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在心底的一根刺。.

她话音落下许久, 谢揽都没有回应。

冯嘉幼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确认他是有几分触动的。

原先写满哀伤险些要沁出泪的眼睛,此时平添了几分柔光。

谢揽颇欣慰地道:“你肯这样为我着想,让我觉着自己值得多了。”

冯嘉幼此时心中却骤然涌上几分失落, 她避开他有些黏糊糊的目光, 看向铺满碎星的粼粼河面。

原来打破他这份责任感后, 他对她竟没有多少留恋。

就听谢揽数落她:“但是你下回扯谎话也扯的像一些,若真有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能被选为帝师的男人, 爱慕你这些年, 你早嫁他了。”

谢揽毕竟是通过了玄影司考核的人,他知道按照大魏的规矩, 帝师通常是太子师,等太子登基之后, 太子师成为帝师。

但如今的小皇帝尚在襁褓之中就登基了,从未入主过东宫。

故而负责教导他的老师, 直接便是帝师。

小皇帝今年五岁, 已经换过两任帝师, 第一任是前内阁次辅, 被徐公公与齐大都督联合斗倒了。

第二任换成太后党的人, 内阁辅政大臣们也不答应。

因为“帝师”比较特殊,大魏立国以来, 但凡能坚持到皇帝登基的帝师, 无不成为内阁大学士。

可以说成为帝师,等同一只脚迈入了内阁。

谢揽考玄影司那会儿, 第二任帝师才刚被内阁搞下台。辅政大臣们还在和太后党角逐, 尚未确认第三任是谁。

谢揽猜不出她说的是谁, 但此人肯定和她没什么关联。

要知道她原本就想嫁个内阁权臣, 好助她推行新律。

从“天命”里得知一个未来的内阁权臣,她都愿献出自己陪着他从低处开始爬。

她扯这个谎话,是想除去他心里关于她的枷锁,他明白。

因为这若是真的,她确实不再需要他了。

相反的,他还可能成为她去实现心愿的阻碍。

他的坚持负责和坚守承诺,是在对方确实需要的情况下。

没有逼着对方必须接受的道理。

“你能有这个心,我真的高兴。”谢揽有被她安慰到,先前沦落谷底时的自怨自艾淡了不少。

他嘴角噙着笑,抬手抚了抚她的鬓角,比平时温柔得多。

冯嘉幼不乐意了,横他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不配,堂堂帝师竟会瞧得上我?”

谢揽忙说:“怎么会呢,可惜大魏境内女子不能做官,不然我觉得这内阁首辅你来当都绰绰有余。我只是了解你的眼光……”

“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当年我就看走眼了这个李似修。”

冯嘉幼道,“这人出身没落多年的伯府,当年科举仅是个二甲第一,之后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虽说非翰林不入内阁,但翰林多得是人。尤其那一科连状元榜眼探花都平平无奇,更何况他。”

当然,她将他请来求娶的媒人轰走,单纯是因为无心罢了。

“来威远道的路上,沈时行得到消息,说李似修被内阁拟定为新帝师,我也吓了一跳。才知他去往金陵之后,这些年写了不少的折子递去内阁,颇得赏识。”

“当然,这不足以令他获选,全靠大儒名仕夏曦站出来推荐,他说李似修是他悉心教导出来的弟子,可堪大任。”

莫说冯嘉幼,谁能想得到那夏老先生如今都快九十了,当年南疆动乱之前他就早已归隐山水之间,竟还收了个关门弟子。

而且李似修从来都没提过。

“这位老先生一生教出的高官名流数不胜数,其中有三人入了内阁,一人成为首辅,连太后都无话可说,由着内阁做出选定。”

冯嘉幼对谢揽道:“不信你派人去京城打听,才选定的,消息很快会传开,看有多少人会和我一样诧异。根据沈时行的说法,李似修这几年在金陵一直稳中求进,从不惹人注目,大概认为此次帝师之争是个天赐良机,才将他的老师请出山,杀了一众竞争者一个措手不及,成功上位。”

但在冯嘉幼看来,以目前局势,李似修还是有些急躁了,应该再等等。

她再去看谢揽,他的神色开始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原本摸她鬓边的手明显僵住了。

“所以你来的路上就开始后悔了?”谢揽收回了自己的手,负在身后。

他眼底原本堆砌的沮丧没了,取而代之是恼怒,“那你还跑来西北找我做什么,直接去金陵找他不得了?吩咐松烟回来告诉我一声,我自会‘死’在外面,把位置让出来他。”

“我为何要后悔,我嫁的夫君比他好多了。”

冯嘉幼仰头迎着他的视线,眼眸里写满真诚,“你打从心底的疼爱我,怜惜我,凡事都站在我的角度为我考虑,为我拼命,却又不是出于对我的觊觎。我心中清楚,这辈子若是错过你,我再不可能遇到第二个。我想抓紧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离开你。”

她这猝不及防一番话,将谢揽给说愣住了,清醒过后,无所适从的移开目光去看河面。

但一瞬又转过来,再度与她视线纠缠。

她这双形状漂亮的眼睛明明十分水润,却仿佛隐藏着危险的流沙。

他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深陷其中。

“可我现在明白过来,我不能这样自私。”他两人虽是被骗着绑在一起,谁也怪不得谁,但冯嘉幼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她是这场骗局里的获利者,谢揽付出的更多。

“我说过多少遍,我做什么都是自愿的,你扯什么自私。” 谢揽制止她说下去,“只因为我今天多抱怨了几句?你要知道我刚才遭受了多少打击,我就不能偶尔脆弱一下,你至于抓着不放?”

