑了下。

冯嘉幼不屑,转问谢揽:“这里的事情是不是解决完了?”

谢揽也不知道算不算解决完了,总之汤秉谦想动手,一直被秦硕劝着:“我看汤秉谦是打算放咱们离开淮安。”

冯嘉幼道:“姓汤的不敢动手,他的那些杀手都被你杀的差不多了,又不可能调兵过来。”

淮安府其他官员也不是傻子,谁会对帝师和玄影司的千户动手?

“用不着在去金陵了。”冯嘉幼道,“咱们拿着账本立刻回京。”

汤秉谦身为漕运总兵,直接抓他回京城治罪是不可能的。

只能让谢揽将账本上交玄影司,同时状告汤秉谦和秦硕涉嫌刺杀李似修。

刺杀这事儿肯定会有人出来顶罪的,即使汤秉谦已经当着他们的面承认,也是空口无凭。

只不过有这账本在,足够让汤秉谦被贬,漕运总兵的位置多的是人觊觎。

接着便是京城内各方势力角逐,最大的收获,应该就是让永娴公主府和安远侯府浮出了水面。

冯孝安指出:“重点是那位驸马爷,秦硕的岳父,叫傅什么的,这人低调到我已经记不住他的名字。”

“傅珉。”冯嘉幼因为和傅兰宜打过交道,想起来了这位驸马的名字,“为何是他?”

冯孝安解释:“傅珉是京城平民出身,家境一般,但他颇有才名,被礼部看中选为了驸马。”

冯嘉幼寻思着,为防外戚,大魏为公主挑选驸马几乎都是从平民中挑选的,一旦被选为驸马,成为皇亲国戚,地位虽高,却从此与仕途无缘。

傅珉空有一身才华,却限于驸马身份无法施展,这像是同盟会招揽的对象。

她明白了,冯孝安怀疑傅珉就是当初同盟会里那个内奸。

那内奸在朝中有不小的势力,沈邱查了那么多年的高官,都没查到他身上去,因为他根本不是高官。

“若真是如此,我们这一路回京城恐怕颇多阻碍。”冯嘉幼往谢揽腰间的账本看一眼。

“是,傅珉手底下可能有同盟会残余的一些力量。”冯孝安也看向谢揽,“就比如你和韩沉今晚围杀的那些刺客。”

谢揽道了声“难怪”。

冯嘉幼又担忧的看一眼江赴,担心他会不会有危险。

应该不会,只要谢揽保得住这册账本,表哥若是死了,就更证实了是汤秉谦勒索他,且杀人灭口。

表哥好端端的,他们才有底气辩解。

关键就在于这册账本能不能顺利带回京城,冯嘉幼直接往东厢方向走:“以免夜长梦多,咱们去通知李似修一声,赶紧回京。”

搬倒这伙人,李似修也是盟友。

江赴快一步跟上冯嘉幼,身上环佩叮咚:“表妹,我有事情跟你说。”

谢揽心里一咯噔,知道江赴是想告状。

他虽和冯嘉幼解释过了,但此一时彼一时,江赴如今成了“功臣”……

他想拉住江赴,却先被冯孝安拉住。

却见冯嘉幼怒气冲冲:“不要喊我表妹,谁是你表妹!”

江赴打了个哆嗦:“怎么了?”

冯嘉幼目色如刀:“我问你,究竟谁才是你的亲人?你竟然帮着他隐瞒自己的亲姑姑!”

江赴委屈:“这你得怪你外公和舅舅,江家是他们两个当家做主,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小辈儿插嘴,他们让我瞒着,我有什么办法?”

冯嘉幼冷哼一声。

“我也知道对不起你和姑姑,但你瞧,这几年我出钱出力地扮演西江翁,不都是为了替你祖父出口气么?”江赴小心讨好,“表妹,那些钱是小事儿,你也见识过这群人的能耐了,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谋划了将近四年,冒了多大风险……”

冯嘉幼知道不容易,很领他这份情,但外公他们一直隐瞒不说,令她心中极为不忿。

虽然她见过冯孝安之后也瞒着母亲,性质不一样。

她是当这个爹已经死了,且她对母亲也有怨愤,懒得管他们那么多。

而外公和舅舅是母亲最亲的人,一个帮着女婿瞒着女儿,一个帮着妹夫瞒着妹妹,瞒了整整四年!

半年多前舅舅来京城参加她和谢揽的婚礼,搞不好还曾见过躲在府里的冯孝安,但对着母亲依然半个字都不透露!

“呵,也不知冯孝安许了什么好处给你们江家。”

江赴被她冷嘲热讽的脸上挂不住:“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冯嘉幼寒着脸:“那你说。”

江赴焦头烂额,回头望一眼自己的姑父。

冯孝安却没看他,将眼罩重新拉了下来,遮挡住一部分容貌:“小山,究竟是谁告诉你们那艘黄花梨木船的事儿?”

谢揽朝冯嘉幼的背影望过去,距离不算远,她能听得见,既然没阻止,应该可以说:“司礼监掌印。”

“徐宗献?”冯孝安显然没想到是他,面上微有诧异,“你们怎么和他有了联系?”

“是徐宗献找的我们。”谢揽将事情经过简单讲了讲。

冯孝安听时不辩神色,听完眉头深锁。

而谢揽讲完便不说话了。

待冯孝安回过神:“你是不是在恼我骗了你?”

“二叔指的是哪件事?您骗我也未免骗的太多了。”谢揽语气讥诮,但心中并无几分芥蒂。

面对从小陪伴身边的几位师父,只要不是血海深仇,全是小问题,谢揽并不会往心里去。

“但是二叔,有句话我实在不吐不快。”

“你说。”

谢揽质问:“您怎么能为了帮朋友找儿子,一直扔下自己的女儿不管?”

既替冯嘉幼抱不平,也为自己叹气。

害他面对冯嘉幼时从心里便矮了一头,总觉得自己欠她许多,连大声对她说话仿佛都有罪。

冯孝安回道:“我当时也没想到北戎会打过来,我会被困在黑水城里好几年。”

谢揽说了声“借口”:“那平稳之后您为何也不回去?”

冯孝安感叹:“因为我更没想到,你爹,那些流放犯,还有黑水河的原住民竟是如此厉害,咱们家门口虽然稍微平稳,但西北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觉得自己留下来大有可为。”

谢揽无话可说,关于这一处他实在没办法站在冯嘉幼的立场去指责二叔。

若没有二叔,西北不会那么快平定,更别提重开通商路,有今日这般繁荣,西北的万千百姓都得对二叔道声谢。

谢揽想了半天:“可您总有空回趟京城,至少让她们母女知道您还活着吧。”

冯孝安沉默许久:“我若说我怕,你信不信?”

“怕?”谢揽真不敢相信,二叔何等人物,身处任何险境都能谈笑风生反败为胜的人,“您怕什么?”

“你知道我那岳父和大舅哥,为何愿意让江赴帮我扮演西江翁,还替我隐瞒妻女?”冯孝安见冯嘉幼稍微放慢了些脚步,知道她在听。

也是从她对江家的态度上,冯孝安知道她并不太清楚当年他与江绘慈成婚的原因。

冯嘉幼凝神屏气,竖起耳朵等待下文,他却不说了。

她转头走回来,示意谢揽去前面陪表哥。

谢揽也知道这事儿关系岳母,丢下他们快步往前走:“雨越下越大了,我去借把伞。”

等从游廊沉默着拐了个弯儿,冯嘉幼问:“说话啊,你不是不想我误会外公和舅舅?”

冯孝安试探着问:“你娘没有告诉过你?”

“拜你所赐,打从我记事以来,她就在城外庵堂里替你祈福。”冯嘉幼语气冷漠,“你之前不是躲在府中密道待过一阵子,我们母女俩关系如何,你不清楚吗?”

冯孝安面有疑虑,似乎在斟酌该不该说:“当年我想借用你外公在江淮商会内的影响力做些事情,也承诺了报酬。原本已经谈妥了,你外公却突然变卦,放弃了原本的报酬,非得让我娶你娘为妻,才愿意与我合作。”

冯孝安从来不曾动过娶妻的念头,当时满脑子全是朝纲崩坏,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再一个,他实在厌恶他父亲常训斥他的那些话,身为冯家的独子,必须为冯家开枝散叶,不然便是大逆不道。

“我知道自己的德行,直言自己天生浪**,不会是个好丈夫,指不定哪天就会死在外边,不想耽误你母亲。”

冯孝安严词拒绝,打算放弃同江家的合作,“但你外公又和我说,仅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便让我们和离,他只想借用我这个京城贵族女婿的身份,坐稳江淮商会会长的位置。我更是不同意。”

冯嘉幼不听经过,只鄙夷道:“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你同意了。”

冯孝安苦笑:“是你娘自己站出来说,这是她和你外公之间的交易。成婚三年,和离回来扬州,你外公便会将家族的生意交给她打理。她说她只对经商感兴趣,求我给她这个机会。你舅舅则对你娘表现出极强的敌意,甚至当着我的面辱骂她。我信了,点头答应这场为期三年的婚约,后来才知道我被他们一家人骗的团团转。”

冯嘉幼微愕,大概明白过来,外公突然反悔,是因为母亲看上了冯孝安。所以全家联合起来演戏,不管怎么样,先骗着冯孝安娶妻,再徐徐图之。毕竟三年时间不短,足够培养感情。

江家人演戏的功夫这样厉害?