冯嘉幼:“我不是……”

谢揽继续道:“我真就是一时丧气和置气,恼的是谢临溪和二叔一直骗我。但实际上我在京城里过的并不难受,甚至习惯了你在我身边的日子。”

他指着自己下嘴唇的伤口,“你不是问我这伤口哪来的?是离开你几天我想你想出来的。我不肯说,是不想你瞧不起我,是我的心有些乱,不知是习惯之故,还是其他什么,我还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

谢揽说完想转身,被冯嘉幼抓住手臂,重新将他扳的面向自己:“是习惯也好,是同床共枕多了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也罢,都抵不过你对我的责任感,远远抵不过。”

谢揽目光躲闪。

冯嘉幼却是个极为较真之人:“因为你对我的这份责任,是谢临溪从骗你来京城开始,一步步被骗出来的。它会成为深埋你心底的一根刺,有一点风吹草动立刻冒出头来扎你一下。不断提醒着你,我是他们套在你身上的枷锁。”

套着这样名叫欺骗的枷锁,他根本不可能打从心底去喜欢她。

而且这根刺是她再努力也拔不出来的。

只要刺在,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动心和无根浮萍差不多,但凡经个风雨便散了。

“你属于漠上,向往自由。而我属于京城,满心功利,我们两个原本就不合适。”

冯嘉幼松开了他,“从前我明知这一切还想绑着你,是我舍不得,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而你也因为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得不自愿套上枷锁。现在我们都得感谢李似修,你终于可以解脱了,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吧。”

谢揽很想反驳她,恼火的指责她明明就是想踢开他,去投奔对她更有利的人。

但他反驳不了,因为他明白冯嘉幼说的都是对的,几乎句句都说在他心坎上。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一桩好事,冯嘉幼不再需要他了,又能够更早实现理想。

而自己从今往后也可以恢复逍遥自在,再也不会生出今日对阵谢临溪时的憋屈。

但他完全没有抛开枷锁的畅快,甚至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儿巨石。

他混乱着问:“你会不会将事情想的太美了,李似修一直不娶妻,没准儿是他有什么毛病,你就知道他还在等着你?”

“我的生辰在十月。”冯嘉幼摆出证据,“这几年每到我生辰那天,就会有人往我府上送一支木芙蓉,还是比较罕见的双色木芙蓉。我原先以为是京城里的谁,因为这花送到时还很新鲜。路上沈时行告诉我,李似修闲暇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养花弄草,尤其喜欢栽培这些稀罕物种。”

“还有……”

谢揽打断她:“行了你不要说了。”

他连她生辰是何时都不知道,到底还在这固执什么?

“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谢揽绕过她往马匹方向走,“走了,回去休息,明天我送你回京城。”

冯嘉幼转头说:“不用,你将我送到威远道就行,我和隋瑛他们一起回去。”

谢揽牵过缰绳的手微僵:“怕我被发现?那我躲着送你。”

“是真的不用,沈时行来到威远道的消息肯定传了回去,玄影司的人应该已经到了,会送我们回去的。”

冯嘉幼也走过去,踩着脚蹬上马,晃动身体时青丝甩在他手臂上。

想来不再合适,她拢了拢长发,避免和他接触。

谢揽原本是打算翻身上马的,带着她骑回去,见她已经开始这样避着他,低垂着眼睛沉默许久,他拉着缰绳走回去:“如果来的是裴砚昭怎么办?”

“他如今是北镇抚司的镇抚,轻易出不来的。”冯嘉幼劝他放宽心。

谢揽便不再多说。

一路都沉默,包括冯嘉幼。

他牵马在前看着远方还好,冯嘉幼低头就先看到他的背影,心中时不时涌起微酸。

相处这几个月,他整日在家看书,从早到晚除了下午去学刀那两个时辰,两人几乎一直腻在一块儿,彼此间是有深厚情谊的。

冯嘉幼眼圈又开始泛红,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她细小的哽咽声,逃不过谢揽的耳朵。

谢揽几乎要将手里的缰绳给捏成了齑粉,想去哄她,可他现在有什么立场去哄她。

她已经在和他划清界限了。

等回城之后,他们是不是也要分开房间?

这算什么,往后她成了李似修的女人,他想再靠近她都是不道德的。

谢揽禁不住想她今后对着李似修,是不是也像对着自己一样?

整天风情万种的围着他撒娇,唤他李郎?

谢揽单是稍微想了那么一下,都忍不住想要立刻提刀去将李似修给杀了。

“不行,我还要去京城查我父母的仇。”快走到城门口时,谢揽停了下来,扭头对着正哽咽的冯嘉幼道,“毕竟是生我之人,不能因为怄气不管,而谢临溪那没用的东西,指望他根本不行,必须得我亲自来。”

又捏紧了拳头,“还有,我必须亲眼看看那个李似修靠不靠得住,不然我不放心,不可能放手。”