难怪冯孝安会选择江赴来扮演西江翁。

他没再说话,但这种协议婚姻冯嘉幼有经验,夫妻日夜相处,即使不动心,也总有动情的时刻,尤其是男人,本性使然。

她与谢揽是从全无感情开始的,比不得母亲原本就情根深种,更好图谋。

算算日子,他和母亲成婚之后,经历了南疆战乱,滇中粮仓案爆发,他向御史台告发盟主,同盟会解散……

而冯嘉幼是在这之后的一年半才出生的。

也就是说,在冯孝安备受打击,几乎一蹶不振的情况下,终于被她母亲给谋到了手。

她明白为何外公和舅舅会帮冯孝安瞒着了。

对于眼前这个一走十几年的负心人,他们生气,却又是上杆子自找的,怪谁去呢。

唯有冯嘉幼能够理直气壮的责怪冯孝安。

她可不欠他:“所以你在我出生之后,发现自己被骗了,才会一声不吭的失踪?”

“自然不是。”游廊尽头,冯孝安停住了脚步,没领着冯嘉幼往雨里走,“你莫要乱想,你的出生不是什么错误。我再怎样迟钝,也慢慢察觉出你娘的用心,我知她是对容貌不自信,怕直接坦露心意惹我嫌弃,故而我假装不知,并没有因为被骗而气恼,反而……”

他欲言又止。

冯嘉幼安静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继续说下去。

她原本在盯着前方,谢揽正拉着衙役说话,估计是在借伞。

此刻她转望冯孝安,不能确定他露在银制眼罩外的大半张脸,是不是流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

冯嘉幼推测:“同盟会失控,你认为责任全在你?”

他是修律法掌刑罚的,在同盟会里应该主要负责定规矩,在同盟会发展迅速最需要严控的时候,他却被家务事分了心。

“所以你起初其实对谢揽说了实话,你做错了事,于是寻找各种理由自我流放,以此来惩罚自己?”

冯孝安避而不谈:“不需要深究,总之我愧对你们,如今想通了,无论父子、夫妻、父女,都是有今生没来世,我不打算继续破罐子破摔,想要回京城去。”

冯嘉幼板着脸:“我不会帮你去游说谢揽接受招安。”

她岂会轻易相信冯孝安的话,说的天花乱坠,没准儿就是骗着她去游说谢揽。

冯孝安无奈:“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做任何事情,你只需告诉我,你同不同意我当这个大理寺卿。”

冯嘉幼讥讽:“我一不是内阁首辅,二不是司礼监掌印,三不是吏部尚书,我同意有什么用?”

冯孝安温和地望着她:“因为我决定回京当这个大理寺卿,一半是为了你爷爷,一半是为了你。”

冯嘉幼正想说自己不需要,他先道,“但我想起来,你并不喜欢我自作主张,所以这事儿需要你先点头,我再采取行动。”

他这胜券在握的语气,勾起了冯嘉幼的好奇心:“你究竟有什么办法?

冯孝安从前在京城是挺出名,任职刑部时更是功绩卓然,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除了十八寨归顺朝廷这件大事,冯嘉幼想不出还有什么功劳,能让他重回朝廷视线,在沈邱那几个高官的运作下,一举拿下大理寺卿。

冯孝安没答,望向前方雨幕。

冯嘉幼也望过去,瞧见谢揽拿了三柄伞不远不近的站着,似乎在等他们说完话。

冯嘉幼朝他招手:“你干嘛淋雨?”

“这点雨撑什么伞?”谢揽走过去,将伞递给他们。

冯嘉幼知道他嫌举着伞累得慌,真是搞不懂,几十斤的兵刃他如同提花篮,撑个伞却嫌累。

“二叔,您打算回京做官?”谢揽略有几分尴尬,“对不住,我刚过来时没掌握好距离,不小心听见两句。”

冯嘉幼撑起伞,走进雨幕里:“如同哄你接受诏安一样,哪有那么容易。”

谢揽就知道他们在打他的主意,不悦道:“二叔……”

冯孝安先问:“你究竟怎么打算的?”他对谢揽说话,可不像对冯嘉幼一样小心翼翼,“你打算留在京城待多久?”

谢揽忍不住指责:“还不是您给我挖的坑,说我会官居一品,我答应了她,要挣个大官夫人给她,肯定要留到实现为止。”

冯孝安也撑起伞走:“之后呢,你死遁回西北继续当你的少寨主,留我女儿在京城做寡妇?”

“当然不会。”谢揽跟上去。

“那你打算辞官带我女儿回寨子里?”冯孝安扭头看他一眼,“你觉得她受得了漠上的生活?就算受得了,除了推新律,她还喜欢看卷宗查案子,你让她去寨子里做什么,整天陪你遛马猎鹰?”

谢揽:“……”

起初他正是这样打算的,二叔给他安排美人计,他想着将美人拐走,带回去做压寨夫人。

可越了解冯嘉幼,越明白她不适合当任何人的“夫人”,她只是她自己。

他欣赏的也是这样的她,有自己的主意,有坚定的信念,是会发光的珍宝。

谢揽正心烦,只见前方半空出现一抹亮光。

几人同时抬头,是一支传讯令箭于黑夜升空,看位置,释放令箭的正是东厢!

冯嘉幼见状心头倏紧:“汤秉谦还有人用?他是打算破釜沉舟,将咱们赶尽杀绝了?”

“少主!”云飞站在高处看到他们的身影,连跃好几个屋檐,落在谢揽面前。

他瞧上去万分惊惶,“院子里有好多蛇,全是碗口粗的蟒蛇!”

“蟒蛇?”谢揽听得奇怪,忽地抓住云飞的衣襟,将他拉近面前,微微眯眼,“你盯着我的眼睛。”

惊魂未定的云飞再怎样努力视线也无法聚焦。

谢揽松开他:“你可能是中了幻术。”

云飞惊讶:“幻术?那我看到李大人的护卫在杀蟒蛇,他们在杀什么?”

冯嘉幼听着这情况不妙:“不管怎么样,你先去帮忙。”

谢揽看向冯孝安:“二叔,有人在暗处保护你们吧?”

江赴回了趟西江翁的据点,还带人去救出了二叔,身边应是有人保护的。

但还是等冯孝安点头,谢揽才飞身跃入高空:“幼娘,你跟好二叔,我去救李似修!”

转瞬间他就跑没影了。

……

这支令箭引了府内衙役都往东厢奔走。

正处于暴怒中的汤秉谦也从花厅走出来,往东厢位置看。

他转头问秦硕:“你安排的?”

“不是您安排的?”秦硕一无所知,忧心忡忡,“李似修现在万万不能死在府衙里,不然谢揽只要将账本上交玄影司,咱们便有嘴说不清了!”

“去看看。”汤秉谦却觉得这是绝处逢生,“看是谁下的手,本事如何,咱们再见机行事。”

若是够本事,便助他们一臂之力,将这伙人赶尽杀绝了。

……

谢揽落在东厢的院墙上,手中不曾开启的雨伞被他以握刀的姿势握在手中。

他迟迟没有入内,只因院内的场景极为诡异,李似修的那些护卫各个面露惊恐,有的挥刀乱舞,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彼此互斗。

谢揽凝神审视着陷入疯魔的众人,眼前恍惚出现了重影,害他身形一晃险些从墙头摔下去。

果然是幻术,谢揽并未控制精神,反而放任自己陷入幻术。

他如坠梦中,眼前光景逐渐扭曲,直到窥见院内真如云飞所言,盘踞着十几条蟒蛇!

其中一条像是突然发现了他的存在,调转蛇头,嘶嘶吐着信子朝他蜿蜒而来!

谢揽心中一骇,忙稳住心神,直勾勾盯着这条朝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的蟒蛇。终于看清它周身缭绕着袅袅的烟雾,得知制幻的原因应是不知从何处逸散而出的迷烟。

当蟒蛇从头顶咬下来那一刻,谢揽冲破迷烟禁锢,猛地撑开伞,内力灌入其中,朝院中扫出一道劲风,横贯东西,涤**南北。

伞面支撑不住,瞬间被撕扯成碎片,那些碎片似暗器一般四散飞射,蟒蛇也如同烟雾般“嘭”地散去。

院中烟雾被扫去后,众人稍微停滞,听谢揽厉声喝道:“是会制幻的毒雾,快屏住呼吸!”

说完,他从衣摆撕下一块儿布,蒙住自己的口鼻。

是位挺厉害的幻术师,幸好今夜有微雨,削弱了此人的能力。

护卫武功皆不俗,被他一声震醒,立刻学着他的模样,纷纷从衣裳上撕下布条来,蒙在脸上。

谢揽已经锁定了迷烟来源,拔出背后的苗刀,跃入院中,一脚踹开一间紧闭的房门。

待门开启,见到一个女人正盘膝而坐,手中托着一个盘香炉。

谢揽疾步上前,一刀斩下!

轰!面前的人影散成一团青烟,谢揽知道自己受到影响,立刻凝神。房间内并没有人,唯有窗台摆着一个盘香炉。

谢揽屏住呼吸,上前端起盘香炉,见屋内有个盛满水的浴桶,忙将盘香炉扔进浴桶里。

他出去之后问:“这是谁的房间?”

一名护卫忙回答:“是那位柳姑娘的。”

“柳盈盈?”谢揽微微一怔,又折返回房间搜了一遍,没看到柳盈盈的踪影。

他这次回来,原本正是为了将柳盈盈送出去给韩沉,不曾想被汤秉谦喊去了花厅摊牌,就耽搁了。

冯嘉幼已经跑到了东厢,与她出门时相比,此时的东厢已是一片狼藉。

尤其是那些护卫们,一个个狼狈得很,李似修房门紧闭,也没见他的贴身护卫姜平,他们主仆俩应该没事。

她进去谢揽待的那间房:“柳姑娘不见了?”

“估计是被人劫走了。”谢揽指着浴桶里的迷香,“总不能是她点的香,施展的幻术。她在牢里关了那么久,身上不会有这等迷香,何况她若有这本事,早逃出去了。”

冯嘉幼纳闷:“也不可能是韩沉吧?都到了这地步,动手劫人岂不是多此一举?”

她都想不通,谢揽哪里想得通:“所以会是谁劫走了她?劫走她想做什么?”

而且现在要怎么和韩沉交代?

冯嘉幼转身往外走,谢揽跟了出去。

她去院外找冯孝安,直接质问:“是不是和你有关?”

冯孝安扶额:“怎么会和我有关,我劫她做什么?”

冯嘉幼狐疑着盯着他打量,看他不像说谎,但他又说,“不过我知道她被劫去了哪里。”

“哪里?”谢揽要去把人找回来交给韩沉。

冯孝安指着大门口:“走吧,我带你们去。”

……

城中已经关了门的糕点铺子里,韩沉将昏过去的柳盈盈轻轻放在藤椅上,转身怒瞪着面前吊梢眼的掌柜:“你搞什么?为何也要去刺杀李似修?”

掌柜低眉顺目,语气却硬邦邦的:“您不知道?李似修之所以被刺杀,是因为他要改盐政。现在的盐政多好,能让这江南的民怨越来越沸腾。”

韩沉铁青着脸:“那也要看看自己的能耐!有小谢兄弟在,若不是我及时带走你,你恐怕已经死在他刀下了!就算他不在,那李似修的贴身护卫,你也不是对手!”

掌柜抬头快速看他一眼:“您在淮安逗留,是不是真当自己是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帮起了那些穷苦灶户?所谓的发展势力,收买人心,挑起纷争,只是在骗老奴?这些年您真的变了太多,您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不管什么使命,也要先留着命。”韩沉冷冷道,“这次将盈盈带走,姑且让他们以为你是为了劫盈盈,目标并非李似修,下次你若再擅自行动,莫怪我狠心惩处你!”

掌柜弯下腰:“是。”

韩沉刚坐下喘口气,便有人来报:“主人,谢揽夫妇俩一刻钟前离开了府衙,上了马车,看着是往咱们这里来了。”

韩沉朝藤椅上的柳盈盈看去,寻思他们是来告诉自己盈盈被掳走的事儿,还是怀疑盈盈是被他给掳走了。

他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

冯嘉幼这个女人过于精明,令他颇为担忧,但一面之缘,料想她看不出什么才对。

……

“你说他是……”

冯嘉幼的确没看出来,听冯孝安道出韩沉的身份,她实在惊讶。

即使谢揽早说过他的出身非富即贵,但这个身份依然有些骇人。

谢揽更是难以置信,下车之后,敲开韩沉的门,都不等韩沉说话,他立刻问:“你是南疆王?”

韩沉正琢磨怎么和谢揽解释柳盈盈的事儿,被谢揽一句问的楞在原地。

他身后的掌柜比他反应快,正想动手,谢揽已经绕过韩沉,苗刀锋利的刀刃抵在他脖子上!

韩沉反应过来,拔剑便想去劫持刚下车的冯嘉幼。

然而远处一道箭矢朝他面门射来,将他逼退了回去。

此时入夜,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韩沉这才发现,铺子对面的屋顶上早已埋伏了一众高手。

江赴也下了车,跟在冯嘉幼身边低声道:“表妹我告诉你,淮安三盐枭里,我西江翁是最强的,因为我的手下大部分都是玄影司的暗卫……”

冯嘉幼蹙眉:“所以是暗卫查出来了韩沉的真实身份?”

刚才听冯孝安讲,当年南疆王战败,被打退回去,没多久便去世了,由他年幼的儿子即位,正是韩沉。由于年纪太小,一直是他亲舅舅掌权。

韩沉多年不露面,世人都以为他被舅舅软禁了起来,其实是被秘密送来中原学艺。

不知道南疆是不是还想卷土重来。

冯孝安在淮安府一手打造出“西江翁”,看来不只是为了给汤秉谦下套,还有监视韩沉的意图。

韩沉沉声问谢揽:“你们是如何知道的?我九岁就来了中原拜师,自问已和中原人无异。”

谢揽的刀刃还压在掌柜脖子上:“你当初找上我比武,究竟是为了什么?”

韩沉反问:“比武就是为了比武,还能为了什么?”

“难道不是为了多结交一些对朝廷不满的江湖高手?往后或许用得上?”谢揽没有任何被骗的感觉,这和谢临溪不同,他与韩沉原本就只是以武会友的关系,“你不是有个册子,写满了许多可结交的名字?”

“你怎么会知道?”韩沉终于发现此事不同寻常,他倏地望向仍在藤椅上昏迷的柳盈盈,“盈盈告诉你的?”

只有盈盈无意中见过他的册子。

门外响起冯孝安的笑声:“是柳盈盈说的,只不过是告诉了我。”

韩沉这才注意到冯嘉幼身边的男人,眼罩遮住了半张脸,他没见过:“你是盈盈的什么人?”

冯嘉幼也看向冯孝安,他和柳盈盈认识这事儿,方才马车里并没有说。

谢揽蓦地反应过来,惊讶道:“二叔,四年前官马道柳盈盈被人牙子拐卖,恰好找我求救,该不是您故意安排的吧?“

冯孝安指了下屋内的柳盈盈,对着冯嘉幼夸赞谢揽:“她可是沈邱翻遍了整个暗卫营,找出来的最漂亮的女细作,你那夫君除了救人,竟没动丝毫恻隐之心。”

冯嘉幼心道难怪柳盈盈漂亮的令人过目不忘,原来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听闻“女细作”三个字,韩沉脸上的血色逐渐被抽空。

而谢揽闻言几乎要晕过去:“您、您从四年前就开始给我张罗美人计了?”

冯孝安承认:“官马道乱得很,距离江南又较为遥远,我以为以你的性格,定会护送她下江南。接着知道她父亲被狗官逼得惨死,她成了孤女,你暂时走不开,便会留在淮安一阵子……”

谢揽自小努力,是为了保北戎铁蹄下的十八寨寨民。

之后他活动的区域扩大到了西北,便会感同身受西北百姓的不易。

冯孝安想让他多见识下江南灶户盐丁的苦日子,往后当他想造反时,多少顾念下大魏旗帜下的普通百姓。

“但我没想到你有个朋友在附近,你竟将盈盈扔给了他。”冯孝安一片心血白费,看向韩沉,“事已至此,做戏做全套,只能让他护送柳盈盈下江南,没想到竟然有了这样的意外收获。”

这个收获便是韩沉真正的身份,冯嘉幼知道冯孝安回京的功劳是什么了。

逮住了混迹在江南做盐枭的南疆王,这功劳足够令整个朝廷瞩目的。

大魏与南疆有停战协议,韩沉私自来大魏,又触犯大魏律法,他舅舅少不得要和大魏朝廷交涉一番。

韩沉咬了咬牙,瞪着谢揽:“敢情是人家给你挖的坑,你却推到我头上,让我给跳了!”

谢揽忍不住回一句:“你怪我作甚,我也是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

韩沉看向冯孝安,目光充满审视:“你到底是谁?”

冯孝安却问冯嘉幼:“他问我是谁?”

冯嘉幼知道他还在等自己的回话:“他是我们大魏稍后的大理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